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36300000007

第7章 酒娘

聚餐禁忌:

一、筷子切勿竖直插入碗中。

二、勺子放在碗、盘,勺柄切勿对着北方。

三、不要用过长或者过短的筷子,不要和使用筷子剪刀状交叉夹菜的人共餐。

四、酒要满,茶要浅,意为“酒满心诚;茶浅承情”。

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得坐女子、幼童。

六、生理期女子、生病男子不得坐东南、西北、东北、西南四偏位。

七、碰杯时注意,杯口切勿高过敬酒人或长者。如果不慎高出,切勿用力碰杯,避免酒水洒出或落入他人杯中;如果敬酒人或长者故意放低并用力碰杯,立刻收回杯子,喝完杯中酒立刻离席。

八、吃菜不得在盘内挑挑拣拣,只能吃对着自己方位的菜品。

九、吃菜、就餐不要砸吧嘴,饮酒如果感到酒水异样导致身体不适,立刻呼气。

十、筷子落地,立刻更换;勺子落地,清洗再用;碗碟落地,收拾碎片必须留几块在地上。

十一、切勿在酒席聊及死亡的段子、事例。如果有人谈起,观察对方眼白是否有青色血丝,同时观察其影子是否有变化。

十二、宴席菜品需冷热搭配,热菜为双数,冷菜为单数,最好热菜为冷菜的倍数,如一冷两热、三冷六热、五冷十热。若参加的酒宴出现冷菜双数,热菜单数,且冷菜数目比热菜多,而且是热菜的倍数,立刻离席,坚决不能逗留!这种宴席,有另外一种称呼——冥宴。

东武望馀杭

云海天涯两杳茫

何日功成名逐了

还乡

醉笑陪公三万场

不用诉离觞

痛饮从来别有肠

今夜送归灯火冷

河塘

堕泪羊公却姓杨

——苏轼《南乡子》

“你妹啊!”我一把摁着手柄按键,“这是一个刚恢复正常的神经病人应该有的游戏水平么?”

“是精神病人,请注意用词。”月饼扬扬眉毛,手柄往桌上一扔,枕着胳膊陷进沙发,“南少侠,你这半年还是‘吃嘛嘛都香,干嘛嘛不成’啊?”

屏幕显示的“103:36”比分格外辣眼,我关了电视,眼不见心不烦。想想刚进门的时候,月饼装作没恢复大唱“小尼姑”,我就来气,月野四人不告而别更是让我心里堵得慌。

要不是月饼一时良心发现不再演戏,我差点没瘫地上。

“月无华,你丫老实说,这半年到底干嘛去了?”

月饼摸摸鼻子,端着唱大戏的架子,清了清嗓子,拖着腔调:“此事说来话长哇……”

听到京剧腔我就头大,恨不得拿针线把他的嘴缝上:“敢不敢简明扼要?”

月饼“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点烟,吐烟圈,长吁口气:“兄弟,谢谢你。”

我心说总算听句舒心话了,顿时浑身舒坦,游戏输了67分这事儿也就没那么闹心了。

“虽然你没我帅,也没什么本事,遇事冲动,又馋又懒没人生追求,”月饼慢吞吞地碎碎念,“这次‘白发石林’还算马马虎虎,没给我丢脸。嗯,干得漂亮!”

我这舒坦劲儿还没过去,又是一口闷气郁结于胸,有这么夸人的么?

“月无华,早知道我就不该去石林,直接把你送精神病院,”我夺过他嘴上的烟狠狠嘬了一口,“就你这张破嘴,一天不给你十次八次电棍都不解气。”

“还记得死兆星么?”月饼起身拉开窗帘,望着北方的夜空,“说到底,你还是去了石林。半年前我决定不让你涉险,自己解决‘白发石林’事件……”

以下是我通过月饼的讲述进行了整理——

两年前,月饼早我几个月接到老馆长的联系,本来不当回事,老馆长一句“事关你和南晓楼的身世”,说不得也要去一趟。

通过和老馆长的面谈,月饼了解了“异徒行者”的来龙去脉(详情见“白发石林”第四节)。促使他真正下决心和我接受“异徒行者”任务,除了探究真正的身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异徒行者”候选人或者继任者,如果没有参与选拔,半年内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家破人亡。至于具体原因,老馆长没有明说,只是用“这是一个千年诅咒”随口带过。

此事虽然蹊跷诡异,月饼却不是很相信。诅咒这玩意儿又不是病毒扩散,还能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随后,几批候选人拒绝这件看似扯淡的事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候选人甚至突然精神错乱,家中自杀。

月饼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诅咒真成立,我必然会受到影响;诅咒是暗中有人策划,我还是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出现危险。而且,他隐隐感觉到,所谓的众多候选人其实是个幌子,“异徒行者”只能由我们担任。

为了探明幕后真相,他对我隐瞒了一部分事情,撺弄我共同接受了任务。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我在古城图书馆破阵,分明是针对我最擅长的能力进行的安排。

半年前,我们在“夜哭郎”事件中都看到了死兆星,月饼举止很奇怪,是因为老馆长曾经看似无意中说起过一件事——异徒行者见死兆星,一人在两个任务内有可能出现不测。如果任务与“火”、“土”有关,那么死兆星的诅咒必然应验。

在鄂尔多斯鄂托克旗境内的千里山完成“黄金家族”任务后,线索图出现,暗示新任务在石林。月饼想起老馆长聊过一件事——自古以来,但凡任务出现在石林,从未有“异徒行者”完成过,而且执行石林任务的异徒行者都会出现极其诡异的变化,要么变得疯疯癫癫,要么急速衰老死去。原因不明,只知道历代口口相传,石林任务由文族设置,必须精通戏曲书画之人才有可能完成。

死兆星诅咒和即将到来的石林任务联系到一起,就绝不是巧合。月饼意识到这个任务的危险性,故意找个借口争吵把我赶走,周游各地学习戏曲书画,准备充足才独自执行任务。

他在石林并没有遇到那对情侣,却折在了祥博那个“方便面和煲汤”的问题。月饼感觉到自己迅速衰老,举止出现了女性化的异状。月饼太了解我了,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来石林执行任务。于是他用蛊术控制住异变,强撑一口气来到我居住了半年的城市,提醒月野他们对我绝对保密……

他想到了月野再怎么守口如瓶也会原原本本告诉我,却没想到我居然完成了任务。他恢复意识,身体复原,推知我已经完成了历代“异徒行者”都没有完成的“石林任务”,而月野四人决定各自回国重归普通人的生活。

这个决定不难理解。经历了那么多诡异事件,又以正常人的记忆生活几年,突然得知这几年的人生其实并不是真实的人生,换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接受。帮助我们完成支线任务,纯粹是多年友情和“九尾狐轮回”事件使他们重获生命的感谢……

月饼果然是说来话长,听得我抽了大半盒烟。

虽说对月野他们的决定有些遗憾,可是想想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干嘛一定要用友情之类的道德感绑架对方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呢?遗憾归遗憾,尊重对方的选择就是尊重彼此的感情。

“我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咯?”我顿感信心爆棚,“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瞎猫,一辈子总是能撞上一两只死耗子。”月饼摆弄着我从石林带回来的木鼠,“南少侠,过往的事情就算是翻篇了,以后不许没事儿就拎出来当正经事儿说两句。”

“月公公,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我抽烟抽得嗓子干渴,满屋找水,“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自己冒险,还不许我吐槽啊?”

月饼从沙发底下拎出几瓶啤酒,拇指一弹,开了瓶盖:“干了这杯酒,我们还是朋友。”

“咱们不是朋友,”我仰脖灌了大半瓶,抹着嘴角的酒沫,“明明是兄弟。”

“嗯。”月饼使劲眨着眼睛,“南少侠这半年烟量见涨,熏得眼疼。”

我故意狠狠抽了口烟:“蛊族最强的男人居然会被烟雾熏了眼?”

“蛊族又不是以烟量排资论辈。”月饼摸摸鼻子,“南瓜,了不起,谢谢你!”

我再没说话,只是继续仰着脖子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如果不这样做,眼泪会落下来。

这一生,一辈子能遇上一个人,你说上半句他能接下半句,在危险的时候首先想到对方而不顾及自己的生命,有多难?

还好,我和月饼,遇到了彼此。

“所以,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我戳着木鼠的脑袋,想到那个土豪的熊样心里就膈应,“会不会和这只老鼠有关?”

月饼摸出一张满是乱七八糟线条的图纸:“这是任务原图,你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始终没有头绪。”

我接过图纸,凌乱的线条根本没有规律可言,很有些毕加索晚期抽象画的意思,完全参不透线索是什么。

我看了半天也没整出个所以然,百无聊赖地扳动着木鼠的爪子,突然,木鼠左后爪居然让我拧动了,体内传出“咯噔咯噔”的机关声。我又试了一下,那根爪子像是给手表上弦的拨轮,越转越紧,“咯噔”声更是响如爆豆。

“嘣!”木鼠从脑袋裂到尾部,露出一截蜡封的竹筒。我正要伸手拿,月饼喊了句“小心”,抢着拿到手里,放在鼻尖闻了闻,用火机烧化蜡油,拔开塞子,一股松香、薄荷混杂的气味飘出,呛得我鼻子痒痒的。

月饼拿着竹筒往外倒,没有流出想象中该有的液体,反倒是气味越来越浓。而铺在桌面的那张图纸,原本乱七八糟的线条多了许多虚线,由浅到浓。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图纸出现了一幅画面:乡村田间,行人面色悲戚,手拎祭品,走向极远处有几处孤坟。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拿着酒瓶向骑牛牧童问路,牧童指着一片杏花盛开的村落。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月饼右手握拳探出。

我和他击了一拳:“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月饼扬扬眉毛:“南少侠,有没有兴趣去山西尝尝刀削面?”

“我倒很想喝几杯杏花村的正宗汾酒。”我打着哈欠把钥匙丢给月饼,“你开车,我从云南回来还没合眼睡一会儿。”

月饼从衣橱拽出背包,一排桃木钉别在腰间,打了个响指:“走!”

我忽然觉得很感动,时隔半年,我们,又要出发了。

We are back!

“月饼,咱是不是来早了?”我苦着脸捧手呵着热气,还是冻得直哆嗦,“杏花开在四月清明,咱这九月底来,难不成要等半年?”

月饼倒是很有雅兴,走走拍拍发个微博:“既来之,则安之。做人一定要有耐心。”

“我可没你那么好的兴致,为了完成石林任务还特地学了半年琴棋书画。”我缩着脖子跺着脚,“怎么才九月底,就冷成这样?”

从我暂居的城市到山西汾阳也就是个跨省高速,月饼车技没得说,一路开得风驰电掣,我昏头睡了一觉,再睁眼就到了。

汾阳位于山西腹地偏西,位于吕梁山东麓,虽然面积不大,历史却极为悠久。春秋时期的晋国,战国时期的赵、魏、韩三国,就是如今的山西,故此又称为“三晋”,自古便属于人杰地灵,民风豪迈之地。

提到山西,第一印象首先是煤矿和挥金如土的煤老板,不过这都比不上汾阳的名气。古时汾阳称为“秦晋旱码头”,是陕西进入中原的重要城镇。汾阳不仅交通便利,更是全国著名的“酒都”,汾酒、竹叶青产地,中华名酒第一村——杏花村就在汾阳。盛唐时期,这里以“杏花村里酒如泉”、“处处街头揭翠帘”成为酒文化圣地,杜牧一首《清明》更是给杏花村做了流传千年的广告。

然而,如同“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一个道理,或许是来的时机不对,也有可能是到的地方不合适,杏花村别说杏花了,连棵杏树都没见着。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仿古建筑和现代化气息的小城,呼啸而来的汽车和钻缝而过的电动车比比皆是,要不是满是城市味的空气里多少还透着些许酒香,真难想象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千年酒都。

我正感慨着“时代进步到底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对文明的毁灭”,月饼看了看天色:“雾霾没那么严重,这种冷有些不正常。”

山西煤业发达,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发展,随之而来的还有严重的雾霾天气。自打下了车我就没见过太阳,眼前灰蒙蒙一片,喘口气都觉得肺里塞了二两灰,毛毛刺刺的,很不舒服。

月饼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儿,打开手机看了看温度,20.5°,虽然温度不高,可也不至于冷得冻骨头。

“雾霾天气,人不见影,”月饼摸了摸鼻子,“呵呵,很适合阴人阳走。还记得后街饭馆么?”

我心里一动,想起上大学时遇到的一件事——

大一的时候,连续一周特大雾霾,我都快蔫成缺少光合作用的植物,整天无精打采。要不是月饼实在太懒每天催我打饭,我宁愿饿着也不想出门。

这天我去学校后街饭馆子要几个小炒,捎几瓶二锅头准备祛祛寒气,估计是来的比较早,馆子里还没有顾客。我点了餐,闷头玩手机,忽然感到遍体发寒,我以为老板把空调开成了冷风,抬头一看,空调压根没开,倒是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桌人。

那桌一共五个人,男女老少看着像一家子,坐得板板正正,面色白得就像泡过一样,脸庞浮肿,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很怕灯光。老板多少有些势利眼,看他们点得菜多,就先连珠炮似的先给那桌人上了菜。

我本来没当回事,只是那几人着实太扎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到满桌的菜品,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大冬天的,哪里有点一桌冷菜的理儿?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不用店里的筷子,变戏法似的一人一双极长的筷子,年长那人先下筷把盘里的菜夹了个遍,其余人才开始动筷。这些人用筷子的方式很独特,并不是惯常的一根动一根止,而是剪刀状交叉夹菜。

中国有许多传统古文化,流传至今已经很少有人知晓来龙去脉。比如筷子的标准长度是七寸六分,代表人的七情六欲。一双筷子分别代表太极阴阳,使用时活动的一根为阳,不动的一根为阴。拿筷子吃饭是控制七情六欲,起到阴阳相济的效果。

想明白这一层,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偷偷瞄着他们脚下,屋子里虽然日光充足,可是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我遇到了“阴人阳走”!

