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
早上九点,顾久才昏昏沉沉醒来,口干舌燥,脸颊发烫,一时间甚至没意识分辨,究竟身在何处。
从程聿舟公寓出来,被迎面冷风吹得顿时清醒,顾久身体热度却更高,同她警惕性一样。
下意识转身,身后空荡荡街区,只偶尔有行人路过。
可刚刚,她明明听见窸窸窣窣声响,清晰可闻,不是错觉。
室外温度对路人没半点友好态度,要以零下十四度低温,横扫街头巷尾。
缓了缓,顾久拦下一辆出租,她没打算以这个状态开车回去,头脑混沌,可她意识还在,懂得避免做马路杀手;上车报了地址,之后,她眼皮终于支撑不住、积极放弃抵抗。
车一路开得平稳,车内温度正好,里外温差足足四十度,催得人困意来袭,更别提原本就困倦不堪的顾久。
不知过了有多久,窗外,积雪拥抱久违老友一般,紧紧抱住道路两旁枯枝;路面,车胎痕迹越发孤独,无人作伴。
一道分水岭,划清城市与郊外界限,是人烟稀少的最佳体现。
此时此刻,出租车早偏离顾久回家的路。
“顾医生,”男性中低音,熟悉又陌生,终于唤醒顾久。
头痛欲裂,昨夜零下十八度,顾久几乎在外熬了一夜,伸手按住额头,感受越发热烫体温,三十九度高烧,难得她还能及时清醒,分清眼前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
车门早早落锁,顾久僵坐原处,目光有一秒凝滞,悄无声息翻出手机,屏幕左上角赫然三个字——“无服务”,切断她最后退路。
“这里没有信号,”对方单手开车,右手伸向顾久,示意她交出手机,语气平和,竟然听不出半点威胁意味,“顾医生,你不是我的目标,配合一点,这件事会结束得容易一些。”
车内后视镜,男人一双熟悉的眼露出,终于戴上眼镜。
那双眼里,有最真实的原罪。
下一秒,顾久脑海中,定时炸弹倒计时从1到0,轰然炸开,梦中一切始作俑者突然间转过身,露出真实面目——
她的来访者,宋百……宋栢,其实,就是林宿!
“宋栢就是林宿!他是邓仲明同母异父的哥哥!”
刑警队,阮夏陡然提高音量,瞬间成全场唯一焦点;郁南手里茶杯应声而落,碎片四溅,为阮夏做绝佳配乐,将紧张气氛推向极致。
“宋栢身份很复杂……之前陆凯和周梓苑婚宴的酒店,在婚礼前一晚和婚礼当天上午,监控录像都出了问题,我们查过中控室值机员和安保主管,都没可疑。”
“这件事本身就有可疑,”郁南收拾完茶杯最后一片残躯,高端酒店怎么可能三番两次监控出问题,而且这么巧,恰好在陆凯遇害的前后两天。
阮夏望着他,揭开真相,“宋氏是酒店巨头,婚宴酒店也属于宋家旗下产业。”
一句话,短短二十字,足够解释先前疑点。
“等会儿,”眉头紧皱,梁诚心中有更大的疑惑,“你说宋栢就是林宿,他搞这么多名字出来干什么?”
