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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发石林

石林禁忌:

一、关系暧昧男女,切勿在云南石林长时间盯着一块形似男女相拥的巨石凝望;

二、情意不坚伴侣,切勿在石林许一世诺言;

三、男女切勿在石林彼此整理头发,抚弄眉毛;

四、结辫、接发、假发男女,切勿去石林!

有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很孤单,你会安静地坐着,你会莫名地思索。你会一个人看着星空,想着久远的事情。有过去的,也有未来的,但没有现在。

有一种孤独,叫做“一直这样坐着,看着窗外,直到天亮”。

——2016年9月6日22:27分

我把这段话发了微博、朋友圈,坐在飘窗,点了根烟,发呆。

窗外,夜色如墨,华灯初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川流不息的人潮,行色匆匆,来了又走,只顾吃穿。

烟,很快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屋里烟雾缭绕,我的眼睛,疼得流泪。

半年前,我独自一人,向东而行,饿了吃,困了睡,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座黄河入海口的城市。

再往前,就是大海,没有路了。

于是,我在万达广场买了套五十平的精装SOHO,购置家具、电器,记录下这段匪夷所思却又真是无比的经历,出版了《灯下黑》第一季、第二季。

期间,我去了北京,参加了《异域密码》系列的影视发布会。那是我和月饼年少时在泰国、日本、印度、韩国并肩历险的故事。

掌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我也笑着鼓掌,笑着笑着,眼泪落了。

“南瓜,将来你的书拍成电影,男主要是没有我帅可不行,影响票房啊。另外一个男主嘛,以你的颜值,我倒不担心。”

“滚!小爷瘦个几十斤,说不定就自己去演,万一拿个金马奖最佳新人,从此踏入影视圈,登上人生巅峰!”

“影视圈太乱,还是我和你一起去电影院贡献票房吧。字幕出现‘根据羊行屮同名小说’改编这几个字,多牛逼!”

“他妈的,到时候包场!”我一饮而尽。

“你的性格,不适合和我探险。你最适合写作,这才是你的梦想。”月饼晃着酒杯,些许泡沫漾出,“成功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

“谁叫我摊上你这么个兄弟,”我吃着水煮花生,“见天儿耽误我的写作进度。”

“怪我咯。”月饼扬扬眉毛,摊手。

“那哪能?”

如今,没人耽误我的写作进度了,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灯下黑》第三季,写到“黄金家族”这一章,我停滞了整整半年。拖稿拖得编辑恨不得提刀上门砍我,就连出版公司老总都隔三差五打电话暗示:“老羊,《灯下黑》销量不错!趁着势头写完,咱们兄弟游山玩水,一起喝大酒。”

我总是满口答应,承诺了交稿时间,然后把自己灌醉,继续坐在飘窗发呆。

我不知道写完“黄金家族”这一章,接下来该写什么。其实,我更不愿承认的是,那个陪我喝酒游历的人,走了。

月无华,我很想你。

我想过月饼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离开,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的行为逻辑。或许下一个任务确实凶险无比,按照他的臭脾气,必然是只身犯险,过段时间带着几处伤,嘴角挂着微笑,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南少侠,我把任务完成了。走,喝酒去。”

可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试着给他打电话,不接;微信、微博私聊,不回;反倒是八辈子不更新的微博、朋友圈,居然活跃起来了,没事儿就晒晒吃喝玩乐,人生感悟。说明他确实没有执行任务,真的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更让人不理解的是,丫居然换了个女人头像,爱好、文字也越来越女性化。

谈对象了?还是当男人当够了跑到泰国变了个性?

细思极恐。

偏偏我联系不到他,这更让我觉得自从通讯发达,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纯属扯淡!如果联系不上,明明是越来越远了好不好?

而我们之间的纽带也成了所谓的“点赞之交”,彼此几乎都是秒点。

或许,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随时翻着对方的微博、朋友圈,看看对方在做什么。

有几次,他发了旅游照片,我立马跑到广东、泰山、济南、北京去找他。茫茫人海,谈何容易?我发了动态,希望他能看到找我,除了秒赞,那么多回复里面根本没有他。

真闹心。

丫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李奉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懒得接。我再也不想回古城了,我也彻底放弃了“异徒行者”这个身份,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事,干嘛要这么认真?

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我也没有联系过,反正他们也没联系我。爱谁谁,这都半年了,也没见地球毁灭,什么“快来不及了”,危言耸听,狗屁终极任务,和我有什么关系?

很多当时不得不做的事情,过段时间,想开了,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也罢,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时分,终究,会天亮,开始另一段人生。

我打开烟盒,烟抽完了。我把烟盒攥成团丢进垃圾箱,趿着人字拖下楼买烟。

门推开,一个白发过肩,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安全通道的门口。

我皱皱眉,心说楼下保安实在不负责任,安全通道的楼梯都快成流浪汉的卧室了。前几天半夜倒垃圾的时候,拐角楼梯背坐着两个穿着破烂的女子,把我吓得差点没背过气。

心里虽然这么说,我还是走过去,准备多少给个钱,谁活着都不容易。

流浪汉砸吧嘴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看了我一眼,翻了个身枕着胳膊继续睡。

那一刹那,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全都涌进脑袋。

尖削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两行剑眉似乎随时准备扬起。脸色苍白的可怕,嘴唇更是干裂数道血口,眼角布满密密麻麻的鱼尾纹,耳边长了几颗老人斑。

月无华!

只是比我熟悉的月饼,老了起码四五十岁。

“月饼!你怎么了?”

苍老的月饼慢慢睁开眼睛,手指拿捏成兰花状,竟然发出了年轻女人的声音:“你是谁?奴家在哪里?”

我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你说他今年只有二十四五岁?”医生厚厚的眼镜片闪出一丝疑惑,对着日光灯举起X光片,“他的骨骼密度,起码七十岁生理特征。”

月饼半躺在病床,白发绕在指尖,时不时摆出京剧花旦唱大戏的表情,“咿咿呀呀”地哼着含混的曲儿,浑浊的眼神顾盼流连,左右生情。

小护士“噗嗤”一乐:“这个老疯子年轻时是戏子?”

病房里哄堂大笑,病号们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病人,笑得很开心。

“有什么好笑的!”我恶狠狠瞪着他们,“你们脑子才有病,一群疯子!”

病号们顿时止住笑声,东一句西一句夹枪带棒着——

“有病还不让人说了?”

“我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礼貌没有。”

“你看他爷爷那个疯样儿,能教出什么好孩子?大呼小叫没家教。”

月饼清了清嗓子,妩媚一笑:“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月无华,闭嘴!”我怒吼。

我不是觉得月饼疯疯癫癫的样子让我很丢人,而是不忍看到表面高冷,实则一腔热血心肠的月无华被别人耻笑。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披直裰,看人家夫妻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月饼自顾自唱着,时而莞尔一笑,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笑出了眼泪。

“七十多岁了,老不正经,管自己叫奴家。”

“别不是个老兔爷吧?”

“好!再来一段。”

此刻,我很想花钱买来这些病号的所有资料,把他们的生辰八字用朱砂写在黄表纸,布下“阴鬼霉运阵”,让他们这辈子疾病缠身,事业败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还有良心。所以,我只能涨红了脸,傻傻站着,看着丑陋的众生浮世绘。

“小伙子,要不把你爷爷……哦,你朋友……”医生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病人,“转到精神科?我建议你也做做检查。”

“月饼,咱不治了,出院!”我拽起月饼,架着出了病房,“我一定治好你。”

身后,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

月饼坐在飘窗,痴痴傻傻地望着夜空,手舞足蹈地唱着曲儿。更可怕的是,他的举止越来越女性化,甚至对着窗玻璃的自己描眉画眼,皱眉微颦。

我揉了揉太阳穴,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眼球布满血丝的自己苦笑。

已经三天了,我完全找不到一点儿头绪,脑子更是越来越乱。

月饼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被“夺舍”了?

