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认识所有的自然规律,那么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说只需要了解一个客观的现象,就能够确切地推知那个事实或者现象会导致什么后果。现在我们只认识少数规律,我们推导的结果往往是错误和无效的,这当然不是因为大自然是混乱和没有规律的,而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推导过程所需的重要因素。我们对规律与和谐的了解,往往局限于那些我们已经掌握的事例;但许多貌似彼此冲突的因素也能导致和谐的结果,但许多规律我们固然尚未认识可是确实存在而且更加神奇美妙。特殊的规律无非是我们的观点,正如对旅人来说,他每迈出一步,山的轮廓都发生变化,山有无数个样子,可是它的形状绝对只有一种。即使把山劈开或者钻透,我们也无法理解它的整体性。
我观察瓦尔登湖得到的结论,对伦理学来说也是成立的。它是一种平均律。这种划两条线的方法不仅能够指导我们认识太阳,还能够指导我们认识人心;我们可以把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和遇到的事情当成湖泊,弄清楚他的湖湾和入水口,画出这个湖泊长度最大的线和宽度最大的线,这两根线交叉的地方就是其性格的最高点或者最深处。也许我们只需要知道他的湖岸的走势和周边的境况,便能推知他的深度和隐蔽的底细。如果他周遭是崇山峻岭,是阿喀琉斯式的岸线[939],群峰遮蔽并倒影在他的胸膛里,那么这个人是有些深度的。但如果沿岸是低矮的平地,那么他的胸怀应该是浅狭的。就我们的身体而言,假设有人天庭很饱满,那意味着他的思想很有深度[940]。我们的每个湖湾入口也有暗坝,或者说是特别的斜坡;每个暗坝都是我们临时的港口,我们会在里面羁留和部分地自我封闭。这些斜坡通常并不稀奇古怪,它们的形状、大小和走向是由沿岸的岬角和古老的山坡所决定的。这道暗坝也许会在风雨、潮汐或者溪流的作用下逐渐抬高,或者由于水位持续下降,最终露出了水面;也就是说,它起初只是岸边的暗坝,某种思想停泊在它里面,后来它却变成了独立的湖,和海洋隔断了联系,于是那种侧身其中的思想便拥有了专有的封闭环境,这个湖泊也许会从咸水变成淡水,变成淡水湖、死海甚或沼泽。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每当有人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是因为某个地方有道暗坝升出了水面?毋庸讳言,我们的航海技术非常糟糕,所以我们的思想大多数时候沿着没有港口的海岸随波逐流,只在某些诗意港湾的附近流连,或者直奔公共的港口而去,驶入枯燥的科学码头,可是那里只会让我们的各种想法变得媚俗阿世,并没有自然的潜流来使它们矫然不群。
至于瓦尔登湖的入水口和出水口,我发现除了雨雪和蒸发并没有别的,但如果使用温度计和绳索,也许是可以发现这些地方的吧,因为水流入湖的地方,可能在夏天是最凉的,而在冬天又是最暖的。1846年到1847年那个冬天,有些凿冰工人来到这里干活,当时有些冰块送到岸上,却被在那里把冰块叠起来的工人拒绝,因为厚度不够,没法跟其他的摆在一起;凿冰工人因而发现有一小块地方的冰比别的地方要薄两三英寸,所以他们认为那里有个入水口。他们还指给我看另外一个地方,说那是个“漏洞”,湖水就从那里从山下面流到附近的草原,他们让我坐在冰块上,把我推过去看。那是个小洞,在水下十英尺深处;但我觉得就算不把它堵起来,对瓦尔登湖也不会有影响,以后他们要是发现了更大的泄漏,那又另当别论。有个人提议说,既然大家发现了这个“漏洞”,假设它确实通到草原去,这是很容易证明的,就是把有色的粉末或者锯屑塞进洞口,然后在草原的泉眼安好滤网,滤网将会拦住一些由水流携带过去的颗粒。
