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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抬头老婆低头汉(1)

冯骥才

冯骥才,浙江宁波人,当代作家、民间文艺家。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文学自由谈》杂志和《艺术家》杂志主编。他的小说《啊》《俗世奇人》《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等对文坛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世上的事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要说复杂,有一堆现成的词儿摆在这儿,比方千形万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等等等等,它们还互不相干地混成一团,复不复杂?要说简单——那得听咱老祖宗的。咱老祖宗真够能耐,总共不过拿出两个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两字是:阴阳。

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阴,天为阳,地为阴,火为阳,水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对不对?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捋起袖子干活儿;深夜里,月光没有什么劲儿,又凉又冷,阴气袭人,只能盖上被子睡觉。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阴。至于天与地、水与火、男与女,更是阴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阴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不行;单是阴,太柔太弱也不行。阴阳就得搭配一起,还要各尽其能,各司其职。比方男女结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陌生人敲门,一准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哪有把老婆推在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无论古今中外全是这样。这叫做天经地义。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各路的、另类的、阴阳颠倒的、女为阳男为阴的,北方人对这种夫妻有个十分形象的俗称,叫做抬头老婆低头汉。

这对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号一楼那里外间房。两人同岁,都是四十五。

先说抬头老婆。姓于,在街办的一家袜子厂当办公室主任。但从来没人叫她于主任,不论袜子厂上上下下还是家门口的邻居都喊她于姐。这么叫惯了,叫久了,连管界的户籍警也说不出她的名字来。

于姐精明强干。鼓鼓一对球眼,像总开着的一对小灯亮闪闪。她身上的一切都和这精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开外的人,没一根白发,满头又黑又亮齐刷刷。嘴唇薄,话说得干脆利索;手瘦硬,干活儿正得用;两条直腿走路快,骑车也快,上下车骗腿时动作像个骑兵。别小看了这个连初中也没毕业的女人家,论干活儿她才是袜子厂的一把手。凭着她勤快能干,办法多,又不惜力气,硬叫这小厂子一百来号人有吃有喝有钱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说低头汉,姓龚。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单名字——连他的“姓”也没人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闷儿。

他人闷,模样也闷,好像在罐里盒里箱子里捂久了,抽抽巴巴,乌里乌涂。黑脸的人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双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镜片后边,很难看出他的心思。他从不张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病,但身子软绵绵,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斜挎着一个长背带的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边的百货公司做会计。有人说他这样挎包是因为包里边装的全是账本,提在手里不保险,会丢,会被抢,套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会骑车,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时间,他为什么不学骑车呢?不爱说话的人的道理是无法知道的。

他的脚步极轻,没有声音。这脚步就像他本人,从不打扰别人,碰上街坊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兴冲冲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欢和人搭讪,喜欢主动说话,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别人什么想法,求人帮忙时也一样,就像工厂派活时,一下子就交到人家手里。可是老闷儿不行,逢到必须开口求人帮忙时,嘴上就像贴了胶带。于是家里所有要和外边打交道的事就全落在老婆身上。

老婆在门外边,他在门后边;老婆与人谈判,他站在一边旁观,也决不插嘴。可户主是他老闷儿呀。

其实不只是家外边的事,家里边的事也都摊在老婆身上。

老婆急性子,老闷儿慢性子;性急的人遇事主动抢着干。老婆能干,他不会干;能干的人遇事不放心交给别人干。这就是为什么世上的事总是往急性子和能干的人身上跑的缘故。

久而久之,这个家庭形成的分工别有风趣。老婆做饭,老闷儿洗碗;老婆登梯爬高换灯泡换保险丝,老闷儿扶梯子;老婆搬蜂窝煤,老闷儿扫煤渣,老婆还总嫌他扫不干净,一把将扫帚夺过去重扫。这个家里给老闷儿只留下一件正事,就是给不识数的儿子补习数学。所以,老婆常常会对人说,我在家是两个人的“妈”。在这个老婆万能的家庭里,老闷儿常常找不到自己。从属者的位置是可悲的。这是不是老闷儿总那么闷闷不乐的根由?