所谓阴人,为横死之人,怨气不散,于死地三丈六尺范围内飘荡。此地若阳气充足,阴气不能成形;若阳气不足,阴气大盛而化成人形,做生前最后一件正在做的事情。但是阴人不能接触阳气之物,比如筷子(与嘴接触故阳气足)、鞋子(涌泉穴为脚底阳气之根本)等物品,只能用阴物代替。这种特别长的筷子,称为“冥筷”,随死者下葬,意为“快离苦海,长此方休”。交叉夹菜更是阴人特有,意为“阴阳颠倒”。

阴人常出现于长期雾天、人烟稀少、无月之日的子时这几种阴盛阳衰的时段和地点。这几天特大雾霾,正好给阴人提供了最好的时机。

我小炒、二锅头也不要了,撒丫子就往寝室窜,结结巴巴讲了这件事,月饼这个千年之懒二话不说,穿裤子套衣服去了饭馆。那一家子阴人早已不见,倒是老板神色慌张往抽屉里塞着钱。我打眼一瞅,是一摞冥币,心里有了计较——这几个阴人是来讨债的。

回了寝室,我们查了不少资料,得知这个饭馆十几年前生意就很兴隆,结果半夜厨房跑火,店老板一家五口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当晚厨子回乡探亲,躲过一劫,回来后重建饭馆,接手了生意。

这件事虽说轰动一时,却没有人为的纵火痕迹,时间久了就不了了之。

而现在的店老板,就是当年的厨子。

我们觉得事有蹊跷,半夜又摸回饭馆。透过窗户望去,餐厅摆放财神的台位换了五个灵牌,店老板烧着纸钱念叨着“当年如何财迷心窍,临走时打开煤气开关,在灶台抹了白磷,造成失火假象。请这一家五口原谅,赶紧托生,不要总是在阴天、半夜出现”云云。

月饼用手机录了视频,当晚找了个办法送到警局。店老板被抓时,居然面带微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总算解脱了。”

警方自然不相信“阴人讨债”之类的无稽之谈,认为店老板常年承受巨大压力导致精神出了问题。倒是学校流传起“饭馆闹鬼”的段子,校园网还专门开了个讨论贴,同学们讨论的口沫横飞,绘声绘色,仿佛都是亲身经历。

可惜的是,经此一事,这家饭馆再没人敢接手,慢慢破落荒废了。

书归正传——

想到“阴人阳走”,我打了个哆嗦,愈发觉得这种寒气像是阴气入体。也许是心理作用,再看来往行人,影子缩成一团跟在脚下,个个都像阴人。

“月饼,这里别不是一座鬼城吧?”

“南少侠,你是写书把脑子写糊涂了,还是联想太丰富?”月饼瞥了我一眼摇头叹气,“就这么点胆子,我真怀疑你到底完成‘石林任务’没有?”

“没完成你现在能好?”我干咳两声,“别说是阴人,就算是鸟人,但凡敢出现,我也折了他的翅膀。”

“阴人,确实有。”月饼抬下巴点着街对面的女子,“喏,那不就是么?”

我紧张得肝儿颤,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失态,假装系鞋带避免被月饼耻笑,顺便打量着女子。

背影看去,女子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穿着一件青花白绸修身连衣裙,好身材包裹的有前有后。走路姿势更是婀娜,屁股左扭右摆,都快甩掉了,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有辆车还差点追尾。很有王祖贤、张曼玉饰演的《青蛇》中初化人形,在河边扭臀走路的风骚劲儿。

虽然看不到面貌,想来差不到哪儿去。我脖子都快伸断了也没看到她的正脸:“观相知人。女子倚门而立,眉目含春,慢走摇臀,不是小姐就是小三啊。怎么可能是阴人?没想到不动尘心的月公公居然好这一口。”

“好这口的是你吧?”月饼摸出一枚桃木钉,对着指尖扎下,桃木钉像医院验血用的吸管,把血液吸了进去,通体透着暗红色,“看她的头发。”

女子走得依旧妖娆,时不时摆弄头发,生怕被忽视没有存在感的作态。按照常理,头发应该很自然的飘起散落,可是她的头发却像一块蘸饱了水的黑布,厚厚一坨根本没有散开。

“发为人之气”,阳气足而发浓盛,阴气足而发稀疏。中国自古就有男女蓄发的习俗,一是应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孝道,更深层的含义是由此判断此人是否阴阳协调,或者是别的什么异物。直到清末民初的几次新锐运动,几千年的习俗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几次运动虽说是革了男人的头发,女人的蓄发风俗却未改变。虽说女子留长发确实好看,这里面还有个更古怪的说法。自古以来,异物、阴气多以女子形象出现,头发是气之根本,若阴气足,头发被阴气凝结,浑若整体,古人由此判断女子是否正常。

这个女子的头发显然充盈阴气,月饼由此看出她是阴人。

“准备用阳血桃木做了她?”我联想到月饼一桃木钉攮过去,女子嘶叫挣扎,衣服化成寸寸碎片,口鼻冒出灰气,直至灰飞烟灭。说不定有那么几秒钟时间还能看到女子身体,大为兴奋。

“色迷心窍了?”月饼把桃木钉别回腰间,摸着鼻子微微一笑,“满大街都是人,这会儿动手不出一分钟,咱俩就在网上火了。”

我被月饼看穿心事,老脸一红:“多少人想当网红还没机会!”

可能是我们俩说话挺大,女子似乎听到了,转头看了过来,容貌果然惊世艳俗,眉目间满是春意,葱嫩的食指轻佻地勾动,荧光粉色口红勾勒的略厚嘴唇极为魅惑,似乎在对我们说:“来啊……来啊。”

我看清女子模样,如坠冰窟。虽然温度阴寒透骨,可是我此时体会到的冷,却是从五脏六腑散出,几乎把血液凝固。

“既然邀请,那就不推辞了。”月饼扬扬眉毛,打了个哈欠,“南少侠,冷静点。她再漂亮也是阴人,和咱不是一个族群。”

“她……她……她是……”我牙齿打着颤,开始怀疑那段经历的真实性。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白发石林’里和祥博融进恋人石的女人?”月饼目送女子风姿摇曳地扭过街角,“没有看错?”

“月公公,别看我眼睛小,见到漂亮女人绝对能自动存档,”我脑子乱腾腾有些头晕,“我是不是中了‘魅音真言阵’的幻觉?石林经历到底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要不然我怎么恢复正常的?”月饼指着自己的脸,“她是阳人,她是阴人。也许是她曾经来过汾阳,误入阴气重的地方,两气交融,使她变成了她的模样。”

月饼说的两个“她”,换做外人肯定不明所以,我倒是听得明白,这个解释有几分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自古以来,确实有某人进入邪魅之地,体气影响了此地的阴祟,使之变成这个人的相貌出现在人间的例子。可是阴祟化人,必须天道、地境、命格、时辰、两气完全相符的一刹那才能出现。这种几率比“地铁靠着陌生美女打瞌睡,女孩很善解人意一动不动任由你睡”的可能性还小,偏偏都让我碰上了,这不是扯淡么?

“难不成我和她前生有一段情缘,今生来还?”我觉得这个解释道挺合理。

“南少侠还真会往脸上贴金。这话让祥博听到,恋人石保证变成飞来石砸死你——跟上去瞧瞧不就明白了。”月饼慢悠悠倒是不着急,走了几步突然顿住脚,喃喃自语,“前生……今世……”

“她是她的前生,她是她的今世?”我懂了月饼的想法。

“石林!祥博是文族,留下线索是杜牧的《清明》。诗里指出的任务地点是杏花村……”月饼摸了摸鼻子,“南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你解决了从未有人完成的‘石林任务’?这个由文族设置的任务,必须精通戏曲书画之人才有可能破解。我为此学了半年,还是中了招,偏偏你去了遇到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只能说明……”

“小爷注定是站在历代异徒行者食物链最顶端的男人。”我做舍我其谁状。

“只能说明你运气确实挺好。”月饼扬着眉毛“哈哈”一笑,“南瓜,我是蛊族,你是什么族?”

说到这个我心里就不得劲。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最羡慕的不是名车、豪宅、时尚品牌,而是父母骑着破自行车,孩子坐在后座指着路边的KFC:“爸妈,我要吃。”

平常人最简单的生活,却是我最向往的幸福。月饼虽然也是孤儿,但好歹是由蛊族抚养长大,他有保护他的哥哥阿普,还有曾经深爱的阿娜。而我没有遇到月饼之前,只不过是一个“死在家里可能都没人发现”的孤者。

我虽然很不痛快,嘴里倒是没闲着:“汉族!”

月饼察觉到我的情绪,递过来一根烟:“能破解石林任务,写小说,这都暗示你是文族。杏花村,或许藏着文族真正的秘密。而你,是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

“觉得我头大身子窄就明说,不用指桑骂槐说我像钥匙,”我快走几步拐过街角,“再不跟上去锁眼都找不着,我白长成钥匙了。”

“善于自嘲是探险人生必不可少的性格优点啊。”月饼下了结论。

每次遇到危险,我和月饼喜欢相互斗嘴,既能舒缓情绪,也能使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可是,这一次,当我们转过街角,看到的情景完全没有心情斗嘴。

这条城市里常见的老街并不起眼,逼仄的街道两旁,矮小的老房保留着现代化城市难得的历史感,青瓦房檐生着一层厚厚青苔,斑驳破旧的木门贴着残破的对联,几个半大小孩蹲在门前掷石子耍得开心。

灰蒙蒙的雾霾就像一块厚帘布覆盖着整条街道,那个女人早已不见,行人们拖着脚走得很缓慢,时不时有人问孩子道路,孩子笑嘻嘻的指着远处……

那几个孩子脸色赤红,眼球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膜,两条眉毛延伸至头发鬓角。其中一个孩子抬头看着我们,脖颈“咯噔咯噔”作响,咧嘴一笑,牙齿残缺漆黑,舌头糊着一层青色舌苔,干裂的舌纹像是舔了一块蜘蛛网。

“吞下去。”月饼摸出两粒黑不溜秋的药丸,递给我一颗,“居然遇到了鬾。”

古人把不干净的东西分成二十四种,分别是“魑、魅、魍、魉、鬽、魁、魃、魈、鬾、鬿、魀、魆、魊、魋、魌、魉、魐、魒、魓、魕、魖、魆、魋、魖”。“鬾”是传说中的小儿鬼,由横死的幼儿化成,每百年才长一岁。

这几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推算起来,大概死于唐朝。

我打了个冷战,后悔雾霾太大,没有看方位就冒冒失失闯进这条街。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不起眼的街道。误入这些街道的人,或神志恍惚、或心情暴躁、或心情郁闷,有些体质敏感的人还会看见许多奇怪的东西,脑海里出现乱七八糟的画面。

其实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这类街道,一般都是居于城市阴气最重的西北角。如果在建造城市的时候没有针对这个方位进行特殊的处理,则会变成阴气滋生的地方。阴气最凶煞的街道,不干净的东西极易成形,称为“阴街”,多是千百年前出现过大规模屠杀,怨气不散聚于此地形成。阴阳相吸,越是阴气重的地方,越能吸引常人前往。许多城市有名的小街,多是由此改造而成,当然经过了堪舆格局的重新布置。

稍微懂点堪舆格局的人,遇到这种街躲都来不及。我们倒好,一头撞进来了。

我接过药丸囫囵吞下,慌乱中卡在嗓子眼,辛辣的药味顶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抻长了脖子才咽进去。

“你就不能嚼两口再咽?”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还没收了鬾先把自己噎死不打紧,浪费了蛊族秘制的‘祛阴蛊’那就很尴尬了。”

我捶着胸口使劲喘气:“千万别说配方,我后半生还想好好吃口饭。”

月饼扬扬眉毛,桃木钉夹在指缝像金刚狼的爪子,走向小孩们:“知我者,南瓜也!我正准备说,既然这样那就不说了。南少侠掠阵,待孤收了这几只鬾,痛饮杏花村。”

我心说月无华你丫能正经点不?学了半年大戏,说话都不正常,满嘴戏文很好玩啊?

不过看他表情轻松,我心里多少有了底,胆气也壮了,满脑子回忆书里看来的收鬾手段,待会儿也好露两手。

“客官饮酒么?”年龄稍大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们身边,歪着恐怖的脑袋,白膜覆盖黑眼球透着一丝天真,声音更是清脆干净,“喏,往前走就是杏花村。酒娘在那里等你们。”

月饼愣了片刻,桃木钉别回腰带,蹲身摸着孩子乱糟糟的头发:“酒娘是谁?”