“林宿是他给自己的化名,”白板上,随阮夏手腕移动,一笔一划,留下两个名字,“他和陆凯来往的时候,用了化名。”
一个宋栢、另一个是林宿。
“这两个名字……”梁诚话未落,被阮夏率先解答,破坏悬念,“宋栢的真名,比化名少一个‘人’字。”
打乱两个名字偏旁部首,重新组合,原来宋栢=林宿,只不过,少一个“人”字旁。
“什么意思?说他自己没人性?”梁诚不喜欢解谜题,以最简单直接方式解读,不过这一次,或许一语中的。
生而为人,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友,有亲朋好友,有爱人,有人性,可偏偏,这些宋栢都不曾拥有,又或者,拥有却不曾体会真正含义。
或许如同梁诚最简单粗暴解答一般,宋栢为自己起化名“林宿”的含义,是指他没人性,又或许,还有别的含义,只是,眼下不得而知。
“潘颂霞现在不肯配合,目前能查到关于宋柏的信息很少,只知道他平时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而且,宋栢现在行踪不明。”阮夏每一句,让情形更恶化一分。
“目前能查到的是,潘颂霞当年跟宋栢父亲有一段很短暂的婚姻,生下宋栢;之后潘颂霞嫁入邓家,生下邓仲明。不过,当我提到宋栢和宋家的时候,潘颂霞的反应非常奇怪,她对宋栢很愧疚,对宋栢父亲又很畏惧,除此以外,还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不过我现在还说不清,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如果宋栢就是两年前连环案的真凶,他杀邓仲明又是为了什么?”片刻之间,梁诚积攒太多疑惑未解。
“伴郎团很可能只是幌子,杀陆凯的人,可能不是叶信辉,是宋栢。”由始至终,顾靖扬的眼睛未离开白板,那个关于名字的谜题,几乎吸引他全部注意力,让他无法抽离,“假设陆凯被害,不是周梓苑和叶信辉交换杀人,而是宋栢为了灭口。”
“宋栢利用邓仲明和伴郎团做幌子!”阮夏脱口而出,却又顿住,眉心微微拧起,“不对……宋栢有本事控制整个伴郎团并不奇怪,成功之后他再杀邓仲明灭口、震慑伴郎团封口也说得通;可是一直以来,周梓苑想引出来的真凶就是宋栢,明明真凶近在眼前,她会不知道?”
“而且,叶信辉和她显然同坐一条船,叶信辉知道那些事之后,还会帮宋栢杀陆凯?”
宋栢是连环案幕后真凶,亦是周梓苑的真正目标——这样一来,宋栢利用伴郎团做幌子,杀陆凯灭口,整件事逻辑上说不通。
“你认为叶信辉会对周梓苑坦诚,四年前,伴郎团在淮岳会杀人抛尸?”顾靖扬终于转过头,沉沉目光看她。
“你认为周梓苑会对叶信辉毫无保留?全盘托出?”他第二次发问。
叶信辉未必知道周梓苑全部秘密,同样道理,周梓苑未必知道伴郎团同宋栢合作杀人。
都说人心是这世上最遥不可及的东西,人人心怀秘密,再亲密也会设置安全距离,其实无需过分苛责,有时是生存本能。
况且,想要真正守住秘密,唯有一条法则——别告诉任何人,你的秘密。
“等会儿,”这一次,梁诚终于抓住关键信息,难得能够抢在所有人之前提出,“周梓苑先前做那么多事,就是为了引宋栢出来。”
结果一直以来,宋栢同危机,就潜伏在她眼前。
“周梓苑有危险……”
一声发令枪响,时间同死亡赛跑,分秒必争,可惜无论输与赢,结局早早被提前写下。
十三小时前。
赛洛公寓。
“我还叫你一声婆婆,是尊重你,你真以为陆凯是无辜惨死?”周梓苑面部线条像她大脑神经,被扯到极致,此时此刻,再不是往日无助妻子模样,“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为什么一看监控就大发脾气?!”
“你又知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
陆凯,奸杀她妹妹周玫。
瞳孔蓦地收缩,她望着刘毓兰,眼底震惊漫过愤怒与痛苦,“你知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你儿子该死!”
“他两年前就该死……”
烟灰缸从头顶落下,身染触目惊心血色,转瞬结束一场婆媳间的战争。
中年女人一双手,不住颤抖,手背上松弛肌肤褶皱更深,泄露刘毓兰内心慌乱与恐惧,烟灰缸早被她扔在一边,连余光也不分。
仿佛只要扔掉凶器,就能自我安慰,凶手不是自己。
刘毓兰用食指探过周梓苑鼻息,感受微弱气势,若有似无,一时之间,大脑负荷到极限,往日的精明算计全无。
下一秒,门被叩响。
大脑拉响警报,神经齐齐进入紧急戒备状态,刘毓兰缓过神,还记得脱下鞋,赤足悄无声息走向门口。
可门口,没有人……
身后,脚步声突兀响起,在死寂房间,击溃刘毓兰最后神经防线,她甚至没机会转头确认,对方是否是周梓苑,又或者,是房间里还有第三者。
眨眼功夫,中年女人身体直挺挺倒下,和几分钟前的情形,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换了主角。
此时刘毓兰身后,男人转过身,走向昏迷不醒的周梓苑,确认她气息还在,眉头稍稍松缓。
这场戏已到高潮,男人终于抬起头,露出真实面孔——竟然,是宋栢!
