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涛
东汉灭亡以后，中西间丝路交通出现过衰落趋势，中原政权与西域的交通至北魏时又出现了一个高潮，特别在太武帝以后，北魏保持了长时期的政治和社会稳定，促进了中西间交通的开展。宣武帝时，中西交通和交往形成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与之通交的国家和地区远及波斯、南亚和东罗马。据我们统计，与北魏通交的西部国家和地区除今新疆地区各绿洲王国外，葱岭以远多达九十多个。此外，东来传教与西行求法的佛教徒络绎不绝，奔波丝路从事商贸活动的商队相望于道。那么，北魏时期的使节、僧侣和商队经行了什么路线进行来往，本文想对这个问题作一个粗略的论述。
一、鄯善道的利用
由于南北朝对峙，北魏主要利用西北丝路与西域诸国进行交通往来。这一时期传统的经由河西走廊进入西域的道路仍受到重视和利用，但我们知道，自河西入西域自汉代以来便形成三条路线，即自敦煌出玉门关西行的鄯善道、楼兰道和伊吾路。北魏人称楼兰道为“白龙堆路”（《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鄯善国”条。），魏晋以后，鄯善成为西行经西域南道或北行经白龙堆路入西域北道的分路口，因此从敦煌西行，则分鄯善和伊吾两道。《魏书·西域传》云：“渡流沙，西行二千里至鄯善为一道，自玉门渡流沙，北行二千二百里至车师为一道。”渡流沙至车师则路经伊吾。这两条道路并不是时时都畅通无阻的，受自然条件和北魏与北方草原民族关系的影响，盛衰交替。北魏交通西域之始，最早主要利用鄯善路，首先是由于柔然崛起北方，伊吾路受到柔然的威胁和阻碍，朝廷使节不得不经行丝路南道上的鄯善。北魏与西域的交流是在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开始的。太武帝太延元年（公元435年）二月，“蠕蠕、焉耆、车师诸国各遣使朝献”。于是有遣王恩生、许纲等出使西域之举。史载这年五月“遣使者二十辈使西域”，王恩生当为正使，许纲等人在其中。其时柔然将西域视为禁脔，不欲北魏染指。王恩生等在途中被柔然捕获，不准越境。
太武帝切责柔然敕连可汗，敕连可汗遣王恩生等还。此行未果，但成为北魏中西间交通的先声。（参见《魏书》卷四上《世祖纪上》。按：北魏最早遣使西域的使节，其出行时间史书记载颇多参差。《魏书·世祖纪》记载最早“遣使者二十辈使西域”，在太延元年（公元435年）五月，可是《魏书·西域传》记载，王恩生等作为第一批使团却在龟兹等九国遣使朝献之后。据《魏书·世祖纪》，九国来朝在太延三年（公元437年）三月。又据《魏书·西域传》，太延三年十一月，破洛那、者舌来朝献。而在董琬等人出使西域之前，此二国尚未与北魏交通，二国入朝在董琬西使之后。那么，如果当年遣王恩生等出使，途中为柔然所获，经北魏朝廷交涉，被遣还，朝廷再派董琬等西使，董琬等经九国，最后至乌孙，由乌孙至此二国，此二国又遣使入北魏。限于当时的交通条件，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九个月之内能实现的。因此，我们只能推断，王恩生等作为第一批使团，即北魏最早“遣使者二十辈使西域”，其事在太延元年。《魏书·西域传》车师国条云：“世祖初，始遣使朝献，
诏行人王恩生、许纲等出使。”可作佐证，车师最早出使北魏，即在太延元年，见上文所引。董琬等人出使，则在太延三年九国来朝之后。《魏书·西域传》乌孙国条亦云：“太延三年遣使者董琬等使其国。”）柔然是继匈奴、鲜卑之后，在中国北方兴起的又一个强盛的草原民族。4世纪中在今蒙古鄂尔浑河和土拉河流域游牧，曾附属鲜卑拓跋部。拓跋南迁平城，柔然亦随之南迁至今内蒙阴山一带。柔然部在拓跋部之北，车鹿会既为部帅，岁贡马畜貂豽皮。三传至地粟袁，地粟袁死后，分为匹候跋和缊纥提东、西二部，此时代国为前秦击溃，缊纥提等产生离二倾向。拓跋珪即位，改国号为魏。登国年间征讨柔然，大破二部。5世纪初，车鹿会五世孙社统部，为了避免北魏侵袭，开始从漠南推向漠北，侵入高车部落聚居的鄂尔浑、土拉河流域，兼并邻近各部，“学中国立法”，创立军事编制，规定行军赏罚制度，组成联盟，自称丘豆伐可汗，建庭于鹿浑海附近（今蒙古哈尔和林西北）。至牟汗纥升盖可汗大檀时柔然进入极盛时期。