“夺舍”是道家一种借别人身体还阳的玄理。在道家看来,人死后精神不灭,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灵魂不散”,而身体只是类似于住宅、瓶子之类的容器。灵魂如果遇到合适的身体,会自行夺取占据,取代这个人原本的记忆、人格。

有些人到了陌生某地,会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夜深人静独自思索,或者在睡梦中,凭空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就是“夺舍”的初期征兆。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在某个特定的地方,某个特定的时辰,人体的气会受到影响,阴阳二气失衡,给了外来的“气”进入身体的空隙。如果不加以防范,很有可能就被“夺舍”。

这也是有些人生了重病,旅游归来,性格突变,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的部分原因。关于这样的例子网上有很多,在此就不一一列举。

遇到这种情况,当在阴历初一、初三、十七、二十五这四天正午阳气最足的时候,左右双脚系上七彩细绳拧成的绳股,左手按住丹田,右手摁着天灵,深呼吸循环往返十次,每次都需把肺里吸满气再完全吐空(这种呼吸方式在瑜伽健身中也有,称之为“腹部深层呼吸”,可以排除杂念,凝神静气,其实就是祛除外来秽气)。然后把贝壳粉末、牛角粉、黄精粉倒入糯米水,搅拌均匀饮用。

轻者一次即可,重者七次痊愈。

想到这里,我使劲捶着脑袋,暗骂自己猪脑壳不开窍。月饼微博微信都换了女人头像,发的动态也极度女性化,肯定是被夺了舍。至于他半年老成这个样子,“心随气,相随心”,估计夺舍的是个阴魂不散的老娘们儿,搞不好生前就是个唱戏的。

我跑到飘窗,轻击月饼脖颈。月饼“小尼姑年方二八”正唱得起劲,“呃”了一声晕过去。

我紧摁他的脉搏默数十声,翻开眼皮。这个举动有讲究,人在眩晕的时候气最弱,摁住血脉阻止气随血涌,秽气会升到最易流逝的眼球。

然而,月饼瞳孔的虹膜边缘并没有秽气常见的青丝。

难道不是夺舍?或者是这股秽气实在太凶悍,寻常方式压不住?看来只能用“银针渡穴”导气了。

“没想到精通医术的南晓楼也会束手无策。”身后传来一句傲气得恨不得抽一巴掌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听出了是谁的声音,随即绷紧身体,戒备着慢慢转身,压低嗓音:“好久不见。”

本来吧,我还觉得这声音配合动作挺有电影感,可是看到门口齐刷刷站着的四个人,立马“嗷”了一声,脸涨得通红,指着其中一人,话都不会说了。

“月……月……月……月……”

“月无华变成了女人,”瞳孔蓝得近乎白色,灿金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身材高大的外国帅哥摇头叹气,“南晓楼还是这么逗逼。”

“南瓜,你瞅瞅你都胖成啥样了?这半年净拣好玩意儿吃了?”瘦瘦小小、眼睛灵动的女孩张嘴就是一股东北大碴子味儿。

“南君,好久不见。”身穿紧身衣的长腿女孩做着半鞠躬见面礼,胸部呼之欲出,略带自然卷的长发透着天然的淡棕色,容貌精致的如同整过容,戴着无框眼镜。

“你……你……你们……”我尽量捋直舌头,可是就是不听使唤,四处打弯。

“咱能好好说话不?”瘦小女孩自顾自打开冰箱,拿了瓶可乐,“大老爷们咋这么墨迹?”

“这才是南晓楼可爱的地方。”金发男子冲着长腿女孩微微一笑。

长腿女孩红着脸,换了拖鞋,规规矩矩坐进沙发。

“他,可爱?”傲气男人冷哼一声,满屋踩着脚印,紧挨女孩坐下。

“黑羽涉!你个畜生!我刚拖了地!”我终于说利索一句话,“再不换鞋信不信我抽你丫的!”

“哟,南晓楼,你居然有最新款的Xbox 360,”金发男子盘腿坐在地板,招呼着瘦小女孩,“小慧儿,来玩儿。”

“南瓜,叫点儿好吃的外卖,这几天楼下的永和豆浆吃够了。”小慧儿接过游戏手柄,“杰克,NBA 2K!”

短短几分钟,屋子里和赶大集似的。月饼醒了过来,又开始“小尼姑”了,杰克和小慧儿大呼小叫打着游戏,黑羽打开电视看着《七龙珠》,时不时跟着孙悟空的动作比划几下。

唯有长腿女孩,安安静静喝着茶,安安静静笑着,安安静静戴着耳机听歌,眉目如画,容颜娇艳。

我头都要炸了。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我们再次相遇的画面,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场景。

所有人各忙各的,完全把我当成了隐形人。

月野清衣、杰克、柳泽慧、天杀的黑羽涉……

说好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呢?

两个小时后,在四个人东一嘴西一句的讲述中,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

大学毕业,月饼四处游历,接到老馆长的电话。他去了古城,得知“异徒行者”的事情。

那几个月,他和老馆长交流了很多。他知道经历了泰国、日本、印度、韩国这些事情后,我已经身心俱疲,只想过平常人的生活,所以他并不想我参与进来。然而,当几任候选人始终解不开图书馆的迷局,终于轮到我们的时候,宿命大门缓缓开启。

自老馆长开始,和任务有关的“八族”成员,都说过“时间来不及了”这句话。我们无法得知月饼懂不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接下来做的事情,说明他掌握了很多我们无从得知的秘密。

他去了日本、韩国、加拿大,利用蛊术恢复了月野清衣、杰克、柳泽慧、黑羽涉在“九尾狐轮回”中失去的记忆,并把支线任务交给他们,我们只需要完成主线任务。

“异徒行者”任务设定时,为了防止“八族”叛变,设立了许多旁枝侧节的支线任务,偏偏主线任务只能由“异徒行者”执行,这也等于给任务上了双保险。

至于月饼如何分辨主线支线,估计是从老馆长那里了解到的。

恢复了记忆的月野四人,自然没有拒绝,替我们完成了支线任务。为了不让我得知这件事,他们切断了和我所有联系方式。执行任务过程中,他们发现有些任务已经被完成,自然是那股始终隐藏的神秘力量。

执行山西九龙壁任务,柳泽慧的手机被偷了,这也是李念念在千里沟用柳泽慧微信联系我们的原因。

月饼到底知道了多少秘密,我们无从得知。完成“黄金家族”任务后,他故意挑起矛盾,用各种语言刺激我,赶我下车,实际是为了单独执行下一个任务。

我们彼此太了解了,虽然我负气离开,也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我的自尊心受伤太深,明知道他这么做隐情,却不愿再想。

人,总是在受伤之后选择忘记曾经的誓言。可惜,人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记忆太好。很多人、很多事,又怎能真得忘了?

我不知道的是,月饼驾车离去,和月野四人取得了联系,交代了一件事情。

他需要用半年时间才能完成下一个任务,在这段时间一定要把我照看好。

月野四人一路跟随我来到这个城市,在楼上买了两间公寓住下,二十四小时保护我,有时候假扮成流浪人坐在楼梯里守着我。每个星期,他们都会有一个人去古城图书馆监视李奉先等人的举动,同时也保护图书馆不受神秘力量的入侵,这也是月饼找到他们时嘱托的事情。

难怪,我们回到古城,那段视频里出现了月野,也难怪许多线索消失,原来是被他们完成了。

所有事情全对上了。

那段时间我神情恍惚,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甚至没有发现坐在楼梯的那两个女人就是月野和小慧儿!

知道了真相,我没有喜悦,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憋屈。

一周前,月饼敲开他们的门,昏倒前说了一句话:“不要让晓楼知道这件事。这个任务太可怕,根本完成不了,放弃。”

月饼昏迷的这几天,月野和黑羽的阴阳术、小慧儿的萨满巫术,杰克的催眠术都用上了,始终唤不醒月饼。而且他们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月饼正在加速衰老。

万不得已,他们早已摸清了我的生活规律,在我倒垃圾的时候,把月饼放在安全通道门口,希望我能用医术把他治好。

可是经过暗中观察,他们发现月饼的变化越来越恐怖,只好现身,把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月无华,混蛋!”我暗骂熟睡在飘窗的月饼,“我知道你喜欢装逼,我知道你的责任心超强,可是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为什么要自己承担!说好了一起往前走,你这半道拐了弯啥意思?演戏啊?”