“酒娘就是酒娘啊,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喊她。”孩子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脸颊深陷两颗酒窝,干巴巴的脸皮皲裂出条条细纹,“噗”地一下破裂了,露出塞满烂泥的牙床。

孩子慌忙抽回手从地上挖着泥土往脸上糊着,手指缝里满是挠头抠下来枯发、暗黄色头皮。直到把脸颊的肉窟窿填好,才内疚地拧着衣角:“对不起,对不起……惊着客官了。酒娘说遇到行人问路,不能多说话,不能笑,要不然会现出本相,会被当成怪物打死。你看,那年有个行人口渴讨碗水喝,我见那人和善,多聊了几句,鼻子裂了。他一刀砍中脖子,这道疤,可深了。要不是酒娘救了我,早就活不成啦。”

孩子稍微扬起脖子,一道蜈蚣形状的伤口从脖颈延伸至喉结,森森白骨刺棱着骨茬,看得我的脖子都隐隐作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很酸。自古以来,常人谈鬼色变,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只鬾却这么害怕人类。很多人都说鬼有多么恐怖,真能见到鬼的又有几个?反倒是许多人,内心住的那只鬼更可怕。

“小朋友,愿不愿意像别的孩子,能在阳光底下做游戏,上学,有爸妈疼,慢慢长大结婚生孩子?”月饼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桃木钉偷偷抠在掌心。

“当然想了,”孩子毫无防备地拉着月饼的手,“酒娘说遇到那两个人之前,我们只能当接引者。有时候我们也会躲在街口偷看,可羡慕那些小朋友穿得很漂亮,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呢。”

我想到月饼要做什么了,心里堵得难受:“月无华,别这么做。”

“舍、离、断,得、自、在,”月饼一字一顿,举起桃木钉,顺着孩子后脑刺入,“他们这样活了千年,更苦。不如早转生,哪怕只有几十年生命,也足够了。”

我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爱,无慈无悲。只有放下,才能得到。

月饼这么做,是对的。

桃木钉没入孩子后脑,钉尖刺穿枯朽的死皮从前额穿出,骨屑如同粉尘洒落。

“哥哥,我好疼,好久没有疼得感觉了。”孩子没有一丝痛苦,反而面带一丝微笑,“我好像又是一个人了,只有人才会疼,对么?”

一缕灰色阴气,从孩子额头刺口飘出聚在头顶。随着阴气越聚越多,孩子身体越来越瘪,直到阴气飘尽形成一尺长小人形状,孩子只剩一张皱巴巴的人皮,乱糟糟堆成一团。唯有那双眼睛,骨碌碌滚个不停,白膜早已不见,黑色瞳孔分外透亮。

在孩子消失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原本清秀的脸。圆嘟嘟、粉嫩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两颗深深地酒窝漾着笑意。

“南瓜,该你了。”月饼走向那几个孩子。我看到他的眼角很湿。

眼为气之精,毁眼才能灭气。我取出银针,迟迟不忍扎下去。漆黑透亮的眼睛如同一面小小镜子,映着我哆哆嗦嗦的手指。

我咬着牙向下压着手腕,针尖一点点刺进瞳孔,一汪黑水如同糨糊,缓缓淌出,最后一丝阴气终于融进了人形阴气……

那几个孩子,也被月饼散了阴气,只剩几双眼睛。

我木然地挨个刺破,心脏疼得好像也被银针扎了进去。短短几几分钟,我大口喘着气,默念往生咒,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透了衣服。

“来生,记得这两个哥哥。”月饼双手合十,对着几道阴气拜了几拜,“我们带你们吃肯德基。”

人形阴气似乎听懂了我们说的话,抬起小手挥动,越来越淡,终于融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雾霾。

一缕阳光透过阴灰的天空,斜斜射下。温暖的清风从街口吹进,雾霾瞬间散尽。

这条阴街,亮了。

酷似石林女子的女人,站在街中央一处旧房门口,横匾龙飞凤舞着“杏花村”三个大字,浓郁的酒香从院里飘出。

“酒娘这厢有礼了。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不知道我是他的母亲。为了几百条冤魂能够解脱,我眼睁睁地看他受了那么多苦,被常人伤了他那么多回,只能在最后时刻救他。但愿他来生,不要投胎给像我这样的母亲,”酒娘美目笼着一层雾气,轻轻叹着气,“千年了,终于等到‘文蛊手足’。只有你们,不是因为恐惧、憎恶伤害他,而是为了他好才这么做。也只有你们,才能破解杏花村的诅咒。”

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她的声音,居然和石林女子的声音完全相同。

她们,根本是同一个人!

酒娘转身,款款回到院内,不多时院内欢声笑语,锅碗瓢盆、板凳摆放、架柴生火声不绝于耳。勾人口水的高汤面香浓得化不开,许多行人顺着香味走进阴街,议论纷纷,眼睛放光,吞着口水涌入院内。

“南瓜,还记得那首《清明》么?”月饼微微皱眉,注视着食客们,“据考证,这首诗有可能不是杜牧所写。如果不是,那么写诗人的目的是什么?倒是很像留给世人的线索,引诱人们来到这里,就像咱们的任务线索。”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我心头一凛!方才发生的一切,除了清明时节有偏差,剩下三句诗,不正是我们的经历么?换个角度想,如果“清明时节雨纷纷”只是指天气而不是指节气,那就全对上号了。

酒娘说的那番话,又有什么含义?她到底是谁?

“酒味儿不错,面香扑鼻,老汤熬得够火候。”月饼吸着鼻子闻了闻,“敢不敢尝尝正宗杏花村和刀削面?”

“再危险的事情也挡不住一颗吃货的心。”我嘴上这么说,手里没闲着,军刀、银针、火机都放在能最快摸出来的口袋以防万一。

“你那颗吃货心早被猪油蒙住了,正好吃碗面条刮刮油。”

“滚!刮油要喝普洱!”

院落从外面看并不起眼,谁曾想别有一番洞天。起码三百多平的院子摆着三十多张原木桌子,食客们坐着木头方椅,叫好声不绝于耳。

酒娘不见踪影。院中央,穿着白麻衣、黑色粗布裤子的中年人蹬着单轮轱辘,头顶一坨面团,双手挥着弧形削刀正在削面。随着叫好声越来越响,中年人双臂舞动如同两团旋风,直至化成两团淡淡的影子,根本分不出哪是胳膊哪是弧形削刀。一条条长短厚薄几乎完全相同的面片从他的头顶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如同流星赶月准确地落进身前三米的铁锅。更妙的是,面片落水根本没有溅起任何水花,像一条条灵活的白鱼,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入水,在沸腾的铁锅沉浮翻涌。

铁锅热气蔚然,升腾着团团白色水雾,水泡“咕嘟咕嘟”冒个不停。

我对各地民俗很有兴趣,这种刀削面的做法有个俗称“灵猴献寿”,古时只有大户人家的尊者过生日才能见到。山西太行山产猴,耍猴人捕幼猴训练,表演猴戏混个糊口钱。一位侯姓面师傅看了猴戏心有所悟,模仿猴子蹬车,头顶寿面,苦练十余载,削断了两个手指,半个耳朵,头皮、脸部更是伤痕累累,才独创出这门绝技。

面师傅本就姓侯,脸上刀疤累累活脱脱个猴脸,只在庆寿时施展,故此称为“灵猴献寿”。

侯师傅名声大噪,闻名而来的求学者络绎不绝。不过这门绝技着实难学,危险性太大,选徒有“天秃、个矮、品端、指短、腰细、腿弯”六大苛刻规矩。久而久之,这门绝技竟然失传了。

现今也有面师傅根据古法苦练,可惜只能学其表而失其魂,终归是个表面功夫。

没想到,在这条阴街,这间诡异的“杏花村”饭馆居然能遇到,也算是一件幸事。

“别光想着收集素材,”月饼拉着我拣地儿坐下,“正事要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么多人在这儿,我就不信酒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再说酒娘那么漂亮,肯定不是坏人。”

“食色,性也。”月饼摇头叹气,“南少侠活得挺真实啊。”

我正想回两句,只见面师傅将最后一块面团削进锅,光秃秃的脑袋没有丁点儿面痕,双腿弯曲绷直,从轱辘上跃起,空中翻了个180度,眼看着就要脑袋着地,食客们“啊”地惊叫。面师傅双臂探出,用削刀顶着地面,拧着麻花腰又转了180°,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站稳,双手持刀抱拳揖了个圈。

炸雷般的叫好声轰然而响!

这个动作实在惊险漂亮,力度、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月饼都忍不住鼓掌喝彩。

酒娘从院北的矮房推门而出,笑盈盈地环视一圈,眼波顾盼留情,食客们顿时鸦雀无声,都有种“酒娘看我了”的欣喜。

“今天小店开业,咱也不搞剪彩放鞭这些营生,”酒娘清清嗓子,普通话标准得就像空姐的服务提示音,“承蒙各位捧场,赏完面师傅手艺,再尝尝刀削面,还有陈了二十年的杏花村。今儿全部免费,要是好吃好喝,欢迎常来。伙计们,起面上酒。各位少安毋躁,稍等片刻,过会儿还有傀戏助个兴。”

此话一出,食客们几近癫狂,巴掌都快拍烂了。我和月饼对视一眼,没有吭气。

这里,居然有傀戏?

那是只有阴人才能表演的阴戏。

店伙计抬着漏勺从锅里舀面扣进粗瓷大碗,另外几个伙计往面里加着卤汁、臊子、鸡蛋卤子、时鲜蔬菜,一碗碗香气腾腾的刀削面流水般摆到桌前,瓷坛泥封的酒坛子拍开封口,更是香气浓郁,闻之垂涎。

食客们齐声欢呼,拿着长筷大快朵颐,吃到兴起就着杏花村,好不痛快!

“不能吃。”月饼挑起一根面条,凑在鼻尖闻了闻。

白嫩细滑的面条裹着卤汁,根根最正宗刀削面的六分长短,油嘟嘟的煞是馋人。绿的菜、黄的蛋、红的辣子、些许陈醋,更是将一碗面装饰的花团锦簇,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尤其是臊子,肉丁粘着油珠,浑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香味更是独特,浓而不腻的香气顺着鼻腔进入口中,还没吃就已经满嘴生津。

我苦着脸狂咽口水:“这么多人在吃,肯定没问题。咱就稍微尝尝?”

“阴人傀戏,凡所能见,九死一生。”月饼倒了杯酒,晃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浆黏腻醇厚,酒香扑鼻。

我根本没有认真听月饼说了什么,怔怔地盯着酒面,心里就一个念头,我要吃好吃的,喝好喝的!

现在想想,当时的状态非常奇怪,如果不是月饼几句话点醒我,可能再没有机会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

“知道最高深的蛊术是什么?”月饼摸出桃木钉,对着我的太阳穴刺下。

强烈的酸痛如同一溜火线,顺着脑袋烧到心脏。我疼得险些坐倒在地,就这么几秒钟时间,忽然清醒了。

刀削面、杏花村依然喷香诱人,却再没有之前那种致命诱惑力。

我刚才怎么了?

“蛊术分为虫、草、人、物四大类,细分为108种蛊,每一种练到极致都会有惊人的作用。”月饼的声音好像很远,又仿佛就在耳边,“然而最高深的蛊术和这四类无关,存在于普世,就是食、色。”

“美食、美酒、俊男美女,对任何人都是致命的诱惑,沉迷其中必然心智迷乱,荒淫糜烂,丧失本我。在酒肉中稍微加几样调料,比如有些店会用罂粟壳子熬汤作料;或者在容貌上稍作调整,就像很多女人热衷整容化妆增添吸引力。多少英雄豪杰折在其中,商纣王宠爱妲己,酒池肉林,终日享乐导致亡国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且不说那些大人物,普通人又有几个能顶住这些催发人欲的玩意儿?你看他们……”

我听得冷汗直冒。蛊族自古以来就是一场神秘的族类,蛊术更是谈及色变,没想到最能毫无察觉毁灭一个人的蛊术,居然是任何人都喜欢的食、色。

再细细一想,吃货们对美食近乎痴迷的热衷,粉丝们对偶像的抗热追捧,男人们对漂亮女人的迷恋追求,女人们对帅气男人的芳心可可……

原来,最高深的蛊术,就存在于我们身边!