于是平安街上的人家,常常可以看到这对抬头老婆低头汉几近滑稽的形象——

于姐习惯地扬着脸儿、挺着胸脯走在前边。一个在家里威风惯了的女子会不知不觉地男性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左顾右盼,与熟人热情和大声地打招呼。老闷儿则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不声不响紧紧跟在后边。老婆不时回过头来叫一声:“你怎么也不帮我提提这篮子,多重!”

这一瞬,老闷儿恨不得有个地沟眼没盖盖儿,自己一下掉进去。

改变这种局面是一天夜里。老婆突然大喊大叫把老闷儿惊醒。老闷儿使劲睁开睡眼才明白,一只大蝙蝠钻进屋来,受惊蝙蝠找不到逃路便在屋里像轰炸机那样呼呼乱飞,飞不好就会撞在头上。

老婆胆子虽大,但她怕一切活物。从狗、猫、老鼠到壁虎、蟑螂、屎壳郎全怕。更怕这种吱吱尖叫、乱飞乱撞的蝙蝠。儿子叫道:“老师说,叫蝙蝠咬着就得狂犬症!”吓得老婆用被子蒙头,一手拉着儿子,光脚跳下床,拉开门夺路跑到外屋。动作慢半拍的老闷儿跟在后边也要逃出去。被老婆使劲一推,随手把门拉上,将老闷儿关在里边。只听老婆在外屋叫着:“该死,你一个大男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别出来!”

老闷儿正趴在地上打哆嗦,老婆的话像根针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忽然浑身发热,脸颊发烧,扭身抓过立在门后的长杆扫帚,一声喊打,便大战起蝙蝠来。他一边挥舞扫帚,一边呀呀呀地喊着。这叫喊其实是一种恐惧,也为了驱赶心中的恐惧。

然而,于姐在门外看呆了。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见丈夫抡动扫帚的身影,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从未有过如此的英勇。伴随着丈夫的英姿,那一闪一闪的东西就是发狂的蝙蝠的影子。只听几声哗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跟着像是什么重东西摔在地上,随即没了声音。于姐怕老闷儿出什么事,正疑惑着,突然屋里爆发一阵大叫:“我打死它啦,我胜啦,我胜啦!”

老婆和儿子推门进去,只见满地的碎壶、碎碗、糖块、闲书、破玻璃,老闷儿趴在中间,手里的扫帚杆直捅墙根。一只可怕的黑糊糊的非鼠非鸟的家伙被扫帚杆死死顶住,直顶得蝙蝠的肚肠带着鲜血从长满尖牙的嘴里冒出来。

老婆说:“老闷儿,你还真把它弄死了。”伸手把他拉起来。

儿子兴奋极了,说:“我爸真棒,我爸是巨无霸!”

老闷儿一身是土,满头是汗,眼镜不知掉在哪儿了;抖动的手还在紧握着扫帚杆。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使他的表情十分怪异。他对老婆说:“我行——”

然后,直盯着老婆,似是等待她的裁决。

老婆第一次听到他用“我行”这两个字表白自己,心里一酸,流下泪来。对他哽咽地说:“是、是,你行,真的行!”

