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5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工商管理员老黄双手插在灰色制服的裤兜里,同时肥厚的下颌随着双脚弹动的频率,一踮一踮地上下摆动着,冲我说,你就先把货挂这儿吧,等里面的床子空出好位置,你再挪过去。老黄让我挂货的地方不是一个具体的铁皮床子,而是一根从铁皮床子顶端的铁管上接出来的竹竿。那根竹竿也就大拇指般粗细,长度足一米五,它甚至比正规床子的长度还要多出一小截。
老黄显然看出了我的疑虑,不紧不慢地解释说,这根竹竿并排能挂五条裤子,一般的床子勉勉强强才挂四条。等哪天你的货品种多了,自然就知道它的好处了。还有,这根竹竿是个靠边的位置,相当于一个大角,批货可方便了。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又从口袋里掏出盒万宝路,抽出一根递给老黄。老黄把烟夹在耳朵上,说,你赶快挂货吧,再耽误一会儿拿货的就走光了。说完,老黄慢悠悠地向工商所踱去。
不管是竹竿还是铁皮床子,现在能有个地方让我挂货批货,我就心满意足了。况且,老黄事先声明,暂时不收我的工商管理费。我还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呢。
我迅速打开旅行包,拿出一捆裤子,从中随便拽出五条,然后打开包装袋,用事先准备好的铁夹子把裤子夹好。那根竹竿的高度足有二米五以上,我每挂一条裤子,就得屏住呼吸,使劲往上一蹿,才能把夹好的裤子凑合着挂在竹竿上。我知道我的样子有点滑稽。好不容易把那五条裤子并排挂好,我正准备点根烟喘口气,一阵风吹过,那五条裤子就飘飘忽忽地刮到了地上,其中一条还翻了几个滚,栽进了远处的浅水洼里。我紧跑几步,狼狈地把那条裤子从水洼里拎起来,望着那根还在微微颤悠的竹竿正不知所措时,我听到了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我扭过头,也冲那人尴尬地笑笑。那人嘴里叼着根烟,双手捂着花格衬衫里面乱颤的大肚皮,已经笑得蹲在马路中间了。
我气恼地把那条湿漉漉的裤子在空中甩了甩,扔在旅行包上,又从打开的那捆裤子中抽出了一条展开,想把那些裤子重新挂在竹竿上。
你卖没卖过裤子?那根烟仍叼在他的嘴上,所以,说话时他左脸的肌肉处有一道月牙形的阴影。看得出他并不是故意嘲笑我,但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翘翘着。
没有。我咧咧嘴,一脸迷惘地老实回答。
怪不得呢,你看看满市场谁像你这么挂裤子。那人一伸脖,双唇向前一努,嘴里的烟屁股就准确地吐到了五米开外的垃圾桶里,你挂反了,挂裤子得裤腰朝下,裤角朝上懂不懂,这是规矩。你还得先去胡同里的洗熨店把裤板熨平了。从袋里拿出来你就往上挂,皱皱巴巴的多难看,啥好货也批不上价呀!那人边说边走过来。
我感激地望着那人说了声谢谢,就抱着裤子往前面不远处的胡同里跑。你回来,着什么急,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人指着旁边床子上挂的裤板说,熨完裤子,你再去买几条皮带,街角就有卖的,三块钱一条,你就说你是批裤子的,不然人家肯定宰你。
我到洗熨店把裤板熨好,又小跑着去买了五根皮带。当我满头大汗地回到那根竹竿下,见那人正在我旁边的床子里帮人试裤子。他一边蹲着帮买裤子的人挽裤角,一边别扭地转过头对我说,你先别挂,等会我帮你。口气不容置疑。
我把熨好的五条裤子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旅行包上,到对面的冷饮摊上买了瓶八王寺汽水,一仰脖干掉,想了想,又买了一瓶攥在手里。那人斜抖着腿,得意地把卖货钱插在钱包里,你还挺麻利,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人帮我把五条皮带一一穿到裤腰环上,又从自己床子的储物柜里拿出一根不锈钢挑杆,轻松地把裤子并排挂上。然后,后退几步歪着头用欣赏自己的语气说,怎么样?这回看着就顺眼多了吧。我近乎讨好地唉唉应声附和着,并适时地把汽水递到他手上。他只喝了一小口,又把瓶子还给我,我再帮你找根铁丝,把竹竿的另一头固定住,这样刮风就不会把你的裤子刮得满地乱跑了。说完,他又翘着嘴角笑了。