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在接触这些蛊,稍不留神,就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再看那些食客,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些人假装吃面喝酒其实偷偷瞄着酒娘,眼中满是野兽般的色欲。有些人埋头大吃大喝,浑然不顾形象。有个白领打扮的女子,更是端着碗往嘴里倒着面,滚烫的汤水燎起嘴角一串水泡,女子毫无察觉,用衣袖摸着嘴角残汤,水泡挤破,黄水把妆容涂抹得乱七八糟,皱巴巴的白皮粘在嘴边。

女子拽下烂皮,在手里搓成小球,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咀嚼:“再来碗面。”

两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满脸通红,打着浓臭的酒嗝,交杯换盏喝得起劲。其中一个男子鼻孔流着鼻涕和酒浆混合的黏液,伸出舌头舔进嘴里,砸吧着嘴眯眼陶醉。

同桌进餐的食客也不嫌弃,依然各顾各的。

整个院子,充斥着人类最赤裸裸的原始欲望。

“面里有这样东西。”月饼用筷子从碗底挑起一块类似八角大料,黑不溜秋指甲盖大小的东西,“山西刀削面,最有名的不是刀工,也不是和面手艺,而是臊子的制作秘方。这是牛蹄骨片,牛行于田间食百草,蹄骨缝夹着四季花草香味,百草顺着血液延伸至骨,是调滋勾味的好食材,高汤多用牛骨熬制也是这个原因。作调料最好的牛蹄骨,取自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存于地窖的牛骨。这种骨早被阴气泡透,更能扰乱阳气,使人失去常态,泡在酒里效果更好。”

月饼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食客们异变的原因,吃货的心早就被恶心填得满满的,只剩胃里翻江倒海。

“看看酒娘的面相,看相我不如你。”月饼把牛骨丢回碗里,冷笑望着酒娘,“知人知面不知心。呵呵,我还以为她是好人。”

我向酒娘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索性也没什么好躲闪的,来了个四目对视。

酒娘似乎察觉到我的用意,也不回避,故意仰起头让我看个清楚。我这才发现,她虽然和石林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却有一处微小不同。

她的右眼皮有一块不起眼的淡褐色漩涡状疤痕。我心里有了计较,眼为气之精,是人体收纳外气之处,眼皮的疤为漩涡形状,面相称之为“漩眼”,相当于龙卷风的风眼,增强了纳气的功效。

唯一不好的是,漩眼既纳清气也吸浊气。清气多则目明眸亮;浊气聚则眼袋明显。这种面相的女人对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根本无法抗拒。若女人命格不够硬,浊气多于清气,吸引的男子多为好色贪财、寡情薄意之徒,一生坎坷,命运多舛。除非遇到命格极硬之人,方能将浊气排出而清气大盛,遇事否极泰来,诸事皆顺。

酒娘对着我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随即收敛笑容:“各位吃饱喝足,该看的也都看了,接下来请欣赏傀戏。”

“梆!”梆子声响起,酒娘身后的屋子忽地刮出一阵冷风,阴森森的“呜呜”声从内传出。窗户“扑棱扑棱”开合,一只人手从窗台向上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掌贴着玻璃,食指在玻璃上来回划拉,就着雾气写下了“我死的好惨”五个大字。

也许是气氛影响,食客们痴痴呆呆盯着那五个字,好几个人缩着脖子打哆嗦。有人过于害怕起身想走,站起来腿却软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个吃嘴角烂皮的女子更是夸张,半张着嘴,汤面顺着下巴流淌进胸口。

我瞅着那五个字越看越生气,月饼见我面色不对:“别受影响,精神凝气,好戏还在后头。”

我压低嗓音嘟囔着:“能不能专业点!就这么五个字还整错别字!‘死’是动词‘好惨’是形容词,明明是‘得’不是‘的’。”

“南晓楼,我真怀疑你这脑子里到底长了些什么?”月饼绷着脸强忍着不笑,“还有心思研究这个,你不也一堆错别字么?”

“我好歹也是个作家!虽然我也写错别字,可是就见不得别人写错别字!”

“杏花村百年开业一次,至今已经十一次。”酒娘双手展开呈半圆形,“每次都是你们这些人,我实在是厌倦了。”

屋里的“呜呜”声更加凄惨,木门“吱呀”开了条缝,一只枯瘦的手掌从门缝里摸摸索索探出。“咣当”,木门打开,两个长发拂面,身穿血迹斑斑白衣的男女趴在地上,双手板着门槛向外爬着,身下是一条殷红的血迹。

“我死得好惨。”两人哀呼着抬起头,长发散到耳侧,露出没有五官,只有惨白人皮的脸!

这两张脸实在太过恐怖,食客们齐齐尖叫,仓皇起身,撞翻了桌子,碟、碗、酒坛碎了一地,一时间汤汁淋漓,酒水四溅。大家也不顾得疼,踩着满地碎碴子往门外跑。

“吃了阴宴,看了阴戏,已是半个阴人,还想走出这个院子?”酒娘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声音依旧轻柔好听,“你们很快就会记起千年前如何对待杏花村,继续看吧。”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双脚快似风火轮,推开众人率先冲到门口,一看就是“广场舞生龙活虎,公交车浑身是病”的行家。当她跨出院门,鞋底闪出烙铁般的灼红,“滋滋”地冒着黑烟,焦臭扑鼻。

老太太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鞋底像贴膏药粘在地面,露出烫得焦黑,血肉糜烂的脚底板。

酒娘柳眉微挑,眉角挂着一丝煞气:“刘大妈,您还是好好地看戏吧。再往外走几步,整只脚都保不住哟。”

老太太捧着脚哀嚎:“我不是什么刘大妈,你认错人了。我……我叫张淑兰。”

酒娘再没搭理她,很优雅地拢着额前刘海:“请各位回座。”

食客们迟疑地看看门外,望望酒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酒娘莞尔一笑,双手伸到脑后。轻微的“刺啦”声响起,头皮连带头发慢慢撕开,额头正中裂开一道连着细密肉丝的缝隙,从双眉顺着鼻梁一直延伸到嘴唇。

那张脸满是暗红色的肌肉,一条条如同蚯蚓般粗细,嘴角更是裂到耳根,巨大的牙床上下开合,“呼呼”漏风。

酒娘抬起那张恐怖的脸,没有眼皮的眼球几乎突出眼眶,环视众食客:“世间都以美为荣,殊不知你们看到的美貌,只是一张臭皮囊而已。可笑,可叹!”

“啊!我见过她!我见过这个场景……”人群中一个穿着性感,画着浓妆的漂亮女子失声喊道,“我在梦里见过,咱们……咱们都死了!”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我惊得手心满是汗水,女子的惊呼更是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境,许多隐藏在记忆里的暗线,渐渐明朗,串了起来。

记得小学学习杜牧的《清明》时,老师秉承着填鸭式教育“背、写、考”三大法则,要求学生熟练背诵默写,第二天进行小考。

我写完作业小十点了,背了几遍眼皮子开始打磕绊,书本砸脸直接昏睡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荒无人烟的野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坟包在杂草中若隐若现,寒风吹的枯树枝瑟瑟抖动,乌鸦缩着脖子无精打采地“呱呱”叫几声,扑棱飞起,钻进一处坟包的野洞,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块枯骨……

我穿着古时的长袍,顺着羊肠小路往前走着,绵绵细雨如同一层细纱,使得眼前一切变得目糊不清,唯有牧童吹奏的牧笛声时断时续。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心里一片混沌,只知道跟着笛声前行。慢慢的,我身边多了许多失魂落魄的行人,晃着肩膀、僵直双腿加入追寻笛声的队伍。

有些人哭声悲切,闻之垂泪;有些人低声“呜呜”呻吟;有些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有几个女子抱着襁褓,眼泪“簌簌”落在婴儿脸上。

牧笛声愈发凄凉,节奏分明是送葬时的丧乐。我打了个激灵,心头一片清明,看清了周遭的事物。

那些行人的黄白色面皮如同罩了一层丧布,两只眼睛只有白色瞳仁,透着惨白色的幽光,时不时有蛆虫从眼角爬出,顺着扁塌的鼻梁钻进鼻孔,再从耳朵眼里钻出。摔倒的行人四肢仿佛没有骨头,反方向折断,骨茬从淌着黄水的烂皮里面顶出。那几个女子听到笛声更是举止怪异,双手插进头发拼命撕扯,任由襁褓掉落,滚出一具具黑瘦的小小干尸。

这时,远处的坟头向外拱着黄土,黑水“汩汩”冒出,一双双黏着一点点烂肉的骨手从坟里探出,摸索着坟沿,坚硬的土地又爬出无数具尸体,拍打着身上的泥水烂土,加入前行队伍。

站在树梢的乌鸦“呱呱”叫着,大片乌鸦像黑压压的乌云从远处飞来,啄食着这群行尸走肉。

我明知道这是噩梦,却根本醒不了,仿佛现实般置身其中,甚至能闻到行尸的臭味。我试着张嘴呼叫,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拖着身体往前走。

这时,田间走来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身着蓑衣的牧童单手板着断了半截的犄角,另一手举着牧笛吹奏,默然注视着我们,牧笛指向树林拐角一处破旧院落,门口插着一面破败旗子,写着“杏花村”三个大字。

一位风姿卓越的女人倚门而立,勾人的笑容让人无法拒绝:“这里有最好的刀削面,还有上好的杏花村,客官们来啊。”

牧童,正是我和月饼在巷子遇到的小孩子;那个女人,正是酒娘!

“嗖嗖”两道灰影破空划过,钉住酒娘左右双脚。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从人群众掠出,半长头发斜斜盖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扬扬眉毛:“这是梦!我已经封住她阴气阳走的泥丸宫,大家赶紧醒过来!”

两道灰气从酒娘脚背涌出,酒娘嘶嚎着现出那张恐怖的脸,身体渐渐模糊,终于化成一团灰气随风飘散……

空气中飘荡着她最后一句话——

“既然你们对《清明》有感应,迟早会来到这里。”

我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透汗,大口喘着气,梦境却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那个女子提醒,我根本想不起来曾经做过这个梦。

十一

“对!我也做过这个梦!”

“他妈的快跑,今天中邪了。”

“我也做过……”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院子里,食客们纷纷记起了这个梦,再也不顾张淑兰冲出门出现的惨状,一窝蜂地疯狗般涌向门口。

我怔怔地盯着月饼,月饼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南瓜,你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

“月饼,你曾经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们同时说着,又同时收声。

那个时候,我们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会出现在彼此的梦里?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让我先出去,我是女人。”

“我岁数大,让一下。”

“老不死的抢着投胎啊。”

“听我说,排队出去,要不然一个都走不了。”

食客们堵在门口,演绎着最丑陋的世间众生相。谁也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捧着脚惨嚎的张淑兰,无数只脚在她的身体踩来踩去。张淑兰起初还能“哼哼”几声,随着身体里骨骼断裂的声音响个不停,嘴里呕出几口黑血,再没了声息。只剩颤巍巍的左手半悬在空中,随即被一双红色高跟鞋根穿透,钉在泥血混杂的土里。

踩着张淑兰的女子穿着极为暴露,黑色蕾丝袜早被扯得如同抹布,挺着夸张的胸部往人缝里钻:“女士优先!”

“臭婊子别挡老子。”人群中横起一脚,身材壮硕的大汉把女子一脚踹飞,扒拉着食客吼着,“都他妈的滚开。”

女子仅能包住臀部的短裙“刺啦”撕裂,她尖嚎着冲向大汉,黑色指甲对着大汉的脸就是一顿乱挠。大汉脸上登时多了几条血印,甩手就给了女子几记耳光。女子“滴溜溜”转了个圈,退到门口,又被大汉一脚踹中肚子,蜷着身体飞出门口。大汉趁着这个空当,也冲了出去。

突然,大汉和女子如同被沸水泼过,浑身冒着青烟,两人摔倒在门外齐声惨呼,捂着脸满地打滚,阵阵灰烟从指缝中冒出,大片脓水渗出衣服,结成一块块恶心的黄痂。

再无人敢动,静立着像一群待死的俘虏。

我查阅历史资料的时候有个问题一直很不解——为什么战争俘虏面对人数比自己少数倍的敌人,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放弃求生希望,任由敌人用各种残忍的方式处死?其实只要有人振臂高呼,率先冲向敌人,下场可能是立刻被敌人射杀,却能激起俘虏们的求生欲望,继而暴动反抗。

当下的场面,我有些懂了。谁都怕死,尤其是看到同伴惨死,这种情况完全能摧毁一个人最后的反抗意志,只是乞求比同伴晚死一会儿,谁也不会做那只“杀鸡儆猴”的鸡。

面对死亡,人性自私,莫过于此。

“大家不要慌,”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我们一定能解决。在此之前,谁都不要乱动。”

月饼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食客们稍微平静,眼巴巴地望着我们。

我长这么大,除了在全校升国旗的时候念检讨,在苏州做讲座签售,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手脚立马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不过月饼都放话了,我不跟几句不太合适,也是一时脑子乱糟糟口不择言,脱口而出:“相信党!相信国家!”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众人又聒噪起来。

“两个毛头小伙能干什么?”

“呵呵,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看他俩吊儿郎当的样子,不靠谱。”

“现在的年轻人,唉……”

我懵了。

我们明明是想救他们,而这些人极尽嘲讽之能事,挖苦着我们,辱骂着我们,完全忘记了即将面临的死亡威胁。

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进了阴宅,吃了冥宴,即是阴人,”酒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戴上了美貌面具,手指对着我们点了点,“只有看了阴戏,由他们俩破解其中蹊跷,才能脱身。”

众人又是惊恐,又是疑惑,注视我们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仇恨。

“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我看到了,他们俩没有吃任何东西,早就知道这些事。”

“对!别相信那个臭娘们儿说的话。”

“说不定这俩小伙和她早就有一腿。”

“弄死他们!”

众人渐渐靠拢我们围成个圈,眼中都是野兽般凶狠的目光,却没有人敢动手。

月饼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使劲吞了口气,仰头长长呼出:“南瓜,这些人值得救么?”

我的头都要炸了!这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经历着世间所有最丑陋的人性。偏偏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可是,我真得很想不管不顾,利用我们俩的能力,一走了之不是什么难事。

很矛盾!

