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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盲人(1)

剧中人物表

祭司

三个生来即盲的人

一个年老的盲人

第五个盲人(而且耳聋)

第六个盲人(尚可分辨光暗)

三个祷告着的老盲妇

一个年老的盲妇

一个年轻的盲女

一个疯癞的盲妇

一个婴儿(疯妇的儿子)

一只狗

盲人

一片古老的那兰树林,一望无穷,在深沉群星的天穹之下。

深夜中,一个很老的祭司坐在众人之中,披着一件黑外套。胸部及头部略略朝上,一息也不动,靠着一株粗大而中空的橡树干。脸色惨淡,带有静止般的蜡黑。紫色的嘴唇,上下略微张开。一双眼睛,翕然合着,不再无尽地望向外边。像是流出不可追忆的忧伤及眼泪。头发呈现出庄严的淡白,粗糙而稀少,像弦扣一样落在脸上,脸部比起四周忧郁树林的静寂都来得光亮而且疲乏。双手瘦削得可怜,紧紧地扣着两腿。

在右边,有六个老人,统统都是盲的,坐在大石头和枯叶之上。

在左边,六个妇女也是盲的。坐在老人对面,突起的树根和大石的碎块隔开她们。其中有三人不停地细声祷告和哀哭。另有一个极老的盲妇,也就是第五个,在哑然无声的疯癫状态里,静悄悄地抱着一个婴儿在她的膝盖上。第六个特别年轻,全身为她的芙丽头发所湿透。她们像老人一样统统穿着宽大的黑衣服,她们大多在等候,手肘靠在膝盖上,脸藏在手掌里;统统都似乎失掉了无意义的举动。不再抬头向岛内的窒息的和不快的喧哗处望去。高大的殡礼树——扁柏、垂杨、松树——用忠实的阴影遮蔽着她们。一球瘦削的日光兰,正在夜间开着,它距离祭司不远。天气非常郁闷,虽然有时候月光极力挣扎着要去打破树叶的昏暗。

第一个盲人(生来即盲的):他还没回来吗?

第二个盲人(亦生来即盲的):你把我惊醒了。

第一个盲人:我也睡着呢。

第三个盲人(亦生来就盲的):我也睡着。

第一个盲人:他还没回来吗?

第二个盲人:我没听见有人来。

第三个盲人:现在是回到庇护所的时候了。

第一个盲人:我们应该找出我们在什么地方。

第二个盲人:自从他去后,便渐渐冷了起来。

第一个盲人:我们应该找出我们在什么地方!

很老的盲人:有人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很老的盲妇: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我们一定离开庇护所很远了。

第一个盲人:呵!那些妇人是朝着我们吗?

很老的盲妇:我们坐在你们的对面。

第一个盲人:等一下,我到你们地方来。(他起身,在暗中摸索)——你们在哪里?——出声呀!使我听到你们在哪里呵!

很老的盲妇:在这里;我们坐在石头上。

第一个盲人:(前进,跌落在倒下的树和大石上)有些东西隔着我们呢。

第二个盲人:我们还是留在原来的位置比较好。

第三个盲人:你们坐在哪里呢——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吧?

很老的盲妇:我们不敢起身呀!

第三个盲人:为什么她们隔着我们呢?

第一个盲人:我听到妇人那边有人祷告着。

第二个盲人:是的,那三个老妇人在祷告呢。

第一个盲人:这不是祷告的时候呀!

第二个盲人:我们迟些可以在宿舍里随便祷告!

(三老妇继续她们的祷告。)

第三个盲人:我想知道坐在我身边的是哪一个。

第二个盲人:我以为我靠近着你的身边。(他们互相摸索。)

第三个盲人:我们不能互相接触的。

第一个盲人:虽然,我们不是隔得很远。(他四周摸索,而且用他的杖敲打第五个盲人。第五个盲人发出细声的怨恨)那个听不见东西的在我们身边呢。

第二个盲人:我不能完全地听见每个人;我们现在一共有六个人呀。

第一个盲人:我来点点人数罢。我们也要问问妇女们;我们一定要知道所依靠的是什么。我听见三个妇人常常祷告着;她们是同在一处吗?