“南君,月君如果再这么下去,”月野优雅地扶着无边眼镜,“恐怕……”

“任务地点在哪里?”我肺里塞了团火,几乎烧透胸膛,“我去执行!”

“月无华之所以选择单独执行任务,”杰克翻着书柜的书,“应该是很早就知道这是最危险的一个任务,他不想你一起冒险,宁愿自己被误解。你考虑好了么?”

“别说了,这还用考虑么?”我从床底拽出背包,往里面塞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南瓜,你脑子进水了?月饼做了这么多,隐瞒这么多,为的是谁?你不明白么?”小慧儿拽着我胳膊,“他都完成不了,你去了也是当炮灰。告诉你这些事,是为了想办法治好他,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知道不?”

“治病就要明白怎么生的病!不执行任务,根本不知道月饼病因,说这些有屁用!”我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背着包准备出门。

“南君……”黑羽话还没说,我吼道:“小鬼子,闭嘴!”

黑羽脸上闪过一丝怒色,喉结上下翻动,拳头紧握。我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你们瞒了我这么久,还当我是朋友么!打架?我奉陪到底!”

“对不起。”月野清衣眼神黯淡,“月君恢复我们的记忆,说过所有的事情都和你有某种联系。在他没有彻底弄明白之前,务必不能告诉你。”

“我他妈的就是一个普通人。我胆小、我看到女孩挪不动眼、我喜欢吃吃喝喝、我喜欢写字,我没有多大的梦想,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我才不管我命格里有什么,为什么总是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一拳砸在门上,“可是,他是我的兄弟,我最好的兄弟!就算这次我死了,我也愿意!”

“我们已经死过一次,这次希望朋友都活着,”黑羽握着拳头伸到我面前,拳心向上慢慢松开,露出一柄钥匙,“南君,加油!车在西边树林里。主线任务只能异徒行者完成,旁人去了,根本不会出现任务。帮不了你,见谅!尽快完成,活着回来,我们会照顾好月君。”

那是无比熟悉的房车钥匙。

“我才不需要你这个战五渣帮忙。”我接过钥匙,摔门而出,坐电梯下楼,又摁电梯楼层,回到公寓使劲敲门。

杰克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回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你就不能成熟点儿?”

我臊得老脸通红:“谁能告诉我,任务地点在哪里?”

高速路,我恨不得把油门踩到底,风噪声压过了车厢里的音乐声,宛如万鬼夜哭。

夜风拂动,路旁树影婆娑。我打着双闪超过一辆货车,喝了口红牛提神,思索着这个任务——

月野四人也不知道任务的具体位置,月饼找到他们的时候,空身而来,没有留下线索。我凭着在古城图书馆留下的印象画出一张破石林立的草图,小慧儿甚至以为我画了一片野兽抽象派树林。

杰克不愧是玩催眠的,挺能揣摩人心。他翻着月饼微博、朋友圈,分析月饼不想我参与任务,肯定会故意隐瞒真正要去的地方。月饼这半年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我们用排除法折腾半天,发现月饼唯一没有去过的省是云南。反思维推理,这可能是月饼真正去的地方。

我立马明白了,线索图上那一大片破石头,是云南石林。

确定目的地,我也就不废话了,驾车直奔云南。最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心急火燎也没看油表,上了高速才发现快没油了,强撑着开到服务区,一边加油一边骂黑羽说话不利索。

原来这个小鬼子说“南君,加油”,是让我加油而不是让我加油。

可见学好一门外语是多么重要!

从我住的城市到云南石林足有两千五六百公里,我熬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好几次差点撞到防护栏,一路有惊有险,到云南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清晨。

九月的北方已经有些许秋意,云南却绿意盎然,群山叠恋起伏,蓝天白云格外干净。我摁下车窗,清新透彻的空气涌入车厢,顿时精神一振,脑补着在石林到底会遇到什么事情。

来来往往的车辆挂着各个省市的牌子,有些车顶绑着帐篷行李,男男女女欢声笑语。不消说,这都是秋季来云南自驾旅的旅客。

远远望去,辅路上有骑行客、背包客,还有举着牌子搭车的穷游客,倒也是一番别致景色。

“嗖”,一辆奔驰掠过,车上的男女有说有笑。别看我眼小,看女人看得特别清楚。那个女子一身高端品牌,容貌极为艳丽,脸部轮廓近乎完美,几乎及腰的淡棕色长发迎风飞扬,长长的睫毛挂着碎碎阳光,煞是好看。

至于男的长什么样,我没注意。

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我车头一偏,冲着应急道的防护栏撞去。我惊出一身冷汗,狠命踩住刹车,堪堪停住。虽然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

我大口喘着气,歇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发动车子,副驾驶的车门突然冒出一张头发乱蓬蓬的男人脸,冲我竖着大拇指:“兄弟,劳驾,搭一程。”

遇到搭顺风车的驴友了。

我总不能一油门把他甩下去吧?不得已,我开了车门,他坐进副驾驶座,点头一笑,摸出烟递给我一根:“兄弟,我去石林,能捎一段不?”

我怔怔地看着他,起码1米88的个子,身材极为魁梧,眉毛很淡,眼睛虽然不大却透着精光,胳膊的肌肉高高隆起。装束极为另类,马丁靴、破洞牛仔裤、无袖牛仔上衣,Osprey的背包露出小半截吉他柄,手腕更是菩提、沉香缠了一堆,脖子挂着一根盘龙绞钮金链,差点晃瞎我的眼。

再细看,这哥们儿的衣着都是价格不菲的另类品牌,单是那条牛仔裤,别看破破烂烂不起眼,属于日本三大牛王之一,起码好几千,一般人还真不认识。看这风尘仆仆的架势应该走了不少路,这也难怪,换谁看到哥们儿这打扮,不当做劫道的也以为是个喇嘛,早就一溜烟儿跑了。

说也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看出我的心思,眯着眼微微一笑:“我唱民谣的。我叫……”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实在诡异,我把他的名字以假名代替。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哆嗦,差点误踩油门彻底撞上防护栏:“你……你是祥博?”

“嗯。”祥博靠着座椅半闭着眼,“来云南采风。”

我彻底不淡定了!三年前,三十多岁的祥博以新人身份进入民谣界,极有才气,创作的几首民谣很是轰动,我车里还有他的歌翻来覆去听。奇怪的是,半年前,他突然销声匿迹,八卦消息是谈了恋爱为情所困,不过这种坊间流言向来不准,这种文艺浪子,女朋友一抓一大把,哪能为了个女人放弃事业?再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这点事儿还看不开?

没想到居然在云南偶遇,看来确实是遇到创作瓶颈,四处流浪找灵感。

我端端架子想自我介绍,好歹也是名人和名人的交流。转念一想,我一个不入流的写手,充其量也就是人名对名人,还是不丢这个人了。

电话响起,月野询问我到了哪里,又嘱托了几句注意事项,听得我心里暖洋洋。最让我高兴的是,月饼状况稳定了许多。

我心里略微踏实,放慢车速,一边和祥博寒暄,一边回忆着临行前收集的石林资料,不打无准备之仗。

祥博话不多,要么盯着窗外发呆,要么就是拿着纸笔记录什么,看架势是谱曲写词。

我暗呼惭愧,看人家这认真态度,难怪几年就名声大噪。我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码字更新,有一搭没一搭的,且不说编辑、出版公司上火,在网上连载都快被读者骂死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这人天生话唠,身边有人嘴就闲不住。我注意到祥博的左右胳膊各纹了一个几何图案的称子,顺嘴问道:“博哥,纹身很有特点。”

祥博瞥了一眼纹身,手指轻轻抚摸,眼睛盯着前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忧伤:“我生于1979年10月16日……”

我心头一震,心说看来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正好当素材。

“所以,我是天秤座。”祥博慢吞吞合上眼睛。

我差点一口老血喷他一脸!看来文艺青年的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同。还好我是根据自身经历记录故事,要不往这个方向发展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想,心里暗自庆幸不已。

祥博再没说话,看来是徒行劳累睡着了。我关了车载音乐,专心开车,回忆这半年前和月饼分开发誓再也不参与“异徒行者”的任务,如今却自己驾车执行任务,很是感慨。

看来所谓诀别誓言,不过是一时冲动的决定。随着时间推移,心情淡了,该走的路,还是要继续走。

高速路标提示距离石林还有60公里,路旁树林冒出许多白色巨石。距离石林越来越近,树木愈发稀少,红色的地表宛如一泊鲜血,密密麻麻的白石接踵而立,形态各异。有的像乌龟戏水,有的像老牛耕田,有的像飞鸟振翅,端的是人间奇景。

我留心观察,想从中找出有关任务的蛛丝马迹,比如形状类似“62188”数字的石头,看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

“这只是外围,”祥博睁眼看着风景,“真正的石林更壮观。有个关于石林来历的传说,要不要听?”