“你们懂了么?”酒娘微微闭目,眼皮颤动,眼角凝着泪珠,“千年前,他们就是这样。看戏吧,看完了,就懂了。”

“梆”!梆子声响起,唢呐、喇叭、锣鼓声喧闹起来,店伙计们早已换上唐朝服饰,眉飞色舞吹奏着乐器。那两个从屋里爬出的无脸人,站在屋前空地,“咿咿呀呀”唱着,演绎了一段千年前不为人知的惊天惨事……

十二

唐朝,开元盛世,正是“纸香墨飞,词赋满江”的文豪辈出年代,文人都以能写出一首传世名诗为荣。酒馆、客栈、青楼更是留出一面白壁,供诗人即兴挥墨。若诗写得好,不仅酒肉白吃、客栈白住,青楼女子也会青睐有加,共度良宵,诗人在温柔乡缠绵数日,临别时赋诗一首,不但使青楼女子身价倍增,更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千古佳话。

酒娘本姓曹,生于辽东苦寒之地。曹父有一手家传的酿酒手艺,倒也家境殷实,收入颇丰。按说这日子过得不错,可是曹父偏是个有匠心的酿酒师,总是对所酿美酒不满意。辽东虽说物产丰实,酿酒材料应有尽有,可是天气极寒,酿酒周期太短,水质又冷,酿出的酒浆烈而不醇,浓而不香。

曹父索性变卖家产,带着妻儿走南闯北,寻找酿酒佳地。他们路过汾州(今山西汾阳),发现此地四季分明,粮食丰厚,水肥土沃,正是绝佳的酿酒场所,于是定居此处,专心酿酒。

靠着多年酿酒所得家产,曹家收粮买料,酿了五年酒,却不卖一两半钱。邻里不解,这样光买不卖,再大的家产也撑不住几年。曹父总是摸着封酒的阴窖,笑而不语。

直到五年后的农历四月二十一,子夜时分,曹父突然惊醒,探着鼻子闻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喊了一声“成了”,匆匆披了件套褂直奔酒窖,捻起一撮墙根土,用舌尖舔了舔,仰天大笑:“曹家古法酿酒,失传百年,今日终于让我破解,无愧列祖列宗!”

第二日,曹父郑重地打开一封木盒,取出黄豆大小的五粒药丸,埋于酒窖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留一粒放在手中,对着窖门三叩九拜,念叨着祭祀酒神的敬语,这才开窖取酒。

泥土密封的窖门打开,顿时酒香扑鼻,随风四散,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这股异香。窖子里的酒坛原是陶土坛子,经过酒浆的多年浸淫,竟然晶莹剔透,宛如琥珀。

围观邻里肚子里的酒虫早就蹦跶不停,起哄请曹父快快开坛,否则就动手抢走了。邻里玩笑虽说粗俗,可也是对曹家美酒的认可。曹父笑吟吟地摆摆手,把药丸捻碎倒进小竹筒,郑重地交到酒娘手中:“此为曹家传下来的千年酒引,凡酒洒进一点儿小沫,立成佳酿圣品。咱们曹家的酒,那可就是能位列王母娘娘蟠桃会的仙品。为了不让酒有污浊之气,需由处子之身进窖调入酒中。去吧,每坛倒入一丁点儿即可。”

酒娘年级尚小,哪懂得什么是“处子之身”?邻里粗俗的笑声让她多少有些明白,红着脸进了酒窖。众人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等着,曹父更是搓着手面色紧张。足足过了三炷香时间,酒窖里忽然酒香大盛,只是闻闻就满口生津,唇齿留香。

几个酒量差的满脸通红,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胡乱说着醉话“好酒”,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酒娘顶着满头尘土怯生生地钻出来,曹父一把抱起她,抛在空中稳稳接住,转身对众人说道:“今天曹家美酒开窖,诚邀邻里乡亲品尝。”

此话一出,几个精壮小伙跑进酒窖,抬出几坛美酒,分与众人开怀畅饮。

村里教书的老秀才砸吧着嘴:“曹师傅,这么好的酒,该有个好名字啊。”

“曹某才疏学浅,还望先生赐教。”

老秀才指着远山一片杏树:“此时杏花刚开,依在下愚见,就叫‘杏花村’,如何?”

“好!就叫杏花村。”曹父舀了一碗酒递给酒娘,“把酒喝了。”

酒娘绞着衣角,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辣……我不喝。”

“你还要继承为父手艺,怎能不会喝酒。”

酒娘捧着碗抿了一小口,霎时间嫩脸通红,剧咳不止。

“哈哈……”众邻里和曹父捧腹大笑。

十三

如此过了几年,“杏花村”的名号越来越响,曹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酒娘也出落成明眸皓齿的美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闻名十里八乡,还夺得当地的“花魁”。

酒娘把花魁奖励的钱财,全都捐与私塾,供贫苦孩子识字读书。乡间邻里提起酒娘和曹家,无不竖起大拇指。提亲的媒婆快把曹家门槛踏破了,偏偏无论是官宦子弟还是秀才商贾,酒娘都看不上。曹父疼爱女儿,也由得她性子,曹母反倒是经常唠叨:“再嫁不出去,就在家里成了老姑娘,看谁要你?”

酒娘嘟着小嘴撒娇:“那就陪在爹妈身边一辈子好了。”

这年清明,酒娘在酒铺卖酒,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风尘仆仆的书生,打了一壶酒仰脖灌下,大呼“好酒”,解开包裹取出文房四宝,在白壁上挥毫而就——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酒酿默念这首诗,心中一动,看书生的眼神多了一丝别样情愫。

书生写罢诗,扔下毛笔,又打了几壶酒,转身离去。

酒娘急忙追出:“你……你还没给钱呢。”

书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墙上的诗:“傻丫头,单凭这首诗,每天就能多很多顾客,区区几瓶酒钱算得了什么?我的脑袋就是钱,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以诗换酒如何?”

“原来是个呆子。”酒娘心中暗嗔,再读那首诗,愈发觉得情景、韵味、平仄、韵脚恰到好处,实属佳作,忍不住心生欢喜。

再看书生已经走至街头,酒娘跺脚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还会来么?”

“我姓羊,羊肉的羊。”书生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擦着嘴角,“我本浪荡笑天涯,日月做马夜为家。你们家的酒好喝,我就不走啦。”

酒娘的俏脸没来由飞起一抹红晕,心头小鹿乱撞,痴痴望着书生背影。

“哦,对了!丫头,我喜欢你。待你长发及腰,待我功成名就,娶你可好?”

“啊!”酒娘哪曾见过这等莽撞之人,捂着脸回了酒铺。

那一日,酒娘心思纷乱,总出现书生依壁写诗的幻觉,几次酒钱都算错了,只是盘弄着头发,心中暗自思量:“还差两寸就长到腰了呢。”

十四

接下来数月,果然如书生所说,来酒铺赏诗的人络绎不绝,生意自然更加红火。又恰逢当朝大诗人杜牧途经山西,这首诗风格与杜牧作品极为相似,一传十,十传百,这首诗倒成了杜牧佳作。

却说书生在此定居下来,白天苦读诗书,晚上饮酒作诗,次日拿诗换些钱财,到酒铺打酒。只是每次见到酒娘,再没有初识的狂放,多了几分腼腆,不敢多说一句话,打了酒匆匆离去。

这一天,书生刚踏出门槛,酒娘小声说道:“人家都说这首诗是杜牧写的。”

书生顿住脚步,沉默片刻,眉宇间的傲气神采飞扬:“随他们说吧。终有一天,我要比杜牧有名气。”

“你知道么?”酒娘的脸比喝了一坛“杏花村”都要红,“我就喜欢你的与众不同。”

“我哪里有什么不同,”书生欲言又止,“只不过多了几分阅历而已。”

“你的诗像故事,读着读着就明白了你的心意。”酒娘指着那首《清明》,“你藏了很多心事,你不快乐。”

书生身躯微晃,嘴角闪过一异样的神差,一时激动握住酒娘小手:“你真得看懂了?”

酒娘脸上的红晕红到了脖根,轻轻抽出双手:“有人看着呢。”

那一秒,时间停顿了,两颗相互爱慕的心,在满是酒香的铺子里,悄悄碰撞。

“我现在还不值得你喜欢,没功名,没家业……”书生面色一黯,随即兴奋地挥着手,又指着自己的脑袋,“不过我有这个,一定会娶你回家。”

“刚正经两句又满嘴胡话。”酒娘微嗔,低头胡乱拨着算盘,“明天是未嫁女子上山拜姻缘娘娘的日子,爹妈忙着酒铺生意,我也没个伴儿。”

书生挠着脑袋怔了片刻,欢天喜地出了门:“我陪你啊。给你讲故事,给你作诗,好不好?”

自此,两人一起结伴游历了很多地方,说不完的话,看不够的风景。书生总是紧紧握着酒娘的手,酒娘用丝帕擦着书生鬓角的汗珠。

爱情,简单,美好。

十五

唐朝民风甚豪,男女之情极少遮遮掩掩,酒娘和书生的恋情,很快传遍乡里。

书生虽然贫寒,可是满腹经纶,已成方圆百里有名的文人,功名指日可待。曹家乐善好施,家境殷实,酒娘知书达理,待嫁闺中。邻里乡亲觉得这段姻缘挺合适,就等书生乡试,考了功名,回来娶酒娘,好好喝一顿“杏花村”的喜酒。

曹家父母早默许了两人亲事,私下跟酒娘商量过,两人先成亲,书生也好有个生活着落,能安心应考。就算考不上,书生的诗能卖好价钱,曹家的酒更没得说,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偏偏书生是个执拗性子,非要门当户对才迎娶酒娘,坚决不同意曹家安排。这股傲气不贪财的品性,更让曹家父母和酒娘喜欢不已。

春来夏往,乡试邻近,书生终日闭窗苦读,两人相处时间少了许多。秋天,乡里来了一位熊姓商贩,出手阔绰,买下了“杏花村”酒铺对面的铺子,开起了“杭州胭脂水粉”的店铺。

汾州属于西北地区,哪见过江南妆品?女人爱美,一时间胭脂店的生意兴盛,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名铺,就连官府太太,也常登门采购。

熊老板三十多岁,虽说其貌不扬,天生一副好口才,满嘴辽东口音的乡间俚语常逗得女人们笑逐颜开。两个店铺相邻,熊老板也常来沽酒,两家都是辽东来到中原,更加亲近。

熊老板每次沽酒,只要酒娘在,就多买几瓶酒,还经常让伙计送过来上等水粉丝绸。曹家父母心里有数,早看出熊老板对酒娘有意,可是酒娘心有所属,哪容得下这个粗鄙商贾?

酒娘当然知道熊老板的心思,碍着人情也不好多说什么,就多打一壶酒当做回礼。

俗话说“好汉不经磨,好女要人疼”。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熊老板使尽浑身解数,舌灿莲花,逗得酒娘“咯咯”直笑。江南胭脂更使得酒娘容貌娇艳,宛如天仙。时间久了,酒娘心里多少开始暗中比较熊老板和书生哪个更好?

书生性子本就豪放,对酒娘全心全意,根本没有察觉酒娘心思。再加上乡试临近,陪伴的时间更少,常常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有时为了赴诗会结交达官显贵,更是和诗友结伴而去,一走月余。

书生原本最不屑这种事情,可是为了对酒娘许下的诺言,也只得硬着头皮参加。

时间,是恋人之间最好的陪伴,也是恋人之间最伤的别离。

被冷落的酒娘,时常在酒铺发呆,想着书生在青楼饮酒作诗,周围满是仰慕的妖冶女子。熊老板送的礼物越来越贵重,终日陪着酒娘聊天解闷,描述杭州美景美食,更让酒娘心神向往。

爱情的天平,一旦倾斜,迅速崩塌!

终于,书生又一次匆匆告别,酿成一段孽缘……

十六

过了半个月,书生背着沉甸甸的包裹,兴冲冲奔向酒铺,决定告诉酒娘一件事情。

他没有注意到邻里或嘲讽、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只注意酒娘盘着表示嫁人身份的云髻,从熊老板的店铺里端着盆水走出。

“我嫁人了,他对我很好。”酒娘微闭双目,“那夜我想你想得心痛,他陪着我喝了很多酒,我把身子给了他。”

“你……”书生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缓慢地、缓慢地、膝盖弯了,小腿打着哆嗦,仿佛不这样,随时都会跪倒。

“这不是真的。”书生哑着嗓子,浑然不觉嘴角已经咬出血,“你一定在和我开玩笑,对么?”

“你懂诗文,你懂我,可是你不懂女人。”酒娘背过身,挂在脖颈、耳垂的黄金项链、耳环烁烁生光,“他能给我的,你给不了。你能给我的,不能当做生活。我不想以后的日子,守着一个终日喝醉,整夜写诗,有很多女子仰慕的丈夫,我没有安全感。他没什么才华,却舍得为我花钱,一个女人,一辈子还图什么?酒铺的酒再香醇,终归有酿不出的那天,我也要为我的未来考虑。”

书生胸口如同遭受重击,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肉铺的刘大妈狠狠一刀,猪腿骨剁成两半,“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配得上酒娘?”

“瞧你那个落魄样儿,哪比得上熊老板,好羡慕酒娘。”浓妆艳抹,穿着半透薄衫的女子从胭脂铺一步三摇地走出,“会写诗有什么了不起,诗人多了去了。”

“你要再敢来骚扰酒娘,当心我不客气。”酒铺走出插着腰刀,身材壮硕的衙役,“赶紧滚出去,这里没你住的地方了。”

“滚吧!”

“不就会写几个破字么?能当饭吃?”

“他要是写得好,早就成名了,我看也就是个普通人。”

“你看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

原本和善的邻里乡亲,完全换了一副嘴脸,辱骂、嘲笑、挖苦、讽刺,再无往日的友善。

书生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熊老板挨家挨户打点了钱财礼物,一定要把他赶走,抹掉酒娘心中最后一丝念想。

每个人的善良都可以用价值衡量,一旦所接受的金钱超过善良的承载,再无善良!