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月,老闷儿流年不利,下岗了。一辈子头一遭没事干,或者说干了一辈子的事忽然没了,人也就空了。

这并不奇怪。公司亏损,无力强撑,便卖给私企老板,老板精兵减员,选人择优汰劣,这都是在理的。

但老板只讲效益,不讲人情,人裁得极狠,下去一半,老闷儿自然在这一刀切下的一堆一块里边。

老闷儿和他老婆慌了神,着实忙了一阵,托人找事,看报找事,到人才中心找事,在大街上贴条找事;用会计的单位倒是有,但那种像模像样的企业一见老闷儿就微笑着说拜拜。小店小铺小买卖倒也用人,可就是另一层天地另一番人间景象了。经老婆的袜子厂一位同事介绍,有三家店铺都想用人,铺子不大,财务上的事都不多,想合用一个会计,月薪不算低。说要老闷儿和他们“会会”。老婆怕老闷儿不会说话,好事弄坏,便和他同去。这两口一前一后走进人家的店铺,很像家长领着一个老实的孩子来串门。

待和这三家的小老板一一见过谈过,才知道在这种店铺里,会计这行当原来只是一台数字的造假机器。前两家的小老板说得直截了当,不管他用偷税漏税加大成本还是开花账造假账等等什么花活,只要保证账面上月月“收支平衡”就行。小老板对老闷儿龇着黄牙笑道:

“您是见过世面的老手,这种事对于您还不是小菜一碟?”这话叫老闷儿冒一头冷汗。

第三家是一家国营的贸易公司下边的实体。老板的左眼是个斜眼,眼神挺怪,话却说得更明白:“我们这买卖就是为领导服务。领导的招待费礼品费出国费用全要糅到账里。”他用食指戳戳账本,“你的工作是在这里边挖口井。”

老板的话是对老闷儿说的,眼睛却像瞅着于姐。老闷儿听不懂他的意思,没等他问,于姐便问:“什么井?您说白了吧。”

老板一笑,目光一扫他俩,一时弄不清他的眼睛对着谁,只听他说:

“你们怎么连这话也听不懂?小金库嘛!井里不管怎么掏,总得有水呀!”

这话叫于姐也冒出冷汗。走出门来,于姐对老闷儿说:“咱要干这个,等于把自己往牢里送!”

打这天,于姐不再忙着给老闷儿找事,老闷儿便赋闲在家了。

在旁人眼里,老闷儿坐着吃,享清福。整天没事,有人管饭,多美!但世上的美事浮在表面,谁都能看见;人间的苦楚全藏在心里,唯有自知。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价值,老闷儿把接送儿子上下学、采买东西、洗碗烧饭、收拾屋子全揽在自己身上。一天两次用湿布把桌椅板凳擦得锃亮。

可是老婆并不满意他做的事,干惯了活的人的手闲不住,随手会把不干净不舒服的地方再收拾收拾。这在老闷儿看来,都是表示对他价值的否定。

老闷儿便悄悄地通过他有限的熟人,为他介绍工作。邻居万大哥也是下岗人员,靠卖五香花生仁度日。五香花生仁是他自己炒的,又脆又酥又香,卖得相当不错,有时还能挣到些烟钱酒钱零花钱。

万大哥对他说:“哪有老爷们吃老娘们的,这不坐等着别人说闲话?跟我卖花生去!喂不饱自己的肚子,起码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老闷儿跟着万大哥来到不远的大超市那条街上,按照万大哥的安排,两人一个在街东口,一个在街西口。可是老闷儿总怕碰见熟人,不敢抬头,抬起头又吆喝不出口。不像卖东西,倒像站在街头等人的。直等到天色偏暗,万大哥笑嘻嘻叼根烟,手里甩着个空口袋过来了。老闷儿这口袋的花生仁却一粒不少。

就这一次,万大哥决定把自己的义气劲儿收回了。

一天,老闷儿上街买菜。一个黄毛小子叫他,说一会话才知道是七八年前到他们百货公司会计科实习过的学生,只记得姓贾,名字忘了。小贾听说老闷儿下岗陷入困境,很表同情,毅然要为老闷儿排忧解纷。他说,卖东西最来钱的是卖盗版光盘。卖光盘这事略有风险,但对老闷儿最合适,不但无须吆喝也根本不能吆喝,一吆喝不就等于招呼“扫黄打非”那帮人来抓自己吗?只要悄悄往商店门口台阶上一坐,拿三五张光盘放在脚边,就有人买,卖一张赚两块。其余光盘揣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万一看到有人来查光盘,拾起地上的那几张就走,如果查光盘的人来得太急,拔腿便跑,地上的光盘不要了,几张光盘也不值几个钱。