以下是祥博的讲述——

天地混沌初开,一仙人路过云南,见两块巨石形若男女,状如恋人,心有所感,取灵符贴于石壁。

自此,两石取日月精华,饮露餐风,渐渐有了灵性。数千年后,两石能讲人语,聊天解闷,争争吵吵,偶尔也聊大千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精彩?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修炼不够,还不知道要等多少个千年。”

“傻丫头,有我陪着你就好,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等咱们化作人形,天南海北四处游玩。就像如今,我偎着你,你护着我,多么幸福快乐。”

“傻丫头,你觉得什么是幸福快乐?”

“幸福就是和你在一起走走看看,快乐就是吃最好的东西住最贵的客栈。”

“这几百年,来来往往的男女,都是这个想法,可是又有多少能携手白发?”

“我不管,我要你陪着我。”

“待咱们化人,我能陪你走完一生,就很幸福快乐了。”男石替女石挡住山风,石身“簌簌”掉落着碎石。

“凡人生命太短,更要让每一天过得精彩啊。咱们都在一起几千年了,不差人间几十年。”

女石越说越向往,男石沉默了。

就这样,两石互相依偎着又是千年。万物皆有灵,有灵即有情,又有哪段感情及得上千年相伴?

终于有一天,女石灵气充盈,化成美貌女子,欣喜若狂,日夜等待男石修炼成人。然而,男石依然是丑石一块,更加不爱言语,唯有夜风吹过,才会“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女子见男石顽冥不化,更想见识十丈红尘,世间繁华,再也耐不住心意,暗自寻思:化作人身之后,与常人一般寿命,若是一直等下去,岂不老死于这块石头旁?也罢,你修炼不够,不是我无情意。

心意已决,女子趁太阳初升,男石吐纳,灵性懵懂时,独自一人悄然离去,寻那花花世界去了。

岁月如梭,织白了美人华发;光阴似箭,划出了红颜皱纹。

短短几十年,女子再无美貌,头发如同石头般斑驳,历经人间沧桑,数段感情都是心痛告终。意她方才明白,人间短短数十年情爱,怎比得上千余年的相知相爱?又怎有和男石聊天斗嘴,彼此说了上句能接上下句的默契欢愉?更不用说风吹雨打时相互遮挡的情分?

女子取出仅存积蓄,雇车翻山越河回到云南,男石依然孤零零立在山间。石身,又多了几孔山风吹透的石窟窿,灵气早已褪尽,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了,形状更加丑陋。

女子默立,摩挲着男石,泪如雨下:“多少年过去了,经历了很多男人,才懂得,还是你好。再烈的感情也经不住时间消磨,怎像你,陪了我数千年,懂我心意。当年我舍你而去,伤你的心,损了灵气,如今你已是顽石一块。我活着,结庐居住,守你;我死后,埋于此处,陪你!”

话音刚落,男石后走出一年轻男子,摸着女子白发,拥她入怀:“我早已等了你千年……”

“千年前,我已能化成人。只是你还未化成人形,我不忍提前幻化,让你伤心。只得把灵气灌于你,促你早日化人。我损了灵气,需三月弥补充盈,哪曾想你先离去。我只得守在这里,怕你归来寻我不见。天可怜见,今日,终于等到你。”

女子号啕大哭,倚着男子肩膀,如千年以来一直依偎,从未分开:“你还年轻,我却老了。”

男子吻着女子满是皱纹的额头:“咱们数千年都这么过来了,一张皮囊而已,哪里有年龄之分?就算,我错过了你最好的年华;可是,你遇到了我最好的年华。外面风大雨大,没人遮挡,累了吧?回来就好。”

自此,旅人路过此地,会看到白发老媪依偎在年轻男子怀里,年龄似母子,神态如情侣。每天迎着山风,坐在山头,遥望日出迟暮。

终有一天,老媪不见,只剩男子捧着一把白发,一根根埋在山间,面露笑容,眼睛却滴着血泪。

血泪渗入土中,化成殷红色,直至漫山遍野都是红色山土。

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男子也渐渐成了垂垂老者,依然在山中埋着白发。终于,在一个午后,老者埋了最后一根白发,捂着心口,倒下了。

说也奇怪,老者死后,山间长出无数白色巨石,林林立立,层层叠叠,成了云南奇景,称为“石林”。

老人们却说,这石林应叫做“白发石林”,是一对情侣白发长成,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至今,情侣日出迟暮,漫步石林,仍能寻到形如男女的石头影子,并肩而立。男石仍为女石挡风遮雨,石身长出的青草,如同手掌,轻抚女石脸庞。

午夜,山风吹过,除了“呜呜”风声,还能听到男女呢喃低语。

如果,人生的相逢只是千百年等待地一次邂逅;那么,生命的离别却是轮回中宿命的再次回眸。

祥博讲完这段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堵得慌。到了景区,我们道别,也没留什么联系方式。大老爷们儿,也没必要这么矫情。

“如果你饿了,会吃一份方便面,还是等十二小时喝一碗静心煲好的汤?”祥博走了没几步,转身问道,眼神很茫然。

我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呃”了一声愣住了。脑补着方便面和煲汤哪个更好喝,顺便盘算饥饿到了哪种程度。

“很多人,吃了一辈子饭,也不知道答案。”祥博嘴角微微抽搐,笑得很苦,“南晓楼,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用羊行屮这个笔名。你的书我看过,挺好看,你书里写过这辆车和车牌号。月无华还好吧?”

原来这哥们儿早就认出我了,真能沉得住气。我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个子虽然高大,背略驼,似乎承载着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每一步,都走得心事重重,寂寞萧索。

“这辈子不能写文艺风的作品!人就应该快快乐乐,干嘛搞得这么沉重。”我暗自下了决定。

我给月野打了个电话,确定月饼的情况更加稳定,心里一阵轻松,随着游客漫步石林,观察着格局堪舆有没有奇特之处。

也许是心境使然,联想到月饼的异变,我心里就发毛。尤其是进了石林,明明是好大的太阳,却总觉得阴气森森。山风吹过,更是透体冰凉,冻得牙齿打颤。

让我奇怪的是,每走一步,都觉得脚底下“咕叽咕叽”作响,像是踩进烂泥摊子,泥水顺着鞋帮子往外冒泡泡。我抽了根烟定神,摸出罗盘堪方位,如果罗盘“噼里啪啦”乱转,我倒不觉得意外,可是罗盘的指针像是被牢牢焊死,纹丝不动,死死指着酉时位置。无论我怎么转动,就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得结实,根本没有反应。

这本是两件极不寻常的事,照说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就这么瞎转悠了一下午,我却一无所获。眼瞅着日头偏西,光线偏暗,目力所及之处极为模糊,游客也愈发稀少,只有几对情侣还在拍照游玩。转瞬,天色更暗,残日从石林缝隙升腾着最后一抹余晖,笼罩着整片石林,如同层层叠叠的巨型人骨泼了一盆鲜血,缓缓滴淌。

我的沮丧劲儿就甭提了。看来少了月饼,我果然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月饼说得对,我始终是拖后腿的那个人。

“刘凯,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么?”斜前方一声怒叱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个二十出头,扎着满头黑人小辫的小姑娘狠狠甩开男朋友的手。刘凯留着当下流行的遮额斜刘海,长得眉清目秀,张口结舌:“我确实没有女朋友,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心头猛地一缩。刘凯嘴型确实说的是这句话,可是他实际说出的话完全不一样:“我有好几个女朋友,包括你,都是炮友,玩玩而已。”

“你把我当炮友?”扎辫姑娘瞪圆眼睛,气得胸口鼓胀,“我对你这么好,你就是玩我?”