书生只是痴痴地望着酒娘,眼神迷离痴呆:“这不是真的,对么?求求你,告诉我。”

酒娘双肩颤动,再不敢看书生一眼,强压着哽咽的嗓音:“你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书生忽然仰天狂笑,双手胡乱挥舞,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扑通”,摔倒在地,又双手撑着地,艰难地爬起。

“今生,再无一人如我对你好;可你,却相信别家酒更香醇。正如世间本无愚顽人,只是世人自认太聪明。我烈酒塞满怀,不点破你微醺谎言,宁做贪杯痴子,醉卧往昔,独饮日出迟暮。你若离弃,我醉笑三千不诉离殇,待雀上枝头;你若归来,我眼中带泪泼墨一生,看风来云去。”

空荡荡的街角,书生佝偻着背,高声唱着诀别的诗。

酒娘如遭电击,含泪回眸,书生早已不见踪影。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是怎么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当晚,邻里们都在谈论一件事情——

书生当夜醉饮,碰翻了油灯,连同屋子烧得尸骨未存。

当晚,酒娘一夜未睡。

眼睛没有流泪,心头却淌着血……

十七

光阴似箭,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而逝。

杏花村的酒依然香醇,酿酒的曹家父母却已去世。熊老板继承了曹家产业,可惜酒娘始终酿不出最好的美酒,只得留在家中逗逗儿子,打发时光。

熊老板一改从前的殷勤体贴,仗着两处产业收入丰厚,终日流连青楼饮酒作乐,又纳了两房小妾。纵然酒娘依然美貌,再懒得多看一眼。

酒娘也不过问,给儿子请了最好的私塾先生,苦读诗书。闲暇时,酒娘会坐在院落望着四角天空,哼着书生临别时唱的诀别诗,伴着两行清泪。

她懊悔那晚鬼迷心窍,让熊老板占了身子;她痛恨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的诱惑力。其实,她不是酿不出最好的“杏花村”,她痛恨多喝了几杯酒,没有经住熊老板的甜言蜜语。为了不让更多人酒后乱性,她再不愿酿酒。

一切,源于酒;一切,毁于酒。

书生烧死那晚,她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可是,一切都晚了。

唯有儿子,是她最后的希望。

每年清明,烧成一片废墟的书生住处,总会摆着一坛“杏花村”。只有那时候,才会有人记起烧死的书生。有人说,这是酒娘念着书生的好;也有人说,从来没见酒娘来过。

关于酒娘和书生的故事,成了幸灾乐祸的人们偶尔提起的谈资。大家聊得更多的,是那片开满杏花的山上多了一伙占山为王的强匪。官府数次派兵都被打退,好在这伙强匪很守规矩,只抢粮食不伤人命。长此以往,官府也就不自讨没趣,双方居然相安无事。

这夜三更,酒娘正搂着儿子熟睡,忽听屋外人声嘈杂,时不时有人喊着:“快逃命啊!强匪来啦!”

酒娘推开窗户一看,只见村里火光四起,持刀匪徒的影子豕突狼奔,挨家挨户踹门抓人。儿子惊醒,咧嘴正要哭出声,酒娘一把捂住儿子小嘴,缩在床角瑟瑟发抖,默念“菩萨保佑”。

“咣当”,门被踹开,一个蒙面汉子手持钢刀走进屋里,冷冷地睃着酒娘母子。

酒娘还未来得及穿衣,半裸的身体映着月光,完美的弧度释放着成熟女性的诱惑。她见汉子眼神有异,把儿子挡在身后,挺着浑圆的胸部哀求:“大王,求求您。放过孩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蒙面汉子的声音异常沙哑难听,仿佛吞了一块火炭灼坏了嗓子:“婊子,穿上衣服,带着孩子跟我走,否则……”

酒娘哪敢怠慢,顾不上羞耻,当着汉子的面,先给儿子穿好衣服,自己胡乱套了几件衣服,搂着儿子哆哆嗦嗦跟着汉子向外走去。

“看不出还挺疼儿子的嘛。”汉子“嚯嚯”笑道,“过会儿可就不一样喽。”

十八

空地上,火光通明,数十柄尖刀闪烁着寒光,全村老少抱头蹲成一团,女人们低声啜泣,男人们面色死灰,孩子们哇哇直哭……

酒娘紧紧搂着儿子,慌乱间瞥见熊老板半裸着臃肿的身子,身边是两个几乎赤裸的妓女,心头一阵厌恶。

“人,齐了?”蒙面汉子声音虽说难听,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大王,齐了。” 一个强匪应道,手里提着铁钉钉成的狼牙棍。

“嗯。”蒙面汉子微微点头,踱步走到人群前,“所有人,噤声!只要让我听到一点儿声音,死!”

顿时,鸦雀无声。

“众位乡亲,本寨初邻贵地,不为钱财,不为女人,只为一件事情。”蒙面汉子单手伸到脑后,解开罩脸面巾,“不知可有人认得我?”

乡亲们抬头看去,蒙面汉子无发无眉,满头暗红色的伤疤延伸至整张脸,层层叠叠的疤痕摞在一起,坑洼不平,仿佛一只被沸水烫掉肉皮的猪头。尤其是他的鼻子位置,只剩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球。

“果然没人认得我,”汉子大咧咧席地而坐,咧开嘴“哈哈”狂笑,鼻涕、口水喷涌四溅。突然,他收住笑声,刀尖指着酒娘:“你也不认得我了?”

汉子的相貌宛如恶鬼,酒娘哪敢多看,闻言方才抬头,仔细看了半天,茫然地摇着头。汉子叹了口气,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

这个眼神,酒娘再熟悉不过!当年,书生与她携手同游,总是痴痴地看着她:“丫头,你真好看。”

“啊!”酒娘捂着嘴,颤颤巍巍起身,前行几步,“你……你是……你没死?”

“很希望我死么?”汉子阴森森笑着,刀尖在地上划着,“那晚,你们这对狗男女想放火烧死我。还好我命大,从狗洞里爬了出去,这张臭皮囊也算是废了。”

“我……我没有,”酒娘哑声哭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我本就对不起你,我……我……”

“我趴在乱泥沟里,听到你们俩在说话,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汉子的语气似乎不如先前那般森寒,多了一丝柔软。

“是她,就是她出的主意。”熊老板挺着肥嘟嘟的肚子,指着酒娘骂道,“你个贱人,明明是你说书生不死,你心里不得劲,才出的这条毒计。”

“你……你个畜生!”酒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其中蹊跷,一时怒火攻心,跌坐在地,“我当年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条披着着人皮的狼!”

全村人,都已经明白了,这个丑陋汉子,正是当年被他们嘲笑赶出村子的羊姓书生。每个人都闭口不语,拼命回忆着当年对书生的丁点儿恩情,只求一会儿能有条生路。

“你确实瞎了眼。”羊书生低头看着刀尖划出的图案,“我姓杨,木易杨,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儿子,杨艾。”

“我自幼见识了官场尔虞我诈,不愿待在这种是非地,更不愿接受父亲安排谋个一官半职。我写的诗,他们都说写得好,可是我明白,只是因为我爹是尚书。我离家出走。游山玩水,吟诗饮酒。谁曾想遇到了你。”

“呵呵……你知道么?我最后一次离开根本不是参加什么诗会,而是回到京城,向父亲提了咱们的亲事。父亲提出条件,只要我愿入朝为官,就同意这门亲事。你看,这是礼聘媒书。”

杨艾从怀里摸出一封烧得残破的礼书,往地上一丢:“百两黄金,买下这个村子都够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你薄情寡义倒也罢了,竟然如此歹毒,要致我于死地。”

“乡亲们,我,回来了!”杨艾挥着刀背敲着衙役的脑袋,“当年,你不是说这里没有我住的地方么?你不是让我快滚么?再说一遍啊?”

衙役拼了命磕头;“大王,不不不,杨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也是受了熊老板钱财,万不得已啊!真是万不得已啊!杨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人。我……我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

“你妈不是死了很多年了么?”杨艾抓着衙役头发拎小鸡般拽起,“我最讨厌说假话的人。”

“是是是,我妈早就死了,我说的是我大姨妈,她……她还活着。”衙役的脸吓得铁青,裤裆里一阵骚臭,屎尿齐流。

杨艾举刀在衙役脸上轻轻划着:“杀你,脏了我的刀。”

“大王,时候不早了,官兵要来了。”手持钉棍的强匪附耳说道。

杨艾放下衙役看看天色,接过钉棍,凌空挥舞:“这样吧,乡亲们,邻里一场,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得太绝,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们。答得不好,我就用棍子,先打死衙役,再问下一个问题。如果三个问题都答错了,你们全都要死。”

“你,疯了。”酒娘傻傻地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这不是你。”

“这就是我,”杨艾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算不是,也是让你们逼成这样的。”

“杨公子,您快问吧。我们一定好好回答。”刘大妈尖着嗓子满脸堆笑,心里却想着无论答对与否,反正死的是衙役,和她没有关系。

“刘大妈果然快人快语,”杨艾清清嗓子,“我和熊老板,谁更值得酒娘嫁了?”

“当然是您。”

“杨公子诗书才华,远近闻名,哪家姑娘不想嫁给您?”

“对啊!我要是个女的,早嫁给杨公子了。”

“熊老板算个什么东西,哪比得上杨公子?”

“要不是酒娘瞎了眼,咱们还用遭这份罪?”

乡亲们阿谀奉承着,像一条条摇尾乞讨的狗。

衙役眼巴巴抬头哀求:“杨公子,这个回答您满意么?”

“答得不错哦,”杨艾将木棒扛在肩上,转身走了几步,“可是,酒娘还是嫁给了熊老板对么?所以,你们答错了。”

杨艾话音刚落,扭腰转身,双手挥棍,铁钉挂着风声,正中衙役额头。尖锐的钢钉刺入头骨,再拔出时,衙役额头陷进一个圆窝,钉眼“汩汩”冒着浆糊状血浆,糊了满脸。他嘴里喷着血沫,喉间含混地说着什么,直挺挺跪着,茫然地望着人群。

所有人脸部扭曲,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砰!”杨艾又是一棍,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鲜血飞溅,木棍再次拔出,铁钉沾满了白色脑浆。

衙役翻起白眼,“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

杨艾眼中闪出兴奋地光芒,挥着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捶击,鲜血溅满他的全身,迸到他的脸上。每一下木棍击中脑颅的声音,都让村民心肝哆嗦。

直到衙役的脑袋被砸成一滩夹杂着碎骨的血浆糊,杨艾舔着嘴角的鲜血,双手举天,宛如从地狱归来的复仇魔鬼,狂笑不已。

他,真疯了!

忍了这么多年屈辱、仇恨,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

“第二个问题!”杨艾收住笑声,冲进人群拽出刘大妈,“你们说,酒娘和熊老板,我最恨谁?”

刘大妈“嗷”的一声,昏死过去。

乡亲们暗中思量,杨艾对酒娘说到底还是有份情谊,他更恨的是熊老板,忙不迭抢着答道:“当然是熊老板。”

熊老板自知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也不再争辩,骨碌着眼珠想抽个空隙逃跑。

“恭喜你们,答对了!”杨艾单手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多年邻里,很懂我啊。可是,我临时改变答案了。我最恨的是酒娘。”

木棍举起,闪电般劈下,众人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听到砸裂骨头的声音。

酒娘双手滴血,铁钉穿透手掌,托住木棍。

“杨艾,够了,别闹了,”酒娘跪倒在地,眼泪早已流干,“放过他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承担就好。求求你。”

血珠从指缝,一滴一滴落下……

杨艾握着木棍的手颤抖着,猛地举起,一溜血箭从酒娘手掌迸出:“你这个时候还维护他!你承担得起么?我的脸,我的家世,还有你,都没有了!谁还我?你求我?当年我求你,你可曾回心转意!”

“我不会嫌你丑,我会好好照顾你,只要你放过他们。”酒娘抬着满是血窟窿的双手,“我没有维护他,我不想你造杀孽,你不是这个样子,你是个好人。”

杨艾如同被闪电劈中,呆了片刻,喃喃自语:“我是好人。”

“我会陪你去咱们说好了要去的所有地方。”酒娘起身爱怜地摸着杨艾疤痕累累的丑脸,“再也不分开。”

“滚!”杨艾哀嚎一声,把酒娘踹回人群,举棍砸着刘大妈的脑袋,“谁会守着这张鬼脸度日?你骗我!你放火烧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虚情假意,我不相信你!”

“我没有放火烧你,我也没有骗你!”酒娘失血过多,眼神渐渐迷乱。

刘大妈肥硕的身体横在地上,整个脑袋砸得稀烂,脖子的断口如同一坨破抹布,“咕嘟咕嘟”涌着血泡,手指还在微微颤动。

“第三个问题!”杨艾终于停了下来,声音却更加冰冷,“答错了,都死。”

十九

众人明白了,无论对错,杨艾是不会放过他们。再没有人想着怎么回答问题,只求一会儿死得痛快些,免受脑袋被砸成肉酱的酷刑。

“杨……杨公子,我家厢房,由东往西数,第九块青砖下面藏着暗室,”熊老板哭丧的脸强挤出笑容,显得格外滑稽,“那是我全部家产,山上过日子不容易,还望杨公子笑纳。只求饶了我这条贱命。”

“呵呵,当年你为了把我赶走,可是给乡亲们花了大钱。”杨艾举起木棍指着熊老板,“出手很大方啊。”

“杨公子,我当年看中的是酒娘家的财产,对酒娘真没有感情,”熊老板吓得连头都不会磕了,双手扶地打着摆子,“只要您放过我,钱,酒娘,都是您的。”

“酒娘的父母,怎么死的?”杨艾慢悠悠地望着星空,“夜色不错,是真相大白的好天气。”

神智已经崩溃的酒娘闻言抬头,美丽的大眼睛空洞茫然。

“我……我……”熊老板偷偷瞥着酒娘,犹豫片刻,“酒娘父母不死,家业就不是我的。我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慢性毒,造成重病的假象,又买通了仵作。”

“你这个畜生!”酒娘凄号一声,踉跄前冲几步,又回身抱住孩子,“杨艾,孩子是无辜的。我们死不足惜,放过孩子好么?”

