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上酒!”
两人距离京城越来越近,照这个速度,他们明日便可回到京城。
只是昨日一整夜凌罡忙于赶路,此刻也稍显疲惫,于是在此稍作休息,以慰风尘。
不一会儿两壶屠苏酒便由小二给提了上来。
“再来半斤熟牛肉,分盘装好呈上来”
“好嘞,客官稍等。”
凌罡私下里笑了笑,劳碌一天,拿起酒壶就开始往口里灌。
“哈!啧啧,药味儿真浓。”
凌罡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终于展开了笑颜,一双黑色眸子盯着侍女。
“来一口?”
“不了,爹爹从不让我沾酒。”
“呵呵,我们这两条命,朝夕不保,前有豺狼猛兽,后有魑魅魍魉,还在乎一口美酒做甚?”
“来!”
凌罡也不顾侍女,径自往她面前的酒杯里给满上了。
“昨日我怕身后那帮人追上,加紧赶路,如今难得安逸,歇息下吧。”
他的眸子里稍显疲惫,她尚且在他身后歇息了一夜,可他却一夜无眠,才得以带她逃出生天。
侍女没再想什么,一手拿了酒杯,一口猛灌了进去。
“有胆气!”
他的眸子似乎一下子亮起来了呢,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刻,他那根紧绷着的神经,才会稍稍歇息下来吧。
两杯下肚,药味儿弥漫在她心口,她分不清是什么味道,只记得身子渐渐酥软,口干舌燥,他的笑颜格外好看。
碎银子洒落在客栈小二面前,他兀自拉起了她的手臂,向着外走。
“凌公子,我,头好晕……”
也不知道是她看错了还是什么,她看见他头垂下来对着她微微一笑。
“女子酒量本就不如男,况且你方才只喝酒而不吃肉,肚中空无一物,三杯下肚,当然头晕。你歇息一下。”
女子在怀中沉沉睡去,他轻轻牵起缰绳,向着前方继续赶去。
过得好久才行到溪水一旁,溪水潺潺流下,林中一片祥和。
此地应是京城境内,明日一早便可抵达京城内了吧。
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今夜恐怕抵达不了驿站了,他想下马去取些水来,可那姑娘在梦中却也拉住他的左臂。
他轻轻咳了一声,她才醒来。
一双眸子在黑夜中显得明亮至极。
“凌公子,我们,我们到哪儿了?”
“稍作休息,明日一早便到京城脚下。”
他翻下马去取水,马后两个壶,一壶他囤的酒,一个空壶,用于路上装水。
“下来吧,走走。”
她笨拙地下了马,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他在那儿取水,她就在一旁望着他。
“凌公子,今夜你休息吧,我来替你站岗。”
凌罡回过头望着她。
“你没喝多吧?”
那姑娘轻轻笑出声来,不再言语。
“喏,喝点水。”
凌罡将那一壶水递给了他,随后去林中生火。
他用石燧打出火花,又将取灯引燃,随后将枯枝树叶全部聚拢在了一堆。
不一会儿火势逐渐大了起来,侍女还在一旁惊讶。
“凌公子还懂生火?”
“呵呵,唯手熟尔,小的时候没少做罢了。”
笑容转瞬即逝,仿佛使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又取回那一壶酒,径自往那儿一卧,兀自饮酒。
姑娘在那火堆一旁不知干什么,兜兜转转半晌,回过头来看着凌罡,他就一个人在那发呆。
“凌公子,不如我跳舞给你看?明日便是一别,今日我以一支舞致谢你多日照料之恩。”
凌罡注视着她,黑夜之中眸子锃亮,却始终没说话。
起了起调,一首天仙子随之而来。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炭火在烧,那火里又活生生有了新的回忆,那半壶酒凌罡一口没喝,悬在半空中,直到歌声将近,方才缓过神来。
火焰旁那微醺的姑娘,用心踩着每个节拍,就那样,把她最好的一面,跳给了护她周全的人儿。
直到视线模糊,直到林中尚有鸟叫,两个孤苦伶仃的人儿,才牵着马,向着皇城赶去。
“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
还丹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
马上的公子悠悠饮着屠苏酒,背后的姑娘已经熟睡,低声吟唱的歌谣,洒落在地面……
小声的歌谣一直吟唱到天微微亮。
京城外一里不见人烟,只见大雾。从昨日发布追捕令来,自京城向四周辐射,通商紧缩,圣上亲遣羽翼卫急蹄北上送去金银珠宝示和。京城方面开始全面戒严,黑羽部门所有人都被关进水牢。每日刚入夜,京城便实行宵禁政策。没日没夜燃着的城台照明之火一直延伸到边疆,仿佛大战一触即发。每日进出京城的人进行严格排查,由驻守京城的士官下放限行令。
天亮的时间是很快的,整座京城犹如空城般安静。大雾中一匹白马缓缓而出,与其说是白马,倒不如说是一匹黑马,从马蹄一直延伸到鬃毛皆裹着尘土。一男子和一女子坐于马上,在诺大的城门前慢慢停了下来。
马上的男子,歪了歪头,抬头看着城头上扬起的旗帜,双目无神。
而城门中守卫和羽翼卫此刻已经打开了城门,乌羽卫们迅速出动,将凌罡与女子围在了中央。
马上的男子仍是盯着旗帜看着,身后的女子翻身从马上下来,正欲说话。为首的乌羽卫已经开口。
“叛贼凌罡,还不下马就擒?”