她的嘴型说出这句话,可是我听到的却是:“我背着男朋友和你旅游,还不是因为你有钱,能给我买苹果7。”

“原来你是为了一台破手机才和我在一起。”刘凯“嘿嘿”冷笑,“我早看出你是为了我的钱。”

可是他说出来的是:“我根本没钱,我这身名牌都是淘宝货,朋友圈的动态都是找的照片装逼而已。”

“你……”

“你……”

两人后退几步,互相指着,突然意识到说出了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真话,不约而同地捂住嘴,惊恐地环视四周,脸色忽青忽白,尖叫着跑了。

辫子女孩脚步不稳,踉跄摔倒,一丝肉眼隐约可见的白丝从她辫子里飞出,盘旋几圈,飘到远处一对情侣的头顶,缠绕结实,没入头发。

“老公,你帮我看看,头发好像落了根蜘蛛丝。”女子撒娇嘟嘴,“好恶心哦。”

男子满脸柔情,轻轻抬手,指尖抚弄女子头发。忽然,男子狠狠道:“你烦不烦!每天真么多事,一根破蜘蛛丝自己弄弄不就行了!”

女子眨着大眼睛,微张着嘴,委屈得快要哭了,说出的话和表情却完全违和:“老娘这是瞧得起你,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德行。结婚五六年了,活得越来越狼狈,除了花我的工资,天天就知道吹牛。知道外面追我的人有多少么?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和你离了。”

“你个婊子,我早看出你和别人有事儿。”男子一巴掌扇过去,五个血红的指印赫然在目。

“离婚!”女子捂着脸跑了。

那根白丝再次从两人头发里飞离,晃晃悠悠顺风而飘,落进坐在一方石头休息的情侣头发。

那对情侣六十多岁,发色花白,满脸皱纹夹着落日余晖,似乎笼着一层干净而神圣的光芒。

“我就说不来,你非要来,走不动了吧?”老大爷满脸嫌弃,丢给老婆婆一瓶矿泉水,“赶紧喝水,回去休息,明天回家。这么大岁数了,浪什么浪,好好在家待着。咳……咳……”

“就你事儿多,在家叨叨叨,好好旅个游,还是叨叨叨,”老婆婆把矿泉水推回去,赌气背过身,“跟着你就没享过福,老了耳根还不清净。天天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我伺候你一辈子,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我看你就是想把我气死,找那个谁对不?也好,我早死早托生,省得受气。”

他们的嘴型是这样说的,可是我听到的是——

老大爷:“老婆,你身体不好,我心里难受。这么晚了,风大天凉,景儿什么时候都能看,不急一时。这辈子你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我就想你好好活着,陪你一辈子。咱们认识的时候就说好了,这辈子,慢慢来,好好的。真走到了最后那几天,你死我前头吧。要不然,我死了,谁照顾你?我也不想你每天都想我,心里难受。”

老婆婆:“你咳得这么厉害,就一瓶水还给我喝,我知道你对我好。咱们没几年好活了,我想多陪陪你。结婚时,你说陪我一辈子,你说咱们要‘慢慢来,好好的’,你说你的所有都给我,你都做到了。你脾气不好,心脏不好,别动气。你倒下了家怎么办?我怎么办?咱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看看转转。答应我,陪着我。”

我很想用更精彩的文字描述相濡以沫半世纪的老夫妻对话,可是他们就是这样说的。或许并不生动,却很真实。真实得让我不想修改任何一个字。

“这么大岁数了,还说酸掉牙的话。”老大爷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起身背手走在前面,“赶紧跟我回去。”

老婆婆颤巍巍地挪着步子,默默地跟在老大爷身后。眼睛间满是半世纪积攒的爱情。

望着他们消失在夜幕的背影,我心里一酸,想起一句网络流行的话——

在上床都没有结果的约炮年代,他们用一生诠释了爱情。

夜已黑透,游人无踪。山风盘旋石林,空气流动声宛如优美的旋律,或低诉、或温柔、或悲痛、或欢快,弹奏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如此美妙,我一时间竟忘记了任务,沉浸在莫名的情绪无法自拔,随着韵律心神起伏。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很久远的恐怖事件,心中一动,就着月色观察着周遭的巨石布局。

正北方二十多米的地方,两条瘦长的巨石如同恋人。虽然石身已被岁月侵蚀的伤痕累累,时不时落下碎石、杂草,但两石相连的缝隙却深深嵌入彼此,纹丝不动。

在两石南边大约十米距离,散落着七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山风穿过这七块石头,发出“哆来咪发嗦拉西”的旋律,随着风势强弱急缓,竟演奏出悠扬的曲调。再交织着树叶“簌簌”声、落石“哒哒”声、草木“沙沙”声,完全就是一首精心编谱的曲子。

我细细听着,这首曲子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像个有形物质爬进耳朵,顺着血液钻进脑子,忍不住有种说真话的倾诉冲动。

我就近爬上一块巨石,推演着方位。这七块石头的位置看似没有规律,由高处看,恰巧是北斗七星的布局,男女恋人形状的巨石,正好处于北极星位置!除了恋人巨石是天然混成,北斗七石周围的草木新旧不一,显然是人为掘掉零散石头,设计成这个样子。并且北斗七石各有一个斧凿锤砸痕迹的石洞,像极了笛子的乐孔,旋律就是从中发出。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情侣们口是心非的原因——“南斗生,北斗死,魅音真言,无止无休。”

从星相来看,南斗六星出现在仲夏夜的中天,仲夏正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是生机的象征;北斗出现在中天的季节却在秋天,是万物盛极而衰的季节,是死亡的征兆。

中国古代,堪舆师也将南斗六星与北斗七星运用在建筑方面,著名的例子就是明代建筑的南京城。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规划城市格局,以南斗与北斗形状为基础,城墙被设计成南斗六星与北斗七星的聚合形,寓意为“生死循环,天道不休”,这也是南京有十三个城门(六加七的总数)的由来。

这七块石头结合音律产生让人“口吐真言”的异状,更是一种极高深的阵法——魅音真言阵。

所谓魅音,是一种很奇妙的法门。施术者通过几个音节的组合排列,不停重复,使聆听者意识模糊,随着施术者意识思考,陷入其中完全不能自拔。

魅音的组合有许多种,源自于中国古老的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历史中最著名的例子当属“四面楚歌”。

项羽被韩信大军十面埋伏于垓下,兵困马乏,但尚可一战。

韩信从张良手里得一乐谱,是略作改动的楚地民歌,连夜召集士兵四面吟唱。项羽军队皆为楚人,听到楚歌,误以为楚地已经失守,军心涣散,纷纷投降夜逃,楚军这才大败。

据说那首楚歌,由精通道术的张良增添了魅音,不战而屈人之兵。

许多音乐人在谱曲的时候,偶然会用音符排列出魅音,做成的曲子无一不是广为传唱的世界名曲、流行音乐。

我们听音乐的时候会被某些曲子吸引,完全融入音乐循环播放,其实是被“魅音”影响。

中国有句老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生命即将消逝或处于生命危急的环境中,说的才是最真实的话。

魅音真言阵就是利用了“音律”“北斗”这两个关键要素,形成让人说真话的阵法。

我对阵法颇有些研究,在图书馆古籍看到介绍,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然而此阵法早已失传于八族中的“文族”,我始终没整明白其中的玄机。更何况布阵者要精通音律,偏偏我对音乐属于“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的尴尬状态,看乐谱更是只会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别别扭扭地研究了一段时间,也就懒得给自己找麻烦了。

为什么这个阵法偏偏出现于石林?布阵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他是谁?