“我会让你和他的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么?”杨艾恶狠狠瞪着吓傻的孩子,“第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全都死!”

“杨公子,我说一个秘密,您放过我。”熊老板身旁的妓女爬出人群,拼命磕头,“那晚是熊老板花了重金,让我和更夫模仿他们的声音,穿着他们的衣服去放火。”

杨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熊老板身前,钉棍敲着熊老板肥硕的后背:“熊老板,依着你的聪明,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说,这是为什么?”

熊老板抬头瞄着杨艾身后,一言不发。

“不想说,那就不说。”杨艾虚空挥着钉棍,“答案,没有意义。第三个问题,谁能对得上我临走时那首诀别诗,我就放过谁。呵呵,你们不是说读书没有用么?今天,可是能救你们命哦。”

众人虽知道会死,可也抱着一丝希望,听杨艾如此一说,都傻了眼。谁还记得杨艾被赶出村镇做的那首诗?一时间,除了火把猎猎燃烧声,只剩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你也对不上么?”杨艾背对酒娘,极度难听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对上了,我就放了你。还有……还有你的孩子。”

接连打击,酒娘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放了孩子”这句话又让她多了一线希望。杨艾那首诀别诗,她早藏在心里,哪里忘得了?可是当下这个环境心情,对诗谈何容易?

“丫头,你一定对得上。”杨艾左右走了几步,钉棍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

酒娘心中一动,再看棍影所指位置,正是杨艾方才用钉棍划来划去的地方,隐约有几行小字。

“原来,你早已原谅了我。”酒娘早已哭干的泪水,又充盈眼眶。

“很多很多年以后……”酒娘稳着心神念道。

“嗖!”一支羽箭,滑空而过,撕裂了黑暗光明,插入酒娘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杨艾直挺挺戳着,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酒娘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低头看着直插胸口的羽箭,抬头凄然一笑,喉间“嗬嗬”作响,手指颤抖地指着孩子,嘴巴张了张,呕出一口血雾,喷在杨艾裤腿,侧着身,倒了。

“娘!”儿子“哇”地哭了。

“酒娘!”杨艾如梦初醒,跪倒抱起酒娘,拼命晃着,“你……你……别走!求求你。”

酒娘吃力的睁开眼睛:“对不起,来……来生,酒娘陪你一生醉红尘,不离不弃。”

“大王,官兵来了。啊……”强匪的惨呼没了动静。

“嗖嗖嗖”,无数只羽箭挟着凌厉的杀气,雨点般纷纷落下。强匪、村民四处逃窜,没跑几步,或射穿眼珠、或射断脚筋、或透传腹部……

短短一瞬,再无活人,只剩被射成刺猬的死人堆。血,从每个人身下淌出,汇成一条血溪,流进阴沟,凝结成一坨坨豆腐脑状的血疙瘩。

酒娘,只有心口一箭,杨艾,用他被火烧坏的身体,挡住了所有羽箭,却没有挡住死亡。

生,未能同眠;死,亦要同穴。

一队官兵跑了过来,按个检查尸体,发现尚有一丝活气的人,立刻补上一刀。

“大人,没有活口了。”

“嗯。”神态威严的老者微微颔首,“你们都退下。”

“大人,就怕还有残匪……”

“退下!”

官兵们见老者动了怒气,唯唯诺诺撤了,远远戒备。

老者走至杨艾尸体旁,翻过他的身体,摸着那张疤痕累累的脸。

“你从小倔强,性子执拗,不愿听从我的安排。你太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动感情,我训你、打你、骂你,是不想你长大了吃亏。没想到,还是这种结果。”老者的眼泪落进花白胡子,“我早就知道你在杏花村爱上一个姑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尚书的儿子,怎么能娶酒家女子?我会被同僚耻笑,我的官位,不保!”

“我从杭州寻到熊老板,他会一种流传于南疆的异术,可将叫做‘蛊’的东西放进胭脂水粉,使人意乱神迷,不能抗拒。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引诱酒娘,使你绝了念想。为了让你彻底死心,我让他寻两个人,假冒他和酒娘的模样,在你屋前放火,故意让你听见他们说话。没想到,你竟然醉得没有察觉,终于酿成大错。”

“大人,你的苦心,愿公子地下有知,事已至此,大人节哀。”死人堆里爬起一人,解开衣服取下护身铠甲,正是手持钉棍的强匪,“公子做了强匪,于大人名声受损。这几年朝廷里的敌对势力,已经有所察觉。如果让他们知道公子和大人的身份,杨氏一族恐怕保不住了。大人这么做,不留一个活口,是对的。”

“这几年,你假扮强匪,保护我的儿子,给我通风报信,辛苦你了。”老者恢复了威严官态,赞许地拍着强匪肩膀,“熊老板的积蓄,你都拿走吧。找个地方,换个身份,足够家族几代兴盛。”

“小人舍不得大人,愿侍奉大人左右。”强匪连忙低头掩饰兴奋的表情,装出恋恋不舍状。

“难得你一片孝心。那……那就如你所愿。”

“咳……”强匪看到一柄尖刀,插进了胸口,锋利的疼痛渐渐冰凉,视线模糊,隐隐听到老者说道:“你活着,我不安。你为杨家做的一切,很好。老夫礼部尚书,带兵剿灭强匪,杨家的荣誉,有你的功劳。来人,放火,把这里烧了。”

熊熊烈火,如同鲜血染红了黑夜,顺着夜幕边缘滴淌。

风,呜咽;云,遮月;火,熄了。

无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会知道,杨尚书领兵剿灭了顽匪,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不知道又有多少诗人,以此事为诗,歌功颂德,流传很久很久。

久到真相再无人知,假话变成真的历史。

两个老者远远站着,遥望杏花村的残骸,冉冉冒起的黑烟,烧成焦炭的尸体。

“这一次,来晚了。”圆脸老人狠狠捶了手掌一拳。

黄衫老人摸摸鼻子;“人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恰到好处。”

“杨尚书这个畜生,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圆脸老人烦躁地踢飞一块石子,被石子硌了脚趾,疼得呲牙咧嘴,“一定要弄死他!”

“做了这么伤阴德的事,杨家气数没有几年了。”黄衫老人扬着眉毛,无奈地笑了,“咱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留下线索,让他们破解。”

“他们,真的是希望么?”圆脸老人摸出酒葫芦,仰脖喝了一大口,“我受够了!见到这么多阴暗的事情,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标准答案,一切但求自圆其说。”黄衫老人接过酒壶灌了一口,“文蛊合一,窥破终极。唉……累了。”

“这些人死得太远,阴气不散。”圆脸老人擦着眼角泪水,“希望他们能破解线索,完成任务的同时,也就是阴气消散的时候。杨艾万万没有想到,他有文族血脉,他的那首诗,就是线索。”

“八族自从西出函谷关,发生了那件事,就开始跟随命运,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布下‘异徒行者’的任务。”黄衫老人很萧索地耸耸肩,“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

二十

傀戏结束,已经是日落时分。困在院落的食客们,看得目瞪口呆。我和月饼互看一眼,彼此额头都挂满冷汗。

圆脸、黄衫……

文族、蛊族……

窥破、终极……

杨艾、酒娘……

人心、阴暗……

太多的事情,太多的疑问,太多的情感,一股脑涌进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能震得肋骨生疼。我摁着胸口大口喘气,尽量放空精神,可是傀戏表演的一切,始终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这些食客,都是千年前杏花村的居民。”月饼苦笑着环视众人,“南瓜,你有想过没?文字能让人身临其境;能让人感同身受;能让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为什么?我读了《清明》这首诗,当晚做过和你同样的梦,就是现在这个场景。这些人,也做了同样的梦,应该也是读了《清明》之后吧?”

我承认月饼的分析有道理,也隐隐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文字是活的,每一段文字都能让互不相识的人在前生今世通过某种方式取得联系,比如梦境。或者在书店手指触碰拿起同一本书;或者在交谈时聊起同一段文字,有种“啊,原来你也喜欢”的欣喜;或者候机时看到陌生人读着自己喜爱的书,内心触动。

每个人读书的时候,是否想过,茫茫人海,还有很多人在同一时间读同一本书的同一段语句,他们之间是否会有联系?会不会在夜间因为这段文字做同样的梦?会不会想来文字描述的地方转转看看?谁又能意识到,这段文字,可能就是描述了自己的前生今世,从而取得了某种玄妙的联系?又有多少人,因为一段文字产生共鸣,改变了一生?

这一切,太玄秒了。

“文蛊合一,窥破终极。”月饼伸了个懒腰,“蛊术,能改变人的心智气运;文字,又何尝不是?他妈的真没想到,那个王八蛋熊老板,居然是蛊族。咱们在临安经历的‘西湖任务’也是有蛊族参与。说不定这个畜生和法海是一伙儿的。”

“你们蛊族,我看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好人。”我调侃了几句才意识到说错话了,真想把阿普、阿娜补充进去,不过月饼没生气,也就不再提这茬儿。

我们俩旁若无人地聊着,食客们早被傀戏吓得脸色死灰,有几个聪明的人已经意识到傀戏和他们之间的关联,但凡各路保平安的神仙们“噼里啪啦”从他们嘴里往外蹦。

“各位,傀戏看完了,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酒娘双手击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们,“希望你,能破解任务。千百年,没有异徒行者能够破解。破解了,活着的人会忘记今天的事情,和前生再无牵连,也不会对再受《清明》的影响;破解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人还是会忘记所有事情,只不过百年后,还要在经受一次同样的经历。我们,只好守在这里,再等百年咯。”

“为什么是你,不是你们?”月饼问道。

“这个任务,只能文族破解。”酒娘指着我。

“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味才明白,敢情“千斤重担一人扛”啊!

“任务很简单,只要能对出杨艾临死时那首诗,一切就结束了。”酒娘说到“杨艾”两字,面色一悲。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我一写悬疑的现代小说作者,居然玩古风诗词?周杰伦的中国风到时能唱两句,写古风诗诗歌,这不是要人命么?!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南瓜写文救人。”月饼很没个正经样子,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还跷起二郎腿。

食客们更是聒噪不已,怀疑、乞求、不屑、嘲讽,千姿百态,更让我静不下心来。

我回忆着杨艾那首诀别诗,倒还记得清楚,可是该怎么对呢?只要求意境还是要逐字逐句对仗,也没说个明白啊。

“日落,是最后的时刻。这一坛是最后的杏花村,酒劲甚大,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宋朝的异徒行者,曾经写了一首词,流传百世,可惜,任务失败。”酒娘捧着一坛酒送我面前,我察觉到她的眼中多了一丝异样情愫。

在“西湖任务”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宋朝的异徒行者是谁。大文豪都没搞定的事儿,我说些就写出来?说神话呢?

我抬头望天,日头偏西,落山也就分分钟的事儿,也来不及琢磨酒娘的神态,心里火烧火燎,拍开酒坛子卯着劲喝了一大口。

一溜香醇的火线顺着嗓子眼直抵胃部,酒香顺着鼻孔钻进肺里,身体轻飘飘的丝毫不着力,四肢百骸暖烘烘的,脑瓜子也清醒了许多,很多古风句子、词汇“呼呼”往外冒。

“难怪‘李白酒后诗百篇’,估计也是喝了杏花村。”我刚有了这个想法,忽然脑海里出现了几幅奇怪的画面:

我,走进酒馆,明眸皓齿的女子含笑沽酒,如同仙境女子。我看得痴了,痛饮美酒,在白壁写下了《清明》这首诗,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丫头,今生,我一定娶你。”走出酒馆,我暗自发誓,“我会写很多诗给你看!”

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壶酒,两个人。

“你答应我,这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酒娘偎在我的怀里。

我嗅着她淡淡发香,紧紧搂着她瘦弱的肩膀:“那可说不定哦。喜欢我的女孩多了去了。”

“你……你讨厌!”酒娘微嗔,捶了我几拳,“喜欢我的男子也很多。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好啦好啦,傻丫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我借势躺倒,唇间是酒娘齿颊芳香。

“这几天你干嘛去了?”酒娘皱着眉头,委屈地嘟着嘴,眼角瞄着街对面的脂粉店。

我蓬头垢面,浑身酒气:“参……参加诗会,没办法,多结交几个人,为了将来。”

“只要咱们好好的,我不需要你当多大的官,多有钱。”酒娘哀怨地拨着算盘,“地位和钱财,很重要么?”

“傻丫头,我想你过得好,只能这么做。”我打着酒嗝,踉踉跄跄走出酒馆,丝毫没有察觉到,胭脂店的伙计捧着上好水粉进了酒馆。

她为什么离开我?我做得不够好么?我为了她,答应阿爹入朝为官,做自己最不喜欢做的事情。我对她的苦心,难道比不上区区胭脂水粉?

