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家兄送到了下关的海军码头。
挤满甲板的船客里,有不少是家兄供职的司法部的官员和家眷。将要随政府转移到汉口的这些人,全都灰头土脸。他们平素一脸庄严地身着法衣,处心积虑地维持着司法官的威严,即使是宣判死刑时也能心平气定。可此刻,鼻翼上沾满黑垢却也全不在意。不是不在意了,而是他们的鼻翼上沾满黑垢,正心焦意乱、气喘吁吁,不管怎么去搭话,都顾不上回应。其惊恐万分、魂不守舍之状一览无余,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家兄和船上的官员们,对我们这些前来送行的人们,对我们这些将要留在正一刻刻陷入危局的南京城里,或还没有拿到船票的人,时而投来一种饱含怜悯或蔑视的眼神。能够逃离南京难道就有什么了不起吗?拥有逃离的特权就可以蔑视不得不留下来的人吗?
无论怎样愤慨,也无济于事。而且,那些正要逃难的大部分船客,也显然不是有意识地露出那副眼神的。可是,家兄英昌那时的眼神,却决非无意识的。他带着妻儿家仆共十二人进了一等舱后,拿出一副傲慢口气对我说的话,让我耿耿于怀。
“我奉政府及司法部的命令去汉口,你留在南京,一定要守护好祖先的灵位,还要看护好家产。你虽然在海军部任职,毕竟只是一介文官,一旦海军部下达撤离南京的命令,你就马上提交辞呈,辞掉职位算了。你只管留在家里,看管好家产,不要让家产缩水。……”
再怎样愚弄人也要有个限度。日军已经形成了对南京的包围,马上将发起总攻,这种时候,谁能保证看管好家产?不仅要看管好,而且还不能缩水,不能缩水,也就等于说还要有所进益。南京即将落入日军之手,之后却还想让家产有增进,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身为司法官的家兄陈英昌难道不清楚吗?如果对此心知肚明,却还对我那样讲,我真恨不得他干脆掉进长江淹死算了!两三天前就听说,有人上了船后,惊魂乍定却神经错乱,径直走向另一侧的船舷,纵身跳进了长江。如今看来,发生这种事也不足为奇,甚至已难以勾起人的恻隐之心。乘上船的人和没乘上船的人,如今俨然已经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也许正因为如此,我能够冷眼望着他们。虽然,表面上也对某个熟人顺口说了句“一路顺风”,但真实的想法却是“滚你的蛋吧!”我对在这种非常状况下依然端着法官架子的家兄感到憎恶,对依然是一副豪门之家的家长模样的陈英昌,感到憎恶。
随着锣声响起,虽然这令我自己都备感羞耻,但还是在频频互道过“一路顺风”“后会有期”之类的轻飘辞令后,我走下船,在码头上信步游荡。
自从今年夏天,即七月七日日军在卢沟桥挑起战端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来到江边。如今,终于有时间能从容地徘徊在这里了。我不禁感慨,“白相”(散步)可真是一个绝妙而又美妙的词汇!
当回过头来看到耸立在城外的紫金山时,我的背脊上立即滚过了一股寒流。这座草木不生、险峻雄浑的砂岩山体,名副其实地映现出紫色和金色,显示出一副帝王的风范,又如同把人间的一切悲欢都拒斥在外的历史本身一样,耸立于江南的旷野之上。不经意间,我被它的凄切之美彻底打动了。我有了一份确信,那就是南京即将落入敌手,而且同时更有一份确信,终有一天它必将再回到我们手里。
此时,超脱了周遭的微暗和嘈杂,在夕阳下身披帝王之色的紫金山,在我眼里成为近乎宗教般的存在。那座紫金山,纵然在人类的历史终结之后,地上的生物全部消亡之后,依然会以柔美的轮廓上涵括一抹险峻的姿态,存在于天地之间。中国的自然,不论是玄武湖、西湖那样的人工景观,还是像这座山峰一样的纯自然景观,都包含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东西。包含着不论史前或是史后,都一成不变的某种无情的元素。如果你想看一看史后(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一词汇)的自然、史后的风景,那么,就请在深秋的傍晚来到南京,然后站在玄武湖前的城墙上,或者站在玄武门的城楼上去眺望一下紫金山。
那样,你就将在那一刻的光耀之中,看到距今数万年、数十万年以后的,同时也是那之前的风景。对于那片山峰来说,时间从初始之时就是冻结的。丝毫不为人所改变的、那种纯然的自然,让我深爱不已。
我们用坚厚的城墙,将这种既为史前亦为史后的严酷之美抵御在外,用城墙守护住了自己的血肉,也守护住了我们的精神。城墙,不仅是抵御敌军,更重要的是为了从无垠的旷野和兀自耸立的岩石的硬质之美中,守护住人的肉体和精神而存在的。……紫金山的背后,此刻正埋伏着日军。
日军也必将会被这里的自然拒斥在外,最终被赶出中国。也许,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来。可是,他们能够占有这种严酷之美并与其共存下去吗?决无可能!
我没有去过日本,也不会读日本那种独特的多以曲线构成的文字。虽然家兄英昌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法律学士,但我对日本并无了解。只不过,通过家兄的谈话或是明信片、画报上对日本的自然稍有领略。那里的山峰被茂密、厚重的近于黑色的墨绿色所覆盖,仿佛发散着浓厚的树液的味道。那种自然和我们的自然全然不同,是允许人类亲近的自然。习惯了那种自然的人,不可能理解我们的精神是怎样和自然斗争的。日本的造园法原本也是从我们这里学去的,但我们不像他们那样,以与自然的一体化为理想,我们是在与自然的斗争,在对自然的抵御之下,建构起自己的历史与精神世界的。
他们是不会理解城墙的意义的。万里长城,其实也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存在。无论怎样一个专制的绝对君主,也不可能仅仅为了利益的防卫,而付出那样大的牺牲的……
周遭的暮色已经西沉,长江以剧烈的流速流动着。紫金山也被笼罩在夜色之中,惟有山巅此刻泛着鲜红的光,山顶上的革命纪念塔,如同一把刺出的匕首。
几声宣告启航的汽笛鸣响传来。到了傍晚时刻,客船一齐出发了。客船需要躲避空袭,为此却甘冒因江底潜流的剧烈变化而触礁的风险。贪婪的家兄的安危,对我来说早已无所谓了。
我想坐马车或黄包车回家,于是,从江边走到了南京站,途中,听到了嘭、嘭的沉闷的炮声,好像是从水底深处升出的巨大水泡在水面破裂了一般。那似乎还离我们很远,然而,不出十天,那种慵懒(不知为何会有如此的感觉)的声音,就会在眼前喷发着火光炸裂开来的。站前既没有马车,也看不到黄包车。实际的情形是,站前广场上,到处是满载了全部家当或女人、孩子的马车、黄包车、汽车,却很难看到一辆空车。即便有了空车,也会索要相当于平日的百倍的车钱。我在片刻之前,通过眺望远山,刚刚获得了一份深远的平常心,这时却要支付相当于平时百倍的车钱,这有违于我的一贯原则。因此,我穿过挹江门,步行回到了海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