我想到那根若隐若现、盘入情侣头发的银丝,像极了一样东西,忽然记起一个人!

难道是他?

就在这时,石林深处传来脚步声,两条人影在石影中若隐若现。

这么晚了,会是谁?

难道是数次出现的“圆脸、黄衫”两个老人?

我爬下石头,藏在乱石缝隙,压着呼吸偷眼瞄去。

“唉呀妈呀!这石林老大了,差点走不出来。奶奶个腿儿,真累。”东北女子气喘吁吁抱怨着。

“可不咋地,我就说少走点儿,你还不愿意,非整这么大老远。我还不知道你,又想他了吧?”男子操着一嘴东北腔,语气里透着些许不快。

我差点一膝盖跪地上,原本很紧张的心情没着没落。本来都做好“南晓楼怒战圆脸、黄衫”的准备了,结果成了听东北小品的春晚观众。

“你咋说话的?”女子微愠,“说了不提他,咋又提起来了?”

“提他咋了?还不兴提啊。到了石林你拉着脸给谁看?”男子火气上来了,高着嗓子嚷嚷,“我就整不明白了,他有啥好的?那时可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这俩人难道也中了“魅音真言阵”?看这意思女子之前有过一段挺深的感情,俩人为这件事争起来了。人家两口子吵架我也不方便露脸,二半夜再被当成劫匪更尴尬,于是偷偷探头看去。

这么巧?居然是他们!

这两人戳在恋人巨石前,气鼓鼓的都不说话。女子容颜艳丽,身材精致,极有韵味。男子虽然也是一身高端名牌,举手投足之间却少了些气质,给人一种暴发户的感觉。

“不提他了行么?”女子柔声说道,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咱们好好的。”

“哼!”男子很夸张地点了根烟,嘴角挂着“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噔。”石林深处,传来一声细弱蚊蝇的震颤声,数根银丝从恋人巨石里钻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两人头发。

这世界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必然是有预谋的安排。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条线索轴。

高速路→奔驰情侣→搭车祥博→恋人巨石→魅音真言阵→银丝(吉他弦)→震颤声(琴弦拨动声)→口吐真言。

这个魅音真言阵是祥博布下,他并非为了让所有情侣在阵里说实话,而是在等这对情侣。这对情侣口中的“他”,很有可能说的是祥博。

由此类推,此阵属于文族失传阵法,也就是说,祥博是文族后裔!

月饼出现异常,是否也是误入“魅音真言阵”,心智迷乱?此次任务,绝对和祥博有关。

“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永远忘不了。”女子丝毫没有察觉银丝入发,突然情绪崩溃,双手插入头发哭道,“你能给我更好的生活,我的孩子需要更好的教育。我不想总是陪着闺蜜,看着她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却只能当个参谋,还要装出笑脸。她们满身名牌,我很……很羡慕。我长得比她们好,比她们有气质,为什么不能过和她们相同的生活?我不甘心,我……我穷怕了。”

“我早看准了你,趁着你们俩闹矛盾,稍微安慰几句,再拿出一笔你不能拒绝的钱,几天就能把你搞定。”男子把烟头伸到两人中间,食指轻蔑地弹着烟灰,“你以为我对你有感情?你觉得我给你花这么多钱就是感情?对你们穷人来说,这笔钱是大钱;对我来说,相当于你们良心发现给乞丐一百块钱。呵呵,要不是你长得漂亮,又有家庭孩子,不会给我负担拖累,我会看上你?有的是漂亮女孩往我身上贴,我没给她们机会!真得是因为你比她们更有魅力,真得是我爱你?别做梦了。她们接近我是想让我离婚娶她们,分家产那可是一大笔钱。咱们,只是各有所需而已。别以为我不懂你那点心思,我要是没钱,你能跟我?玩够了你,我有的是备胎。”

“你……”女子的脊梁,慢慢地、慢慢地弯了,双手捂着脸,压抑地哭泣,眼泪顺着指缝淌到下巴,颤颤巍巍晶莹着月色。

我,听到了,女人哭,男人笑。

悲哀的哭,残忍的笑!

比鬼神更可怕的,永远是人心!

“我?我怎么了?”男子把烟头狠狠弹到恋人巨石,“你非要来石林,还不是因为他跟你说过喜欢这里。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聊天记录我早看过了。”

“嘣!”震颤声比上一声猛烈许多,从石林深处响起。我看不到声音的形状,却能从碎石被划开的裂痕,“簌簌”折断的草木,清晰地感受到声音逼近。

我承认,我的脑回路很多时候不太靠谱,那一瞬间我居然想到了很早以前看过的林青霞主演的武侠片,眼前“砰砰”出现四个大字:六指琴魔!

我算着音浪划过的范围和速度,心说不好!要是祥博真有六指琴魔的能力,把功力注入乐声杀人于无形,再过几秒钟,且不说那对关系复杂的情侣,连我都会被切成两半。

“你俩先别吵吵了。”我从乱石中跳起,冲到两人中间,不由分说摁着他们肩膀,“别墨迹,赶紧的,蹲下!”

俩人没想到居然还有别人在,瞬间懵了。趁着他们一晃神的工夫,我好歹把他们摁倒了。

一阵冷风从头顶拂过,女子蹲下时长发扬起,“嗤嗤”几声,几根断发飘落。

“砰!”声浪撞到恋人巨石,切出一道极其细微,足有一寸深的裂口,石粉蓬起,扬了我们满头满脸。

我鼻子痒痒打了几个喷嚏,男子盯着满鼻子白灰,活脱脱京剧里的丑角,气急败坏指着我:“你是谁?我老婆请的私家侦探?你录视频了?”

说到这里,男子掏出钱包,举着一张金卡,满脸堆着笑容:“她给你多少钱?我双倍!”

我很想把他的脸皮撕下来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脸皮。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脸?怎么能说换就换?那个颐指气使的劲儿去哪里了?

“嘣嘣嘣嘣”,琴弦声如同雨打芭蕉,密集紧凑。肉眼可见数道有形的音浪劈石斩树,又如同缓慢而又无法阻挡的水纹,向我们滑了过来。

“想活命就并排站我身后,跟着我的动作。”我对这个男子无比厌恶,但是总不能眼睁睁瞅着他被切成几块人肉豆腐吧?溅我一身血还嫌脏了衣服。

男子张着嘴手足无措,把一身名牌包裹的草包属性彰显无余。我哪还有心思管他,计算着声浪的方位时间,喊了声“跳!”

这对情侣终于看到了音浪的威力,脸色都变了,玩了命地跟着我跳起,第一道音浪从脚底堪堪切过。

“左侧身!”

第二道音浪擦着鼻尖划过,我试着鼻尖冰凉,随即又黏又热,估计是被划破了一层皮。

眼看第三道音浪越来越近,哪还顾得擦鼻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向右边一跃,一道凉气紧贴着屁股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是我人生最狼狈的时刻,使尽浑身解数躲开最后三道音浪。什么“野驴打滚”、“白鹤亮翅”倒还好说,偏偏第七道音浪居然是三角形,冲着胯下就来。我单腿着地,玩了命抬高右腿来了个“张飞大片马”,才不至于后半生难言之隐。

也难为这对情侣,有样学样做了这么多动作,除了男子右腿内侧划了个血口,都没有大碍。

我心头火起,对着石林深处吼了一嗓子:“祥博,你个王八蛋!下手挺黑!有种出来比划比划!”

“啊!祥博?”女子望着石林,又转头盯着我,“你是谁?”