在众人的嘲笑目光中,我走得缓慢,心头像是插进一把刀,疼得胸口抽搐。

那个熊老板有什么好?短短几天,她就跟了他。女子多薄幸,我本以为她有情有义,没想到也是如此女子。

可是,我为什么心里那么疼?我忘不了她,我想等她,哪怕已经嫁人,她会回来么?

二十一

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画面,我不想再一一描述。如果不能感同身受,读到的只是几段枯燥的文字;如果读懂了,心会很疼。

“酒娘,我是……”我酒意上涌,眼前的酒娘虚化成千年前酒馆初识的女孩子。

酒娘伸出食指捂住我的嘴,两行清泪滑至唇角,声音似乎都被泪水包融,苦了许多:“不要说出来。我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了你。能再次对你说一次,对不起,真好。”

无数字句在眼前飘来飘去,落在心里,痛得无法形容。我终于懂了那段千年前的恋情,近乎失态地吼道:“笔!墨!伺!候!”

店伙计送来宣纸毛笔,我把一桌酒菜推了一地,在一片碎响声中,一挥而就!

很多很多年以后,喝起这坛你为我酿的青梅酒,才知世间繁华,美酒佳酿,怎比得上竹马无猜?你许我一世风华微醺,我醉笑三千,不与过客诉离殇。只因你,醉我双眸,乱我尘心。泪落酒盏,浮白一声,偏偏没有你陪伴,举杯同醉。两杯,独我,无你。罢了从前,忘不了曾经。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写下这段墨汁淋漓的句子,我把笔狠狠一扔,使劲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

“写得真好。”酒娘捧起宣纸,放在胸口,含泪笑着,“你总是能写出我喜欢的文字。”

“这一千年,苦了你了。”我摸着她柔滑的脸,“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等到,总比等不到,要好。”酒娘眼睛罩了一层雾气,摸着我的脸,“你没有变,我却老了。”

“你没老,还是我爱的酒娘。”我察觉到,她的手指,虚化了,穿过我的脸,感受不到触摸的温度。

“我要走了,谢谢你,杏花村千年的诅咒,结束了。”酒娘摆了摆手,手掌却化成一抹白烟,慢慢消逝。

“你别走!”我伸手挽留,指尖勾住了一抹烟雾,散了。

酒娘,就这么消失在我的面前,永远消失了。

店伙计们,化成一缕缕青烟,飘散了;食客们,东倒西歪,睡着了。

月饼,靠着椅子,面带微笑,睡得很香。

一团人形烟雾,被夕阳余晖包裹成灿烂的红色,停在空中,向我挥手作别。

晚风吹过,烟消云散!

不知道在时间的长河,生命的轮回,我们用几生几世,才能再见一面。

酒娘,别了……

二十二

“没酒量就少喝。”月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看,面馆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食客们觥筹交错,汤汁四溅。

我试着起身,脑袋疼得要裂开:“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月饼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山西,汾阳,杏花村。”

“我喝醉了?”

“南少侠吃个刀削面,就这么一杯‘杏花村’,活活醉了三四个小时。”月饼活动着肩膀,“沉得像猪,根本抬不动。只好在这里等你醒了。”

我喝醉了做了个梦?

我使劲晃着脑袋,方才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食客们分明就是那群被困在院落的人们,就连做刀削面的面师傅,也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面馆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正忙活着送菜倒酒。

“要不是喜欢《清明》那首诗,我才不来这个鬼地方。”浓妆艳抹的女子挑着面条,“破地方连个玩得地方都没有。”

“我也是读了《清明》才想来杏花村啊。”旁边的老者随口搭腔。

他们是谁,我在梦里都见过。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月饼展开任务原图,“你喝醉的时候,任务图有了变化,多了两行数字。”

“62188?”

“12542,13010,4404,4640。”月饼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我猜,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我想说,但是摇了摇头,故意岔开话题:“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月饼起身招呼伙计结账,留下我出了门。

我揉着太阳穴,分不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出门前,我回头看着柜台,老板身后的酒柜,放着一个陈旧的酒坛子。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问道:“老板,这酒卖么?”

“这可是祖传的杏花村,镇店之宝,多少钱也不换,”老板头都没抬,忙着往电脑里面输菜名。

我有些失望,也不好多问什么,正要离开,忽然看到酒柜里摆着一张陈旧的全家福,男子高大儒雅,女子美丽端庄,儿子偎在女子怀里,笑得无邪。

那个女子,分明就是酒娘!

“老板,请问这张照片……”

老板不耐烦地回道:“我们老曹家最早开起这个店的先辈。”

“他们在那里?”我的声音颤抖了。

“可惜,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一把火烧死了。”老板懒得搭理我,招呼伙计忙活生意。

我双手合十对着照片拜了拜,心里空荡荡地往外走。

“爸妈,我要吃刀削面。”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拉着爸妈的手,蹦蹦跳跳笑着。

“你啊,就是太宠孩子。丫头读了《清明》要来看看杏花村,你也跟着胡闹,还不如留在家里看冰雕。”母亲看似责怪,眼角带着笑意。

“多带孩子长长见识有什么不好?”父亲抱起闺女悠了个圈,“走,吃刀削面。”

“爸妈真好。”女孩笑声如银铃。

我心头一痛,又很暖。

她的声音,她的神态,她的相貌,就像幼时酒娘。

“该走了,南少侠。”月饼站在街头抽着烟,“该结束的就结束了,留恋不如祝福。”

我琢磨着月饼这句话的意思,似乎他知道很多事情。

也许,我们又共同做了同样的梦?

月饼说得对,该结束的,就结束了。

人生,与其留恋过去,不如祝福未来。

二十三

“咱这是去哪儿?”我坐在副驾驶,窗外的汾阳很冷清。

“好久没有回古城了。”月饼打了个响指,“也该见见老友了。”

想到嘻嘻哈哈的李奉先、老实巴交的陈木利、占小便宜的燕子,我心里一阵温暖。

快一年没看到他们了,好久不见。

房车轰鸣声响起,月饼很豪气地挥手:“古城,出发!南少侠给杂家掠阵。”

“你又来京剧是不?”我点了根烟塞进他嘴里,“消停片刻,OK不?”

“这次回去,要把新线索的数字密码解读出来。我先开车,你多琢磨琢磨。”

“月饼,你真的不想知道任务怎么完成的么?”

“完成就好,了解那么多干嘛?”月饼似笑非笑地扭头看我,“有些事,只能一个人慢慢体会。被别人问多了,心会疼。”

我笑了,释然很多。

不管梦境也好,现实也好,有几人能拥有感触千年之恋的幸运?

这就足够了。

山西和古城距离不太远,就是过秦岭的时候费了些事儿。到古城图书馆,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我率先跳下房车,推门而入:“奉先,我们回来了。”

酒吧一片残破,断桌破椅满地,灯具摘下堆在角落,柜台的酒一瓶不剩,空荡荡的屋子满是木屑和灰尘的味道。

我心里一沉,月饼板着脸一言不发。

图书馆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部完)

同类推荐
  • 喊一声战友

    喊一声战友

    赵平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县长张思甜。作为一名转业军人,赵平刚脱下军装时,和其他战友一样怀着到地方大干一番事业的壮志凌云,可到了地方,他发现要想把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并不像前些年转业的战友说的那样容易,赵平的许多战友转业到地方工作后,经常向他吹嘘地方赚钱如何容易、工作如何轻松,战友的话使赵平产生了错觉,以为地方遍地是黄金,转业到地方后,过不了几年便能飞黄腾达。事实上,赵平的战友转业到地方工作后,混得很好的并不是太多,他们到部队探望领导和战友时,往自己脸上贴金,那是因为他们抹不下面子,想在部队领导面前摆摆谱。
  • 蓝太阳

    蓝太阳

    事情似乎应该归咎于陈亦虎对女孩巫群美丽胴体的迷恋。那天上午陈亦虎的心情特别好。当时他正在修改一份新项目报告,这个报告关系到公司今后一段时间的发展。起初他以为这份报告可能很伤脑筋,但事实不是那样,他改得很顺,那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很好。起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他一直以为好心情缘于好天气,往年立秋过后总要有一阵子“秋老虎”的,而这一年特别怪,立秋以后,几场秋雨便把暑气消的干干净净,虽说才刚刚出伏,他却已经有了秋高气爽的感觉。
  • 因为爱(中国好小说)

    因为爱(中国好小说)

    身体不好的母亲,不想好好学习的儿子,夹在中间辛苦为生活为工作奔波的妈妈操碎了心,这一切都是因为爱……
  • 浮华背后

    浮华背后

    鲁迅文学奖得主、都市故事最好的叙述者张欣, 描画人是如何纠结于爱情、亲情、友情,在名为“欲望”的泥淖中逐渐沉沦。一个放浪不羁、挥金如土的男孩,一个生长于清贫中的演艺小星,他们视线相遇的一瞬,共坠疯狂而浪漫的爱河,由此拉开小说展示的滨海 W市的生活场景:蜘蛛网般的国际走私+贸易,硝烟弥漫的走私与缉私对搏,奉献与腐败水乳交融,至深的母爱导致铁面无私的海关关长最终失节,纯爱的结局是年轻生命的香消玉陨……
  • 捕熊记

    捕熊记

    漫天破棉絮叫阵狂风给掀了,唰晴——马冬瓜瞄眼狗样霸道的日头,眼珠子被咬了似的刺痛一下。盼一上午,天终于肯放晴了。马冬瓜啪啪地摔起大脚跑到李上午家,贴住门墙一窜一窜往里望。里面的大黑狗扒住墙头,把凉鼻子探出来杵到冬瓜脸上,惊出他一身凉汗,赶紧撤远身子扬嗓儿喊:“李叔,起来没?”半晌,李上午才疲塌着身子晃出来。马冬瓜软下嗓子招呼:“李叔,起啦?”“你个叫驴,下雨阴天儿的,有啥狗屁急的。”李上午瞟眼马冬瓜。马冬瓜说:“还是那事儿。”李上午斜他一眼,“你个狗操的冬瓜,说吧你啥想法。”
热门推荐
  • 重生之男神是忠犬

    重生之男神是忠犬

    前一世,她为了自以为是的爱情,为了她放弃一切都要爱的男人,她抛弃了一直以为支持她帮助她且一手遮天的男人。抛弃这个男人之后她以为自己幸福美满,却不想自己爱的那个人其实是人渣!最后下场是什么?被渣男害死,被渣男背叛,弄个惨败的下场。重活一世的她就只想虐渣男,撩男神,发誓这辈子非他不嫁。她想默默的待在他身边以此弥补前一世的渣,却不想她一直以来都被男神捧在手心里当至宝。
  • 贞观大财神

    贞观大财神

    财神系统:我们是谁?钱龙:小财神!我们的目标是什么?钱龙:赚钱做官当财神!有人挡路怎么办?钱龙:拿钱怼他!
  • 倾城迟暮

    倾城迟暮

    南城达奚家,北城冷家,东城澹台家,西城司徒家,四个大家族为何从不与皇族联姻?究竟有什么隐情?
  • 胜幢臂印陀罗尼经

    胜幢臂印陀罗尼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宠妻无度,老公慢点撩

    宠妻无度,老公慢点撩

    【本文甜宠,1v1,无小三,无误会。】他,是琰国人人敬畏的首长,是琰国最年轻的首长,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王,腹黑如他。传说,他不近女色,不解风情,但是,他的风情都只给了她一人。她,是七岁时父母双亡,留下她一人,被人贩子抓走,十三年后她强势回归。她是画神,是娱乐圈当红明星,传说,她嗜血,很辣,不温柔体贴,但是,她的温柔体贴都只给了他一人。本以为遇见一个一生疼她爱她的男人,可谁知“夜景梧,你给我滚下去。”某女揉着小蛮腰,等着一脸惬意的大灰狼,大灰狼魅惑一笑说:“好啊,我们一起滚。”说着,某女又被吃干抹净了。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美人如花:古代第一商业女王

    美人如花:古代第一商业女王

    第一世,温愿想没爱情,那就专攻事业吧,然后赚了盆满钵溢的她被自己最要好的助理推进了大海;第二世,温愿想事业有过了,那就专注于爱情吧,然后她被自己最爱的男人送上了绝路;温愿想,她要是再活,她要男人也要事业,大不了做只猫也要是主子命,然后,她的第三世来了,男人和事业也来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青云归

    青云归

    架空、探案(慢热了点),无CP,看官可自行脑补。旁人说:你的平步青云可都是踩着众生的鲜血一路爬上来,你怎么这么心安理得?左仪嗤之以鼻:我这个百姓口中的好官,难道遇见命案不闻不问?从新手县令,到京中要员,一场由皇权较量开始的科考案,引出无数变故,最终是否拨云见日,且听下回分解...
  • 光环拯救世界

    光环拯救世界

    为何魔兽与人们都陷入发狂?被过去穿越而来的武圣附身,拥有一个共有七种光环能力的手环的主角最后竟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不一样的玄幻剧情,让你好看!让我们一起见证主角的思想成长,见证主角与武圣之间“基情”燃烧的岁月,见证每一个配角让人心疼的人生。(毕竟有点悲剧)这是矢神第一部小说,我自知文笔不是很好,所以我尽量把文章写的有趣些。多在人物刻画和情节上下功夫。
  • 娱乐之时代传奇

    娱乐之时代传奇

    如果说,每个时代的娱乐圈,都会出现一个传奇,那么苏逸,就是这个娱乐时代的传奇而他的传奇,一半靠外挂,另外一半,是靠拼命。(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有装逼,有热血,有温馨,也有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