他站在椅子上一丝不苟地把那根细长的铁丝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缠成了一个大铁疙瘩,才满意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自我介绍说,我叫大伟。
这时,有人凑到竹竿下问,拿货多少钱?尽管我在心里早已给这批货定好了批价,但当有人打听价格时,我还是不免神色慌乱,六、六十元。我把这个本该顺口的价格说得结结巴巴的。拿货人皱着眉头,恨恨地瞪我一眼,我问的是拿货价,不是零买。显然拿货人有些生气了。
我以为自己刚才报价时不够坚决,拿货人才生气的,就大着声音诚恳地说,是呀,是拿货价,六十元。拿货人嘴巴张了几张,感觉像口渴的样子,然后厌烦地叹了口气,开什么国际玩笑。说完,拿货人真的奔冷饮摊买汽水去了。
大伟从他床子里面探出头,冲我努努嘴,使了个眼色,我追上几步说,那你想多少钱拿货?你先说个价嘛。多少钱我都不拿,你自己留着慢慢批吧。拿货人背对着我,大手一挥,好像我是一只在他身边嗡嗡叫的苍蝇。
咱们商量商量嘛。我不甘心地继续说。拿货人懒得理我,干脆躲到遮阳伞下的阴影下,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汽水。我给你个最低价,五十五元,怎么样?拿货人一听急了,你还有完没完?我不是告诉你了嘛,白给我都不要。
大伟走过来,拽了我一把,怎么回事?我委屈地小声说,不拿就不拿呗,你喊什么呀?
有你这么批货的吗?你满市场打听打听,你告诉我的是批价吗?
他告诉你多少钱?大伟问。
拿货人冷笑着指着我说,他说最低批五十五元。
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算了算了,你也别嚷嚷了,不爱拿你就走远点。大伟抬手示意拿货人离开。
不是我不走,是他缠着不让我走。
你他妈有完没完?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滚。大伟瞪大眼睛,怒视着拿货人。
拿货人这才匆匆走开。
我俩回到床子旁边,大伟问,你怎么批这么高呀,人家是拿货的,你以为你能蒙住人家咋地,这些拿货的人个个精着呐。你要是再这么喊价,一条也甭想批出去。
我没蒙他,再低我就不挣钱了。我小声说。
你这货是多少钱上的?
我犹豫一下,撒了个谎说,我,我是帮朋友代卖的。
批发返多少钱?
五十元。
我操,返这么高,什么鸡巴朋友,这不耍你呢嘛。
我眨巴着眼睛,不会吧。
怎么不会。这货满市场都是,春节刚过的时候这货的确是‘红门’,那也才批到四十五元,现在早就烂行了,批发也就批个三十来元。
我被惊得目瞪口呆,像被手中的香烟烫着了似的,手一哆嗦,烟掉在了地上。我神色严峻地用鞋跟在烟头上狠狠碾了一脚。
趁大伟忙着卖货的时候,我在市场里溜达了一圈。市场里起码有五家以上的床子挂着这种货,一问,批发的最高要价才三十五元,有一家床子上干脆写着“跳楼,零售价每条三十五元,不讲价”的字样。无论颜色、做工、面料还是吊牌,都与我上的货别无二致。
我真的被人耍了。我恍恍惚惚地坐在旅行包上,狠命地抽着烟,大脑一片空白。
你快把货退回去吧,赶紧弄点新货。大伟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劝我。
我茫然无措地咬着嘴唇,机械地点着头。
快下行的时候,老黄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批点没有?我傻笑着摇摇头。
别着急,慢慢批,做生意嘛。老黄转过头叮嘱我,你明天可得早点来,市场天一亮就开始批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