我从他们的对话多少能分析出两人关系,多少有些反感,随口回了句“我是雷锋”。

男子右腿受伤,立足不稳,靠着情侣巨石坐下,龇牙咧嘴语无伦次:“没看到我受伤了?快叫120,我早就说他是个疯子!”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几具东北特色的咒骂,有些话我听都没听过,极其恶毒,比起音浪攻击不遑多让。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假装脚底拌蒜,踏出一脚踩中他的伤口,为了保持平衡,手掌趁势扶住他的肩膀,对着大椎穴摁下。

男子“嗷”的一声,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总算是清净了。

女子根本没在意男子死活,双肩微颤,美目蕴着两汪眼泪,试探着迈出几步,迟疑地驻足,声音很轻、很颤:“祥博,真的是你么?”

那一刻,月光下,她很无助。

那一刻,我似乎懂了她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光明无法触及的灯下黑。心中没有光明,又怎会懂“黑暗”二字?又怎能装作四大皆空?

她渴望物质,遁入黑暗;她的爱情,仍然光明。

十一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铿锵有力的京剧唱腔响彻夜空,高大的身影从巨石堆闪出,侧身对月,抬手端步,拿捏着架势,说不尽的英雄末路,道不完的沧桑悲凉。

祥博终于出现了。

他演绎的是京剧《霸王别姬》的经典桥段,项羽与虞姬的诀别时刻。

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好好的一个民谣歌手怎么就成了京剧花脸?

再细细看去,他的脸勾画着霸王脸谱,更让我摸不着头脑。联想月饼的异变,难道“魅音真言阵”具备某种让人走火入魔的作用?或者,最初的布阵人是唱京剧的?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花旦唱腔凄婉悲凉,祥博再一侧身,另外半边脸却是虞姬妆容,姿态妩媚,捻指哀唱。

祥博就这样来回切换着角色和唱腔,神态时而威猛时而娇媚,声音时而雄浑时而娇柔,唱到动情之处,举止癫狂,眼神狂乱。

我突然觉得很恐惧,我所看到的祥博,完全就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否则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展示出截然不同的性格?

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看他继续表演——

虞姬:“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项羽:“待孤看来……”

待项羽方一回头,虞姬即抽出他腰间宝剑……

未几,项羽意识到受骗,忽一低头,惊见腰间抽空的剑鞘。

项羽猛回头向虞姬,惊呼:“啊!这——”

话未出口,虞姬自刎于前,项羽顿足不已:“哎呀!”

这段无数京剧名家演绎的桥段,结束了。我坚信,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霸王别姬》!

石林,安静了……

夜风明明“呜呜”作响,却仿佛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段旷世恋曲萦绕着冷冰冰的巨石群,久久不散。

祥博跪地,双手虚空抱着假想的虞姬,仰天悲哭。

半边霸王、半边虞姬的脸,被两行泪水染花,残留两道红色泪痕。

他,哭出了血泪。

十二

“你……你做到了。”女子眼神痴痴地望着祥博,笑得青山浅水,“你知道我喜欢音乐,答应了我,把所有类型的音乐都唱给我听。我开玩笑对你说,那你唱京剧呀……”

“可是,你离开我了。”祥博双手插进泥土,胡乱涂抹着脸,再抬头,泥巴和颜料混成一团,“谁也不知道,我原本就是唱京剧的。这是你听到的最后一首歌了,我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心愿。”

“南晓楼,你是异徒行者。这件事,和你无关。”祥博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现在走,还来得及。文族,对完成终极任务没有兴趣。”

我隔着祥博起码十几米的距离,可是他散发的冷冽杀气激起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从话中听出,他由爱生恨,起了杀意。

我当然不会走。不仅仅是为了治好月饼,更因为这对情侣,无论做了什么,无论多么有悖社会道德,无论在一起的目的多么复杂,可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既然是人,就有生存的权利,决不允许由他人随意剥夺。

“你的眼神,很像月无华。”祥博双手探出,十根手指如同拨动琴弦,跳跃不止,“所以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我护在女子身前,提防音浪袭击。突然觉得背后一紧,无数根细线把我缠住,随即身体被一股巨力向后拖拽,狠狠撞向恋人巨石。我正要挣扎,又有无数道银丝从石身长出,把我牢牢缠个结实。

又是两声巨响,那对男女,也被同样绑进巨石。

“和他们俩无关,”女子骄傲地仰起头,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我一个人承担。”

“这个时候你还维护他!”祥博双目血红,双手紧握成拳狠狠挥动,“他有什么好?他哪里比我好?”

银丝“吱吱”作响,深深陷进肉里。我好像被一圈圈烙红的铁丝缠住,只觉得全身被割成无数块,痛得根本无法呼吸。

“在我最缺钱的时候,你去哪里了?在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偶尔接一次,你说困了要睡觉,你在把我推开知道么?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疼?”女子呜咽着,眼泪止不住滑落,“一个女人需要什么?你懂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失踪了整整半个月。你知道那半个月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是不是去找别的女人了,你不要我了。对!我接受他是有目的,可是,如果他没有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我怎么可能接受他。你根本不懂感情!”

“那半个月,我在忙着取积蓄、买房子,准备所有和你结婚的东西,我想给你个惊喜。而且,我得了重病,我怕没有时间给你未来。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矛盾么?我爱你,不想你受一点委屈,不想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祥博“哈哈”狂笑,眼神更加凌乱,“就这么半个月,你就跟他走了。咱们都说好了,慢慢来,好好的。你这么几天就跟别人跑了,到底是谁不懂感情?”

“生活很现实,没有那么多的戏剧化!你总觉得什么事都做得对,那只是我愿意!”女子愣了片刻,哭得更悲,“如果你当时告诉我这些事,打死我都不会离开你。我需要惊喜,我更需要你给我安全感。女人的安全感,不只是物质,还有感情。那段时间,你没给我,他给我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觉得这个选择有什么不对。”

祥博身躯猛颤,眼神由凌乱转为茫然,喃喃重复着“安全感”这三个字。

两人不再争吵,只是这么互相望着,无声胜有声。

“我错了。”祥博颓然坐倒。

“你没有错。我的心里,你最重要。只是在我最饿的时候,你仍然选择为我静心煲一锅汤,而不是一碗方便面。”女子没有丝毫感情地瞥着昏迷男子,“他是给我方便面那个人。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等不了那锅汤。”

“我懂了。”祥博笑着抬头,瞳孔里是女子身影,“我等你。”

“也许等不到,他是说了真话,可是他真得对我做到了我所有想要的一切,我还不起,”女子哭肿的眼睛多了丝微笑,“先祝我幸福吧,还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我心说,谈恋爱的人智商都他妈的是零!话都说开了,在一起不就得了。方便面也好,煲汤也好,有啥吃啥,总不能便宜了那个除了钱啥都没有的土豪吧?

又是一阵沉默,气氛愈发缓和。

我明显试出缠在身上的银丝松了,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我干咳一声:“祥哥,咱能先松了绑再讨论爱情不?”

“哦?”祥博似乎这才想起这茬儿,面色突变,“两位师父传授魅音真言阵时说过,情丝缠体,无法可解。除非回答对所有问题,恋人石的灵性感知到答案正确,才会收回银丝。月……月无华就是因为错了问题,变成那个样子。”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我一股邪火直窜脑子,忍不住骂道,“谈个恋爱而已,至于搞这么大么?你们搞艺术的脑子进水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有什么资格说他?”女子皱眉很不屑地瞪了我一眼。

两个神经病,相爱相杀很好玩么?我心里暗骂,想想那句话捎带手把自己也骂了,没好意思说自己好歹也是个过气作家。

“对不起。”祥博搓着手,很诚恳地掏出一张纸,“南晓楼,你一定要回答正确。要不然,她也会……”

“为什么不让她回答?”我就纳了闷儿了,干嘛非要让我担这个责任。

“因为两位师父是男的,布阵时设的规矩必须是男性回答。”

我眼前一黑,这都是哪门子规矩?还带性别歧视的。

“问!”

“京剧的四个行当七种感情是什么?”

我顿时有种参加高考的错觉。难怪月饼答错,丫的学渣属性终于暴露了。

十三

“四大行当,嗯……嗯……生旦净丑,”我拼命回忆着那些年念过的书,“七种感情是,喜怒哀乐惊恐悲。”

“嗖嗖”几声,缠在腿上的银丝褪去。

祥博面色一喜:“月无华也答对了这道题,继续下一道。四大徽班进京,与哪种著名戏曲融合,形成了京剧?”