此时已不同于往日,以往羽翼卫任一禁卫见到冠首都是要俯身行礼的。
可此时在马上的那个人,却泯若常人。一身宽大的粗布便服,腰间只简单系了一条染了血的布条,面色苍白得可怖,但腰间那把镶了一朵樱花的长刀,却衬极了他,宛如天成。那把太刀虽然不亮,但古朴气息中透露出一种淡然与洒脱写意,意蕴深长。
只在顷刻间樱花抄已从腰间搁到了乌羽卫领头人脖子上,并且刀背朝向他的颈间。那人只觉得一阵劲风吹过,快得只做出了偏头与闭眼的动作。
仍旧是双目无神,两只漆黑的双眸转向了他,身旁的羽翼卫们在一旁面露惊色,向前逼近了脚步。微微抬了抬头,那名领头人,才终于睁开了眼,强大的气场在凌罡抬头的一瞬间迸发了出来,马旁的侍女呆呆地望着他,周身的羽翼卫们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在那几秒内丧失了即战力。
是不屑,满满的不屑,睥睨着马下的羽翼卫。
只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从各个站点的羽翼卫便迅速增援过来,一圈一圈将他和女子围在了中间。凌罡将刀反手折回来,再用双手托住。他拿着刀端详了一会儿,解下了腰间的布条,将刀的后端裹住,翻身下马,转身面向了女子。
“凌罡身无分无,望姑娘念及这几日同行之情,收下凌罡身上唯一值钱的这把樱花抄,再将当日经过事无巨细禀报皇上,凌罡自然死而无憾。”
他说着便将刀呈给了女子。
这些日子飞速在女子脑海中闪过,女子呆呆地望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眶有点湿润了,她隐隐感觉他甚至是准备好了以身赴死去的,她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已经酝酿了很久了,从那支舞开始起。
伴君千里,还是终有一别啊。
这几日里虽然眼前的他对自己很是冷淡,但是对自己却并不是不好,他本就是薄情之人,却对她不甚薄情:特意伏在她身后以抵挡住所有伤害;特意留时间给她洗漱;特意切成片的熟牛肉;特意为她拿的筷子,太多太多刻意的事情无法一时言说出来。
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离别,一年三百六十多日,她的长兄们都不能陪着她,她父亲公事繁忙,只能抽出少许时间来陪她,也许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他们所有能拿出来的时间,可是对于她来说,那些时间根本微不足道。她已经习惯了离别,可是她最不喜欢的,也是离别。在她的世界里,人来人往兜兜转转,可是最后都离她而去了,包括此次离开家乡,北上一行。
而他呢,凌罡对离别根本没有什么过多的印象,他生命里经历离别的次数少之又少,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没有人光顾,那也谈不上离别了。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也没有谁,真正离不开谁。
她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一把刀,握住了那包裹好的刀身。望着他,想说点什么,到最后却只是微微张开了嘴唇。
周围的羽翼卫立马围上去,将凌罡押解拿下。
其实大家都知道,身为黑羽卫冠首的凌罡绝不会是叛国之徒,虽说他被剥夺了身份,但大家都留给凌罡时间好处理他的事,便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这一点凌罡也心知肚明。
守城的老卒走了过来,将女子带往城内。
前方的一众羽翼卫无一人回头望向这个女子,处在中间的凌罡双手被反锁住推着往前走去,两旁的羽翼卫一只手锁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推着他的背,迅速地向城内走去。
女子忽然意识到他的背受了很严重的箭伤。
下意识开口喊道:“凌公子。”
他忽地停住了脚步,也逼停住了身边的两名羽翼卫。
他好像很吃力地缓缓将头偏了过来,透过余光看着她。
而她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支吾了一会儿,却改口问道:“此信物我何日交还于你?”
她期盼地看向他。
而他却转向了城门,踏步向前走去。
“赠予你了。”
这几日的生活宛若幻影,真实得不真实,然而带给她这些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种想法一出来,让她的心里像被忽然抽离了什么东西似的,一刹那间空荡荡的,她眼眶不自觉又湿润了,看向了手中被血布条包裹住的樱花抄,一滴泪滴在了那一朵鎏金樱花上,她用手摩挲着擦了擦。
“放心吧!姑娘,凌大人不会有事的。”
身边的老卒微微露出了他的那一口黄牙,安慰着女子。
她抿嘴望向了那坚毅的背影,心中更加笃定他不会有事。
而没过多久此消息便已经传到了皇帝的寝宫养心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了养心殿门外。
一大清早,范羽便急冲冲地往养心殿敢去面见皇上。
也不知范羽伏在皇帝床前说了些什么,衣裳都还未整理好的轩辕贺激动地直接从寝房内走了出来,连鞋也未来得及穿上,直接就着白色的袜子走到了范羽面前。
“什么!玥儿她没事儿?”
“哎哟,甚好甚好,朕的玥儿哟!”
“范爱卿,赶快告诉朕玥儿她在哪儿?”
这是一大早轩辕贺听到的最让他意外可又是最让他兴奋的消息,他的一颗心,好像忽然地又活了。
“陛下,公主殿下被,被冠首凌罡带回来了。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置他,只好由着羽翼卫把他带到总司去了。”
范羽支支吾吾说道,眼神还不停瞥向皇上,可陛下他老人家眼睛痴痴望着地板,慢慢笑了出声儿。
“先带我去见玥儿,见完玥儿之后朕要亲自见一下凌罡。他可真是朕的福星,救了朕的女儿,那便是如同大功臣一般,朕要重重赏他!”
轩辕贺扬着手,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挥了一下。
随后招呼侍女准备更衣出门。
可是面前的范羽却是微微皱了皱眉,仿佛心中有事,但迟迟不敢说出来。
“陛下,长乐公主才到长乐府,臣安排身边亲信已经为公主殿下接风洗尘了,此刻她已在御书房等候陛下。”
还在更衣的轩辕贺此时也不顾什么形象,刚把手伸进衣裳内就已经准备出门了。
“好,好,好。朕便去,便去。”
年近古稀之年的九五之尊,就这样匆匆备车往御书房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