很老的盲妇:她们坐在我身边,在大石上。

第一个盲人:我是坐在枯叶上。

第三个盲人:那个美丽的盲女呢,她在哪里?

很老的盲妇:她靠近着那班祷告的人。

第二个盲人:疯癫的妇人在哪里,她的小孩呢?

年轻的盲女:他睡着了,不要惊醒他!

第一个盲人:呵!你隔我们这么远呵!我还以为你在我对面呢!

第三个盲人:我们知道得差不多了,所有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在等祭司回来的时候,我们且稍微嬉笑一些吧。

很老的盲妇:他叫我们静静地等他呢。

第三个盲人:我们不是在礼拜堂里呵。

很老的盲妇: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第三个盲人:当我不说话时,我很恐慌。

第二个盲人:你可知道祭司到哪里去了吗?

第三个盲人:我以为他离了我们太久了。

第一个盲人:他渐渐老了。他有时候似乎看不见东西了。他不承认这样,因为惟恐别人会夺去他的位置;但是我怀疑他已看不见东西了。我们需要有另外一个引导者;他已不再理会我们,而我们人数又越来越多。屋里能见的,只有他和三个修女;而她们统统都比我们老——我很清楚他一定是把我们带错了路,现在又去找寻路径了。他往哪里去呢?——他不应该把我们放弃在这里呵……

很老的盲妇:他已走了很长的路程了,我以为他已经对妇女们这样说过。

第一个盲人:除了妇女外,他不再说话了吗——我们不复存在了吗?我们最后一定要控告他的。

很老的盲人:你向谁控告他呢?

第一个盲人:我还不知道,我们将会知道的,我们将会知道的——但是他往哪里去了呢?——我现在问你们妇女呵。

很老的盲妇:他走了这么长的路程,很疲倦了。我想他已经在我们之中坐下来了。这几天他很忧闷,很软弱。自从医生死了后,他便害怕起来,他只是独自一人,不再有什么话说了。我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希望今日到外边去。他说他很想在冬天未到以前,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海岛在日光照耀之中。冬天似乎会很长很冷,冰雪已从北方来到了。他本来也很不自在,他们说这几天的风雨已经涨满了江河,震动了堤岸。他也说海水惊吓了他,这似乎是无原故的扰攘,而海岛的岸边已不够高了。他本来想看看的,但是他没有把他所看见的告诉我们——现在呢,我以为他是去找些面包和水给那个疯癫的妇人吧。他说他或者要走一段很长的路程。我们一定要等候呵。

年轻的肓女:当他离别时,他执着我的双手,而他的双手抖动得好像有些害怕。于是他便吻了我……

第一个盲人:噢!噢!

年轻的盲女:我问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告诉我老人们的统治或许会从此结束了……

第一个盲人:他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年轻的盲女:不晓得。他说他是过去的那座大灯塔。

第一个盲人:这里有一座大灯塔吗?

年轻的盲女:是的,在海岛北边。我相信我们离那里不会很远。他说他虽然在这里,也可以从树叶间看见灯塔之光。他似乎永远没有感觉到比今日还忧闷过的日子,而且我相信他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看不见他,也随他而哭呢。我没有听下去,也没有再继续问他。我知道他庄重地微笑,我知道他合着双眼,想静默不语……

第一个盲人:他完全没有对我们说到这些!

年轻的盲女:当他说话时,你们不留意吧!

很老的盲妇:当他说话时,你们统统都滔滔不绝呢!

第二个盲人:他去之时,只对我们说声“晚安”而已。

第三个盲人:这一定是很晚了。

第一个盲人:他去之时,说了“晚安”两三次,好像他是去睡觉一样。他说“晚安”时,我知道他是望着我的——当你注目望着一个人时,说话的声音是不同的。

第五个盲人:可怜盲人呀!

第一个盲人:那是准说的话?

第二个盲人:我想是那个聋子吧。

第一个盲人:静静呀!——现在不是哀乞的时候呢!

第三个盲人:他去哪里找面包和水呢?