我调查时发现,在微风的吹拂下,十六英寸厚的冰层会像湖水那样晃动。大家都知道,水准仪在冰层上是没法用的。将刻有尺度的木棒放在离岸一杆的冰上,再用水准仪在岸上观测,可以发现最大的波动幅度是四分之三英寸,尽管冰层看上去好像很牢固地连着湖岸。湖心的幅度可能还更大。要是我们拥有足够精密的仪器,或许可以探测到地壳的晃动,这谁知道呢?我曾把水准仪的两条腿放在岸上,第三条腿放在冰上,然后正对着第三条腿的方向观察,当时我发现,冰层微不足道的升降会导致对岸的树变矮或者长高好几英尺。后来为了测量湖深,我开始在冰上凿洞,深深的积雪早已将冰层压沉了三四英寸,所以冰层上有三四英寸的湖水;但湖水立刻从我挖好的洞泄入湖里,冰层上的水从四面八方泻来,形成许多很深的细流,整整两天才全部流进湖里,这应该是湖面得以干燥的重要原因;因为湖水泻进湖里以后,托高和浮起了冰层。这有点像在船底开个洞让水流出去。等到这些洞口冻结以后,要是下起雨来,新的寒潮将会在整个湖面冻出一层光滑的冰,而这层冰下面夹杂着许多美丽的暗纹,看上去有点像蜘蛛网,你可以说它是有花纹的冰,是由从四面八方流到中间的湖水磨出的细小凹槽造成的。有时候,如果冰上覆盖着几滩浅水,我就会看到自己有两个影子,它们是首尾相连的,一个在冰层上,一个在树木或者山坡上。
在寒冷的一月,积雪和冰块依然厚实,可是深谋远虑的地主老爷已经来取冰,以便夏天能够享用冷饮;如今仍在一月,他穿着厚厚的大衣,戴着厚厚的手套,却竟然能预见到七月的炎热和口渴!这种明智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悲——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呢。他今生所积攒的财宝,也许尚未足以供他在来世喝到冷饮。他砍裂和锯开坚硬的湖冰,拆掉游鱼的屋顶,用铁链捆紧冰块和寒气,像叠木材那样堆上马车,在冬寒的协助之下,把它们送入阴冷的地窖,在那里静静地守候夏天的到来。当那些冰块被拖到镇上的街道,远远地看上去,它们就像是凝固的蓝天。这些凿冰工人都很快活,总是有说有笑,每当我走到他们当中,他们会请我帮忙拉锯,而且会让我站在比较省力的下方。
在1846年末到1847年初那个冬天,有天早上,上百个海伯波里安[941]血统的人涌到瓦尔登湖来,还有许多车看上去很笨重的农具,以及雪橇、铁犁、播种机、镰刀、铁铲、锯子和铁耙,每个人还手上拿着一把两股叉,那家伙可是连《新英格兰农夫》[942]和《种植者》[943]都不曾描述过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收割冬麦,或是其他新近从冰岛引入的谷物[944]。由于看不到粪肥,我猜想他们大概就像我先前那样,认为土壤很深,而且休耕得足够久,所以无需施加肥料。他们告诉我,某个很有地位的农夫想要让他的钱翻倍,那人并没有到场,而据我所知,他的钱已经有五十万之多;但为了让每个硬币上面再叠一个硬币,他居然不惜在隆冬时节剥掉瓦尔登湖唯一的外套,居然忍心把瓦尔登湖的皮给剥掉。他们立刻动工,犁的犁、铲的铲、推的推、耙的耙,秩序井然,仿佛他们正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模范农场;可是当我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他们到底在犁沟里播下什么种子时,我身边的一群人突然开始钩起那片处女地来,他们将铁耙猛地朝下插,显然插进了沙里或者水里(因为这是一片非常多水的地,实际上那边的陆地也是如此),随即用雪橇把它拖走,然后我猜他们肯定是来挖泥炭[945]的。他们就这样每天来了又走,在凄厉的火车鸣笛声中往返于从这里到北极圈某处的路上,在我看来,他们特别像一群极地的雪鸟。但瓦尔登女士有时也会复仇,曾经有个雇工落在工友的后面,不小心从地上的裂缝直往塔耳塔罗斯[946]滑下去,原本生蹦活跳的他立刻变得奄奄一息,险些就此呜呼哀哉;他很高兴到我的屋子来避难,并承认火炉确实很有用。有时候冻得坚硬的土地会弄断犁头的钢片,要么就是整个犁头卡在犁沟里,得费很大劲才能把它弄出来。