我傻眼了。

山东的吕剧?陕西秦腔?河南梆子?

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好多戏种,就想做一道不会的选择题,哪个答案都觉得对,又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对。

“云南风景还不错吧?”祥博插了这么一句。

我莫名其妙瞅着他,恍然大悟,感情这还带作弊的?

“昆曲!”

“噗嗤……”女子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根本没把当前的险境当回事儿,倒也看出她完全相信祥博。

祥博一本正经点着头,收起了纸条。

缠在身上的银丝也散了,唯独还有一根绕过脑袋的银丝牢牢箍着。

“接着问啊?”我这会儿反倒奇怪为什么月饼能回答错问题。转念一想,依着丫傲娇性格,搞不好死活不按照祥博提示,非要自己想答案。由此一想,大有可能。

“前两个问题是两位师父设的,我再次启动阵法,用音乐把问题灌入恋人石,月无华回答错了。”祥博深吸口气,紧张的嗓音发颤,“我想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根本没想过答案。南晓楼,你一定要回答正确。”

“你没有答案让我怎么回答!”我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办事颠三倒四的家伙!

“我知道他们肯定会来石林,当时情绪不稳定,就想把他们……”

祥博使劲捶着胸口,“恋人石的灵性很强,只要答案正确,就……就……如果不正确,你……你……”

“他回答错了也不要紧,我也解脱了。”女子嘴角笑着很好看的弧度。

眼看两人又要开始腻腻歪歪,我脑壳都大了好几圈。你们没心事了,月饼还等着我呢。

“赶紧问!”

“一、当你很饿的时候,你会选择一个给你泡碗方便面的人还是会选择精心煲一锅汤的人?二、当你不是很饿的时候,你会选择一个给你泡碗方便面的人还是会选择精心煲一锅汤的人?三、当你不饿的时候,你会选择一个给你泡碗方便面的人还是会选择精心煲一锅汤的人?”祥博顿了顿,额头冒出冷汗,“泡方便面的人承诺将来会给你煲汤,却一直在你饿得时候泡方便面,你并不知道这个人未来会不会给你煲汤;煲汤的人也会泡方便面,但是更想用心为你煲汤,而且煲了很多次,却没有在你最饿的时候给你泡方便面。”

又是方便面和煲汤!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肚子倒是“咕咕”叫了起来。

如果回答错了,我们都会产生异变。可是,这个答案因人而异,怎么可能会有完全统一的答案?

换做是你,该怎么回答?

十四

开车回去的路上,我给月野打了个电话。月饼正在熟睡,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也就不着急赶回去,边开车边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当我纠结半天终于做出回答,恋人石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月光全部吸引至石身,周遭一片黑暗,唯独巨石通体透亮,石纹如同人体血管,传送着柔和的月色。

倏地,恋人石光芒大盛,无数条皎洁的光线四散而出,整片石林瞬间透亮,光芒如海浪汹涌奔腾,淹没了每一方土地。在这耀眼的光芒中,我看到两条虚幻的人影,从恋人石中走出。

男子年轻俊朗,女子虽白发苍苍,却掩饰不了年轻时惊世绝俗的容颜。那两条人影相依相偎,携手漫步于石林,摸索着每一块石头,时而歌唱、时而舞蹈,许久才走回恋人石旁,分别笼罩着祥博和女子,慢慢融了进去。

一时间,两人肌肤如玉,周身荧光流动,变幻出无数张相貌。其中由几张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人执手相拥,面含久别重逢的微笑。

祥博:“咱们,又走过了一世。”

女子:“不知道下一世,是我负你还是你负我。”

祥博:“希望再也不互相辜负,安安稳稳走过一生,再次轮回,多好?”

女子:“但愿吧。”

“轰”一声巨响,两人周身光芒爆裂,身形越来越虚幻,细细碎碎如同金沙的光粒飘向空中。

“南晓楼,谢谢你。真没想到答案居然是这样。”祥博向我挥手,手掌洒出一片金色光辉,消逝不见。

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时间来不及了,也只好笑着挥手作别。

“你要好好写书哦,”女子调皮地皱鼻笑着,“我来世当你的粉丝。”

我还没有回话,两人已经化作两团瑰丽的金色雾气,漂浮空中,萦绕石林许久,缓缓漂回恋人石,融了进去。

光芒消失了,月色如初,深夜如墨。虫儿叫,草儿笑,风儿唱,静怡祥和。

我活动着被银丝捆麻的手腕,心中庆幸对那个问题的回答。还好,我答对了!

原来,初识祥博,他讲的白发石林传说,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是文族生生世世逃不脱的宿命。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有情人白首偕老。

“我这是在哪儿?”土豪苏醒,懵头晕脑地问道。

我懒得搭理他,拾起祥博留给我的笔记本,背包离去。走到石林边缘,我抬头看到北斗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折头跑回。

土豪早已不知踪影,我盘算着恋人石旁按照北斗七星摆设的七块巨石方位,从勺柄数起第二块巨石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块半人高极不起眼的石头。

这块巨石相当于开阳星,而不起眼的石头,就是开阳星旁的暗星,是“死兆星。”

我踩着石头周围的泥土,阴气最重的西北角,脚底有异感。掘开土层,一只阴沉木刻成的老鼠端端正正摆在地下一尺位置,口中衔着一枚古钱,头顶插着半截桃木钉,尾端刻着一个月牙。

我捏着桃木钉拎起老鼠,下方果然有一柄锈迹斑斑的瑞士军刀。

我和月饼这两样随身携带的物品,多次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我早没了最初见到时那种心情。翻过老鼠身子,腹部刻着八卦图案,中间写着“色”、“财”两个楷体字。

这是“厌胜术”里的“黑鼠夺运”术,施术者借此夺取格局俱佳之地的气运,布在这里显然是为了财色兼收。

这也解释了祥博、女子、土豪之间的恩怨纠缠。

我心中有些懊恼,早想到这一层说什么也不能放那个土豪走掉。转念一想,祥博和女子再次轮回,气运不再受厌胜术侵扰,“互不辜负,安稳一生”的愿望也该达成了。

布厌胜术的人肯定和异徒行者或者八族有关,目的不言而喻。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军刀、桃木钉,赶回去问问知道更多秘密的月饼才是正理。

如果他不知道,那就继续探险前行。经过这半年,我们终于又回归了。

人生就该这样,放下该放下的,才能留住该留住的。

就像我对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十五

虽说心情不着急,说到底还是疑云重重,我也没来得及吃口云南有名的“过桥米线”,紧赶慢赶回到了暂居城市。

我掏出钥匙,抬头看到“1122”房间号,有种很难形容的亲切感。

杰克和小慧儿在玩NBA 2K吧?黑羽是不是还在跟着电视学中国功夫?月野在做什么?看书?听音乐?

月饼呢?是不是正喝着二锅头,抽着“红将军”,懒洋洋地靠在飘窗,嘴角扬着笑容,扬扬眉毛,摸着鼻子:“南少侠,好久不见,又胖了不少,该减肥了。”

这群可爱的混蛋!

推开门,异常安静,我所想象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屋里乱糟糟一片,月野、杰克、小慧儿、黑羽不见了。唯有月饼坐在飘窗面朝楼下,一动不动。

我心里一紧,试探着问道:“月饼?他们人呢?”

月饼转头对我妩媚一笑,捻指放在胸前,眼中流波漾转,开口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异闻:

2016年6月12日,云南石林深夜曾出现耀眼金光。据目击者称,金光出现之前,曾听到石林有两人唱着《霸王别姬》的京剧桥段。此事极为诡异,当夜没人敢进石林探个究竟,网络也未留下照片等线索。时间久了,也就不了了之。

还有一个奇怪事件,虽然与“金光事件”无关,却是当地津津乐道的八卦新闻。当天去石林游玩的情侣,除了一对金婚夫妇,其余情侣均吵着架,怒气冲冲退了房,不欢而散。

具体原因,无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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