于是,赵仁义第二次来,我就问他,你喜欢下棋?他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说,下不好,很臭,但就是喜欢,要不怎么敢自称“棋奴”。接着反问我一句,您也喜欢?我哈哈大笑,就去柜子里取棋。
拿出棋来后,他傻了眼。原来,他下象棋,而我下围棋。
看,你也犯这个错误。别这么认为,其实都一样,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有时我也奇怪,同样是下棋,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围棋是阳春白雪,象棋就成了下里巴人?难道就因为下象棋的比下围棋的人多?
棋没下成,却就下棋的问题聊了很久。记得还专门聊到棋瘾的问题。我能看出,他有棋瘾。他也能看出,我也有棋瘾。怎么看出来的,很简单,一个人真爱什么和假爱什么到底是有区别的。比如,初看,他是个沉默的略显内向的年轻人,但一聊到棋,瞬间就变了一个人,眼睛放光,言语急促,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我们就探讨,一个人为什么会下棋上瘾?
我说,是追求快感。
他说,是避免痛苦。
我说,赢棋那种快感很美妙,就像英雄血战沙场,先是旗开得胜,后是凯旋而归。
他说那是你的那种瘾,不适用我。因为我下棋很少赢,几乎没有体会过赢棋的快乐。但越输,越想下,不下就难受。
我说不可想象,怎么会越输越想下呢?
他说,就是因为老输,总期望着下一盘能赢。如果恰巧能赢一盘,那种成就感和荣誉感比你们这些老赢的人大得多,持续得久。为了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偶尔的赢,只好忍受常态的但始终不服气的输。
我说,你要这么说,还是在证明我的观点,追求快感。
他说,那不一样,毕竟那种快感对我来说很少很少么。为了反驳我,他拿抽烟、喝酒作例证。他说,棋瘾在常人看来可能不大好理解,但犯烟瘾、酒瘾的人大有人在。你说,抽烟、喝酒是为了追求快感?你没看抽烟的人抽得嗓子生痰、喀喀咳嗽,喝酒的人喝得颠三倒四、死去活来,那么难受,为什么还抽,还喝,因为他不抽,不喝,他会更难受!所以,一个人但凡有瘾,主要是避免痛苦。
他还说,他的姑娘有个坏毛病,没事的时候就爱啃手指头,把指甲都给啃没了。他就问姑娘,你觉得啃手指头舒服?姑娘说,倒也没多舒服,但不啃心里难受。
你说啥,小孩啃指头是小时候奶没吃够?哦,也许有道理。咱说的不是这个。他是拿这个例子证明他的观点。
他还问,你周围有戒棋的没有?我说,还真有,农工部的老徐,几乎算是全市下棋最好的了,这么个高手,却把棋戒掉了。
他说,你看,这个老徐之所以能把棋戒掉,也许正因为他在全市下棋下得最好,他要保持第一的名声,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和人比赛。所以,从本质上说,这个人迷的是荣誉,而不是下棋。
他这么说,倒也有点道理。
就这些话题,我们拉拉杂杂聊了整整一个上午。尽管谁也没说服谁,但两个人谈得很高兴。
后来,这个人办事越来越不着调。虽没再见过面,老有关于他的荒唐事传到我耳朵里。记得最清的,有这么一桩事,说起来你们年轻人都不信。当年林彪最红的时候,有一幅照片,是毛、周、林三个人的合影,各种画报上广为流传。照片下面有祝辞,内容是:“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祝周总理身体比较健康!”哈哈,这不胡闹吗,什么叫“比较”健康,可当年就那么写,还只能那么写!这个赵仁义胆大,厂里让他画板报的时候,毛主席没变,后面他直接改成了“祝林副统帅和周总理身体健康。”你以为这是小事?要上纲上线,那就是天大的政治错误——中央的决定你都敢改,吃豹子胆了?挨了单位领导好一顿尅,可他居然还不肯改,差点把事闹大!这类荒唐事总还有几桩,记不大清了。
《红楼梦》你看过吧?后来我想,他就属于《红楼梦》里的第三种人。第一种人,得清明灵秀正气应运而生的大仁;第二种人,得残忍乖僻邪气应劫而生的大恶;第三种人呢,两种气各沾染一些,于是,“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我为什么对这几句话记得清,因为扪心自问,我也是这种人。但我,只算小荒唐,完全不及赵仁义。我对你不了解,单凭你今天表现,便可判断你也属于此类人——因为收了这个人几方章,就好奇这个人,不嫌麻烦专程上门打听,还搭上两瓶酒,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对,但凡我们这类人,在常人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的!哈,笑了,说得没错吧。
对了,他以前住在供销社大院,你去那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还有人知道他。
冯珊瑛
赵仁义?死了!这种人让他活着干啥?
不是咒他,我们早离三十多年了,要问问他自己去——指不定还在混吃等死呢。
你是记者,想采访他?他有什么好采访的——麻绳拴豆腐,提不起来。
啥地方?他老家,封河县赵庄镇赵庄村,百把里路,国道边。
为啥离?不能过了呗,谁吃饱了撑的闹离婚。
不提不生气,那就是个丧门星,不主贵,赖我嫁人瞎了眼,咋就看中他那两刷子功夫。工会,多好的活儿,你倒是好好画啊,突然不务正业,心思全部放到了棋盘上。看,乐他意了,把家给下散了。
是,你说得对,下棋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也不能贪成那个鬼样子啊!除了睡觉,就是下棋,连饭都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