柔然联合后秦姚兴政权，与北魏对抗，连年犯塞，成为北魏北部地区的最大边害。太武帝时，正是柔然逐步强盛时期，北魏为解除柔然之患，连年对柔然用兵，取得了一定胜利。延和三年（公元434年），即太延元年之前一年，“蠕蠕吴提奉其妹，并遣其异母兄秃鹿傀及左右数百人朝贡，献马二千匹”。这一年太武帝亲幸河西，显示中西间丝路东端的通畅。于是当太延元年西域诸国遣使来贡，北魏朝廷决定回报，便试图通过伊吾路交通西域，结果却被柔然所阻挠。北魏使节所以经行伊吾路，从后来董琬等人西使，我们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乌孙，因此经伊吾路至高昌，而后走西域北道最为近便。但盘据大漠的柔然却不想让北魏与西域建立直接的联系。柔然一边与北魏讲和，一边阻挠和破坏北魏使节西行，其用意很明显，就是垄断中原与西域之间的丝路贸易。此后，西域诸国不断遣使来献，至太延三年（公元437年）三月，“龟兹、悦般、焉耆、车师、粟特、疏勒、乌孙、渴槃陁、鄯善诸国王始遣使来献”（《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序》。）。九国同时来献，这是北魏外交史上的空前盛况，大臣建议遣使回报，可是太武帝仍对交通西域感到犹豫，认为“西域汉世虽通，有求则卑辞而来，无欲则骄慢王命，此其自知绝远，大兵不可至故也。若报使往来，终无所益”。有人认为“九国不惮遐险，远贡方物，当与其进，安可豫抑后来？”于是交通西域的主张占了上风，北魏决心继续遣使交通西域。为了避开柔然的阻拦，“又遣散骑侍郎董琬、高明等，多赍锦帛，出鄯善，招抚九国”（《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序》。0。董琬等出使十分成功，据《魏书·西域传》记载，董琬、高明等“北行至乌孙国”，受到热情款待。在乌孙国，“其王得朝廷所赐，拜受甚悦，谓琬曰：‘传闻破洛那（在今费尔干纳）、者舌（又称遮逸、州逸，在今塔什干）皆思魏德，欲称臣致贡，但患其路无由耳。今使君等既到此，可往二国，副其慕仰之诚。’琬于是自向破洛那，遣明使者舌”。乌孙王派向导、译员送董琬等到达破洛那国，送高明等到者舌国。这年十一月，破洛那、者舌国“各遣使朝献，奉汗血马”。但董琬等出鄯善至乌孙，并没有经丝路南道西行，而是自鄯善北向，直接至焉耆、龟兹而后西行。从鄯善北向，实际上走的是楼兰古道，即白龙堆路，此路迂回艰险，但避开了柔然的威胁。这次成功出使，使一度沉寂的中西之间的官方来往频繁起来，随同董琬一行回到平城的，有包括乌孙、破洛那、者舌等在内的西域十六国的使节，“自后相继而来，不间于岁，国使亦数十辈矣”（《魏书》一〇二《西域传序》。）。北魏与西域之间互通使节越来越频繁，把丝路交通一步步推向高潮。
其次，北魏利用鄯善道，也与北魏与割据河西走廊的政权鄯善国的关系以及西域南道自古以来的利用有关。鄯善即汉时之楼兰国，从西汉时起就是丝路要道。鄯善地处新疆东部，地近中原，对中西交通有重要影响。东汉末年中原大乱，鄯善同西域其他国家一样，游离于中原政权的统治之外。3世纪前期鄯善基本上处于独立阶段，后期西晋势力进入西域，征服鄯善王国，使其承认中原王朝的宗主权。4至5世纪，鄯善王国仍保持着繁荣，多次向中原王朝和河西地区的地方政权派遣使节，称臣朝贡，接受册封。前凉张骏派军队征服了鄯善和龟兹，加强了对西域东部的控制。前秦灭西凉，鄯善王亲自入朝。吕光征西域，鄯善王又和车师前部王充当吕光大军的向导。
《魏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国，都扜泥城，古楼兰国也……地多沙卤，少水草，北即白龙堆路。至太延（公元435－440年）初，始遣使来献。”鄯善是最早与北魏建立友好关系的西域国家之一。此时河西走廊为北凉所控制，北魏与北凉关系和好，因此北魏使节西行能够得到北凉的帮助。《魏书·西域传》记载：“初，世祖每遣使西域，常诏河西王沮渠牧犍令护送，至姑臧，牧犍恒发使导路出于流沙。”这成为北魏使节在伊吾路不通时经河西走廊“出鄯善”的重要背景。从鄯善和车师西行分别为南道和北道。董琬等人为赴乌孙，又重走了经历白龙堆的楼兰古道，即从鄯善入北道。此后鄯善便成为北魏与西域各国使节往还的必经之地。太延四年（公元438年）三月，鄯善王遣其弟素延耆入侍于北魏，北魏与鄯善的关系更加密切。第二年四月，经由此道，鄯善、龟兹、疏勒、焉耆遣使进物于北魏。五月，遮逸国进汗血马于北魏；十一月，粟特、渴槃陁、破洛那、悉居半诸国各遣使朝贡于北魏。