照实说吧,其实是上百个爱尔兰人,在几个扬基人的监督下,每天从剑桥[947]到这里来取冰。他们把冰切成块,所用的方法大家耳熟能详,这里就不加以赘述了;这些冰块坐着雪橇来到岸边,又迅速地前往冰场,那里有几匹马拉动由铁钩、滑轮和索具组成的吊车,把冰块堆到木架上,看上去很像许多桶面粉,堆得整整齐齐的,一块接一块,一排连一排,宛如某座即将拔地而起、高耸如云的高塔的基座。他们跟我说,要是顺利的话,每天能够挖起一千吨冰块,这大约要挖一英亩湖面。冰上出现了深深的车辙和脚印,陆地上也是如此,那是雪橇反复沿着相同的路线移动而压出来的,而给马匹吃的麦秆,就放在挖空成木桶形状的冰块里。他们在露天的场地把冰块叠起来,有三十五英尺高,六七杆见方,外面几层之间夹了干草,以便隔绝空气;因为寒风虽然特别凛冽,但要是从缝隙吹进去,将会撕开很大的裂口,让这里那里只剩下薄弱的支撑,最终让整个冰堆垮掉。起初它看上去很像巨大的蓝色城堡或者瓦尔哈拉,但后来他们开始用草原上干枯的杂草塞住缝隙,杂草上面又凝结了白霜和冰柱,所以它看上去像是一座长满苔藓、苍凉破败的废墟,是由蓝色大理石建成的,是冬神——就是那个我们在黄历上看到的老人[948]——的寓所,是他的破屋,仿佛他准备和我们共度夏天。他们算出来这堆冰块里面有百分之二十五到不了目的地,还有百分之二三会在运输途中损耗。然而,这堆冰块里面仍有很大一部分的命运和原定的不同,因为有些冰块比寻常的冰块含有更多的空气,所以保存的效果不如预想的好,也有些冰块由于某种别的原因,从来没有在市场上出现。这些冰块是在1846年底那个冬天堆起来的,大概有一万吨,最后被干草和木板遮起来了;虽然在1847年7月有人来把它打开,运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就暴露在阳光之下,它还是度过了那个夏天和随后的冬天,直到1848年9月还没有彻底融化。因而瓦尔登湖收回了大部分湖水。
瓦尔登湖的冰和水相同,在近处看是绿色的,但从远处看则蓝得很美丽,你很容易就能将它和康科德河的白冰或者某个在四分之一英里开外的湖泊[949]的绿冰区分开来。偶尔会有大冰块从凿冰工人的雪橇掉落在镇上的街道,躺在那里一个星期,像块巨大的翡翠,引起每个路人的侧目。我已经发现,瓦尔登湖的绿色湖水在结成冰以后往往变成蓝色的。所以在冬天,湖边的洼地有时会充满了绿色的水,那水看上去好像是它们本来就有的,但第二天会结成蓝色的冰。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由于它们含有的光和空气,最透明的冰是最蓝的。冰真是很有趣的思考对象。他们曾告诉我,有些冰块在富里施湖[950]的冰库存放了五年之久,却依然完好如初。为什么水在桶里很快就会发臭,但结成冰就能永远保持甘美呢?[951]大家常说这就是情感和理智的区别。
因而接连十六天,我隔着窗望见上百个人在劳动,像是辛勤的农民,带着成群的牛马,各式农具显然应有尽有,这场景活像我们在黄历的第一页上看到的插画;我常常望向窗外,所以常常想起百灵与收割者的寓言[952],或者是播种者的故事等等[953];现在他们全都走啦,大概再过三十天吧,我再朝这扇窗望出去,应该能看到瓦尔登湖又是碧波荡漾,映照着云朵和树木,孤独地散发着蒸腾的水汽,不会有任何痕迹表明曾有人在湖面上站过。也许到时我能听到寂寞的潜鸟在潜水和整理羽毛时发出的笑声,或是看见孤单的渔夫泛着浮叶般的小舟,凝视着他倒映在水里的身影,浑然不知没多久以前,曾有上百个人在那里安然地劳动。
因而查尔斯顿[954]、新奥尔良[955]、马德拉斯、孟买和加尔各答[956]那些汗流浃背的居民似乎都来喝我的井水。清晨时分,我在《薄伽梵歌》包罗万象的恢弘哲学中沐浴着心智,这部作品的历史非常悠久,和它比起来,我们的现代世界及其文学作品是那么的拙劣而琐碎;我很怀疑那种哲学可能专属于遥远的古代,它的崇高圣洁是我们现在的思想所望尘莫及的。我放下这本书,走到我的井边去喝水。啊!在那里我竟然遇到了婆罗门的仆从,梵天、毗湿奴和帝释天[957]的僧人,他仍然坐在恒河边的寺庙里翻读着吠陀经,又或者寄居在大树下面,身边放着面包屑和水钵。我遇到了来为主人汲水的仆从,我们的木桶似乎在同一个水井里相互碰撞。纯净的瓦尔登湖水和圣洁的恒河水混合在一起。在好风的相送之下,这水流淌过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958]和赫斯珀里德斯[959]的遗址,进入了汉诺的航海日志[960],经过德那第岛[961]、蒂多雷岛[962]和波斯湾[963]的入口,然后汇入印度洋的热带海流,抵达了许多亚历山大[964]只闻其名、不曾到其地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