很老的盲妇:他望着海洋去的。

第三个盲人:没有人像他那么老大而望着海去的!

第二个盲人:我们不是靠近着海洋吗?

很老的盲妇:是的,静一会儿,你们会听见它的。

(海洋撞击岩石的微声,相距不远而很宁静。)

第二个盲人:我只听见三个妇人在祷告着。

很老的盲妇:仔细听呵,你们便会听见海潮声是隔着她们的祷告声的。

第二个盲人:是的,我听见某些东西离我们不远。

很老的盲人:海是睡着的,人们会说它已经醒了。

第一个盲人:他带我们来这里是错的;我不想听到那种声音。

很老的盲人:你们很了解这个海岛并不大。庇护所外边的声音,应该是听得见。

第二个盲人:我从没有注意到呵。

第三个盲人:这种声音今天似乎很贴近我们,我不想听得这么近。

第二个盲人:我也不想,并且我们没要求到庇护所的外边来呢。

第三个盲人:我们永远没有到过这么远,带我们来到这么远是没用的。

很老的盲妇:今天早上天气很好,他在想我们还没被关在庇护所内过整个冬天之前,享受这些日光照耀的最后日子呢。

第一个盲人:但我宁愿留在庇护所里。

很老的盲妇:他也说过我们应该稍稍知道我们所居住的小岛。他自己也没有到周围走过,这里有人没走过的山岭,人不敢到的山谷,人未深入的山岩。最后他说我们不应该时常在宿舍拱形屋盖之下等候日光,他想带我们到遥远海洋的岸边,他自己已到过那里了。

很老的盲人:他说得对。我们需要想到生活呵。

第一个盲人:但是外边没有东西可以看得见!

第二个盲人:我们现在是在日光中吗?

第三个盲人:日光还晒着吗?

第六个盲人:不,现在似乎很晚了。

第二个盲人:现在是什么时候呢?

其余的: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第二个盲人:现在还有光吗?(对第六个盲人说)——你在哪里呢?——怎么样呢,你可以看见一点点吧?

第六个盲人:我想现在是很暗了;有日光时,我可以看见一条蓝光在眼帘下。很久以前我曾见到一条;但现在呢,我再也见不到什么了。

第一个盲人:我个人呢,当肚子饿时,就知道是晚上了,而现在我肚子正饿着呢。

第三个盲人:望着天上吧,或许你会看到一些在哪里呢!(统统都抬头望天,除了、那三个生来即盲的,他们仍然继续望着地下。)

第六个盲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在天之下。

第一个盲人:声音的回响,好像我们在一个大洞里边一样。

很老的盲人:我想因为现在是晚上,所以才有这种回响吧。

年轻的盲女:我似乎觉得有月光在我的手上。

很老的盲妇:我想是星宿;我听得见它们呵。

年轻的盲女:我也听得见它们。

第一个盲人:我没听见什么声音。

第二个盲人:我只听到我们鼻息的声音。

很老的盲人:我相信妇人说的对。

第一个盲人:我永远没有听到星宿的声音。

其余两个生来即盲的:我们也没有呀。

(夜鸟忽由簇叶间飞起。)

第二个盲人:听呵!听呵!——在我们上头的是什么呢?——你们听到吗?

很老的盲人:有些东西从我们和天之间经过呢!

第六个盲人:有些东西在我们头顶上扰动呢,但是我们触摸不到呀!

第一个盲人:我不认识那种声音——我想回到庇护所去吧。

第二个盲人:我们应该知道我们在哪里呵!

第六个盲人:我已经设法起身,可是围绕我的,只是一些荆棘之类,此外便没有什么;我不敢伸出我的手呵。

第三个盲人:我们应该知道我们在哪里呵!

很老的盲人:我们无法知道!