太延四年至五年（公元438－439年）间，丝路形势发生逆转，一方面北魏与柔然展开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致使经行伊吾的北道不通。为了夺取北道的控制权，四年七月，北魏大举伐柔然。另一方面，这一年，北凉前期政权为北魏所灭，五年，北凉余众在沮渠无讳率领下西迁，沮渠无讳派沮渠安周西击鄯善，从天竺、罽宾返国的魏使劝鄯善王比龙抵御沮渠安周的进攻，鄯善王阻断西域南道，安周不能克，退保东城。其后比龙惧沮渠氏的进攻，率众西奔且末，其世子则投降了沮渠安周，鄯善成为北凉直接控制的据点。沮渠无讳又逐高昌太守阚爽而据有其地，次年自立为凉王，与柔然对抗，于是南北两道阻绝。自太武帝太平真君元年（公元440年）至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史书上没有看到北魏与西域诸国的使节往来。
太平真君六年（公元445年），北魏开始大力经营西域，四月，北魏出兵讨吐谷浑，吐谷浑主慕利延西走于阗；太武帝又令万度归发凉州以西兵进军鄯善，八月平鄯善，“其王真达面缚出降”。万度归留兵镇守，与真达至平城，太武帝厚待之。于是“行人复通”。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鄯善、遮逸国并遣子”进物于北魏。九年（公元448年）五月，北魏命交趾公韩拔为领护西戎校尉、鄯善王，以镇鄯善，“赋役其人，比之郡县”，进一步密切了鄯善和内地的关系，北魏利用鄯善进行中西间往来更加通便。后来的情况证明，北魏使节多从鄯善西行，经西域南道出使西域。太平真君九年（公元448年）八月，北魏大破焉耆国，其王鸠尸卑那西奔龟兹。北魏命唐和与车师前部王车伊洛率所部兵，与万度归相会，讨西域。十二月，北魏以万度归自焉耆西讨龟兹，唐和镇焉耆。同时北征柔然，第二年柔然渠帅尒绵他拔率其部落千余帐归附北魏，柔然主吐贺真远遁。自鄯善分行的西域丝路南北两道皆通，同时也迎来了北魏中西间交通的第一个高潮。
二、伊吾路的利用如前
所述，北魏时入西域有两道，其中至车师则经伊吾路。严耕望先生说：“两晋北朝时代，伊吾道似为通西域之主要干线，用兵节使多出此途。”（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Ⅱ（河陇碛西区），493页，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85。）据我们考察，这一论断不免笼统，一是如前所论，北魏时中西交通曾充分利用了经途鄯善的道路，或北上过白龙堆路入北道，或西行经于阗过葱岭的南道；二是北魏时中西交通还利用了吐谷浑之路，我们将在下文论述；三是伊吾路的利用比较复杂，主要取决于北魏与柔然、高车等民族的关系，特别是北魏与柔然的和战造成伊吾路的起伏盛衰，因此很难简单地说北朝时用兵节使多出此途。对于北魏时期的使节来往而言，一开始伊吾路不通，后来的利用也是断续进行的。直到北魏后期征服柔然，伊吾路才显得重要起来。如前所论，当北魏完成了中国北方的统一时，北方崛起的柔然成为伊吾路上的最大威胁，使节的往还不得不改走他路，我们已经指出出敦煌西行使节们更多经行鄯善路，有意绕过了伊吾，从而避开柔然作梗。北魏太武帝时经营西域，打通了南北两道的交通，并没有能够解决伊吾的交通问题。柔然盘据伊吾，并力图垄断丝路交通，北魏与西域使节往还受到阻隔。太武帝第一次派王恩生、许纲等出使西域，为柔然所获，表明他们经行的就是伊吾路，但当时此路不通。
由于伊吾在丝路交通中占重要地位，因此伊吾成为北魏、柔然、高车等各种势力争夺的中心。柔然汗国在西域的活动中心地带是准噶尔盆地和阿尔泰山一带，五世纪时柔然汗国向南发展，占据了伊吾、高昌和焉耆等地。《魏书·唐和传》记载，西凉李暠为沮渠蒙逊所灭，唐和与兄唐契携外甥李宝避难伊吾，“招集民众二千余家，臣于蠕蠕。蠕蠕以契为伊吾王。经二十年，和与契遣使来降”。后唐契兄弟被柔然所逼，弃城携部落逃至高昌，柔然命高羔子为伊吾城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