不等老闷儿犹豫,小贾就领着老闷儿到不远一家商店门口,亲眼看见一个人半小时就卖掉五六张光盘。十多元钱的票子已经装进口袋。

身在绝境中的老闷儿决心冒险一搏。晚上就向老婆伸手借钱。家里的钱从来都在老婆的手里攥着。老婆听说他要干这种事,差点笑出声来。可是老闷儿今儿一反常态,老婆反对他坚持,老婆吓他他不怕,看上去又有点当年大战蝙蝠的气概。老婆带着一点风险意识,给了他三百块本钱。转天一早老闷儿就在菜市场等来小贾。小贾答应帮他去进货,还帮他挑货选货。他把钱掏出来,留下一百,其余二百交给小贾,一个小时后,小贾就提来满满一塑料兜花花绿绿的光盘。对他说:

“您运气真够壮。正赶上一批最新的美国大片,还有希西科克的悬念片呢!都是刚到的货。保您半天全出手!”

老闷儿把光盘悉数塞满那个当年装账本的黑公文包,斜挎肩上。自个儿跑到就近的一家商店门口坐在台阶上。伸手从包里掏出五张光盘,亮闪闪放在脚前边。没等他把光盘摆好,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出现在视线里。查光盘的把他抓个正着。他想解释,想争辩,想求饶,却全说不出口来。人家已经把他所有光盘连同那公文包全部没收。只说了一句:“看样子你还不是老手。你说吧,是认罚,还是跟我们走。”说话这声音,在老闷儿听来像老虎叫。

他的腿直打哆嗦,走也走不动了。只好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块钱掏出来,人家接过罚款,把他训斥一番,警告他“下不为例”,便放了他。他竟然没找人家要罚单,剩下的只有两手空空和一个吓破了的胆。

当晚,老婆气得大脸盘涨得像个红气球,半天说不出话来。待了一会儿,她眼皮忽然一动,目光闪闪地问道:

“没罚单怎么知道他们是扫黄打非的?他们穿制服了吗?别是冒牌的吧?”

老闷儿怔着,发傻。他当时头昏脑涨,根本没注意人家穿什么,只记得那几只又黑又硬的大皮鞋。

老婆突然大叫:“我明白了。这两个人和你那个小贾是一伙的。他们拴好套,你钻进去了。老闷儿呀——”这回老婆气得没喊没骂,反倒咯咯笑起来,而且笑得停不住也忍不住。

老闷儿像挨了一棒。这一棒很厉害,把他彻底打垮。

世上有些事,不如不明白好。

小半年后的一天晚饭后,于姐的弟弟于老二引一个胖子到他们家来。

胖子姓曹,人挺白,谢顶,凸起的秃脑壳油光贼亮,像浇了一勺油。这人过去和于老二同事,在单位里伙房的灶上掌勺,手艺不错,能把大锅菜做出小灶小炒的味儿来。近来厂子挺不住,刚刚下岗。于老二想到姐夫老闷儿在家闲着,而姐夫家在不远的洋货街上还空着一间小破屋,不如介绍他们合伙干个露天的“马路餐馆”,屋里砌个灶做饭,屋外摆几套桌椅板凳,下雨时扯块苫布,就是个舒舒服服的小饭摊了。于老二还说,洋货街上的人多,买东西卖东西的人累了饿了,谁不想吃顿便宜又好吃的东西?

“你给人家吃什么?”于姐问曹胖子。

曹胖子满脸满身是肉,肚子像扣个小盆。一看就是常在灶上偷吃的吃出来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出三个讨人喜欢的字来:“欢喜锅。”

“从来没听过这菜名。”于姐说,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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