第六个盲人:我们一定离屋子很远了。对于什么声音我都不再能明白。

第三个盲人:我已闻了枯叶的气味很久——

第六个盲人:有没有人旧时曾到过这海岛,而可以告诉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很老的盲人:我们来这里时个个都是瞎子。

第一个盲人:我们永远没有见过东西。

第二个盲人:我们不要无谓地惊吓自己吧。他一会儿便会回来,我们再等一等吧。但是将来呢,我们便不好再和他出来了。

很老的盲人:我们不能独自外出呀。

第一个盲人:我们完全不外出吧。我们还是不外出比较好。

第二个盲人:我们没有外出的念头。没有人要求他带我们出来。

很老的盲妇:这是岛中的宴会日子呢,我们常常在大放假日子外出的。

第三个盲人:那时我还睡着,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臂膀说:“起身呵,起身呵;现在是时候了,日光正晒着呢!”——是吗?我不觉得。我永远没有见过日光。

很老的盲人:我已经见过日光呵,当我很年轻的时候。

很老的盲妇:我也见过,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但我已记不得了。

第三个盲人:为什么每有日光时,他便要我们外出呢?谁能分辨呢?我永远搞不清楚我是在正午或夜里行走的。

第六个盲人:我宁愿在正午时候外出;我那时还稍微地猜得出一道大白光,我的双眼也就尽力张开了。

第三个盲人:我宁愿留在餐厅靠近着海煤的火,今早有很大的火呢……

第二个盲人:他可以带我们到天井中有日光之处呵。那里有围墙围着,关门时你们不能够外出——我常常都关着门——为什么你碰到我的左手肘呢?

第一个盲人:我没有碰你。我不能够摸索到你处呵。

第二个盲人:我告诉你知道有人触摸到我的手肘!

第一个盲人:这不是我们里头的任何一个吧。

第二个盲人:我想离开这里呵。

很老的盲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告诉我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呵!

第一个盲人:我们等得太久呵。

(一个距离很远的钟正慢慢地敲着十二下。)

很老的盲妇:呵,我们离庇护所是多么远呵!

很老的盲人:现在正是午夜呢。

第二个盲人:现在是正午吧——有没有人知道呢——说呵!

第六个盲人:我们不知道,但我以为我们是在黑暗之中。

第一个盲人:我不再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们睡了太久——

第二个盲人:我肚子饿了。

其余的:我们又饿又渴。

第二个盲人:我们已在这里很久了吗?

很老的盲妇:我觉得好像在这里几百年了!

第六个盲人:我开始明白我们在哪里了……

第三个盲人:我们应该朝着午夜钟声那里走去。

(忽然夜岛在黑暗里欢喜地呼叫。)

第一个盲人:你听见吗?——你听见了吗?

第二个盲人:我们不是独自在这里呵!

第三个盲人:我思疑了很久,我们被人家窃听了——他回来了没有呢?

第一个盲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在我们的头上。

第二个盲人:其余的人没听见什么吗?——你们常是静默的!

很老的盲人:我仍然听着呢。

年轻的盲女:我听到我们四周有羽翼之声!

很老的盲妇: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告诉我们知道我们在哪里呀!

第六个盲人:我开始明白我们在哪里了……庇护所是在大河的对岸呵,我们已经过了那条旧桥了。他带领我们走到海岛的北边了。我们离河不远。若是我们静听一下,或许我们会听见它……假如他不回来了,我们一定要到水边的尽处……那里,日日夜夜都有大船经过,水手会看见我们在岸边的。我们现在是在围着灯塔的树林里也说不定;可是我不知道路径的去处……有人跟随我去吗?

第一个盲人;我们仍坐下吧——等一等,等一等。我们不知道大河是在哪一方向,而且庇护所四周又有许多池沼。我们等一等,等一等……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第六个盲人:有人知道我们从哪条路来这里吗?他走的时候已经解释给我们知道的。

第一个盲人:我们没有留心他所说的。

第六个盲人:有没有人留心他所说的呢?

第三个盲人:将来我们一定要留心他所说的才好。

第六个盲人:我们有没有人生在这个岛里呢?

很老的盲人:你很清楚我们从别处来的。

很老的盲妇:我们是从对岸来的。

第一个盲人:我本来以为我应该会在途中死掉。

第二个盲人:我也这样想,我们是一起来的。

第三个盲人:我们三人是从同一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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