半小时前,他轻而易举迈过这道门,被周梓苑奉为座上宾,只用了一句话,“你和陆凯婚礼当天,还有前一晚的录像,在我手上。”
宋栢用词注意分寸,再平常不过一句话,没半分威胁意味,语调同样温和,入了周梓苑的耳,却瞬间叫她变了脸色。
世间事,总跳不开循环往复一个圈。
几个月时间,周梓苑步步为营,利用陆凯被害做诱饵,势要逼出连环案杀人真凶林宿现身;如今凶手近在咫尺,周梓苑却偏偏认不出他,还要被他手中把柄威胁。
“你开个价,但是东西要留下。”周梓苑全副武装,眼底狠意浮现,开始主导谈判节奏。
可惜谈话刚刚进入正题,就被不请自来的刘毓兰打断。
周梓苑清楚刘毓兰对她早起了疑心,此时如果看见有陌生男性从她公寓出来,必定节外生枝,在脑中很快计算好得失,她得出最佳方案,让宋栢躲进房间,却等于亲手给宋栢机会,捡渔翁之利。
半个小时后,客厅就变成如今这幅光景——刘毓兰被宋柏击晕,周梓苑倒在地毯上,气息微弱,额头血色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人浑身完好无缺,也最冷静,可偏偏是宋栢。
留下刘毓兰完整犯罪现场、染血凶器,宋栢唯一从公寓里带走的,是受害人周梓苑。
现在。
赛洛公寓。
接连几个月,刑警队跟时间赛跑已成常态,却鲜有获胜机会。
眼前,周梓苑公寓里,地毯上大片鲜血殷红刺目,仔细观察,还有两截玉镯,色泽温润、饱满通透,可惜早早断裂、暴殄天物;离地毯大约一米的位置,烟灰缸静静孤立,毫无存在感,唯独身上血色引人注视。
“周梓苑不在房间里,”阮夏结束和郁南的通话,转向顾靖扬,“郁南他们在陆家也没发现周梓苑,陆家现在只有保姆在。”
言下之意,刘毓兰也不见了。
蹲下身,阮夏仔细观察红毯情况,“周梓苑平常不戴玉镯,我倒是看见刘毓兰戴过,是刘毓兰袭击了周梓苑?”
假设客厅里,刘毓兰用烟灰缸袭击了周梓苑,争执间,刘毓兰玉镯断裂,周梓苑受伤倒在地毯上……可是……
“为什么她们两个人现在都不见了?假设刘毓兰在公寓里袭击周梓苑,她留下凶器和手镯都没收拾,带走周梓苑是为什么?”
如果刘毓兰想杀周梓苑,公寓已经是最好选择,她根本没理由留下犯罪现场,偏偏带走受害人。
阮夏盯住地毯上殷红血色,百思不得其解。
“假设有第三者?”
顾靖扬一句话,点醒阮夏。
“宋栢来过!”她头脑思绪刚刚清晰两分,又遇上难题,“是宋栢带走她们两个人?刘毓兰和周梓苑。一直以来,周梓苑都在设局引我们查两年前的连环案,想引真凶宋栢出来,利用陆凯的死,还有他那个保险箱;周梓苑知道连环案真相,所以,宋栢要杀她灭口。”
“可是没道理啊,宋栢想杀人灭口,完全可以在公寓里,为什么要带走周梓苑,还有刘毓兰?他同时带走两个人,不但不方便,而且风险加倍,没理由这么做……”
一小时后,郁南成功解答阮夏心中疑问,“找到刘毓兰了,她不在华瑞园的别墅,在陆家另外一间别墅,是陆凯父亲生前,一家人住的地方。”
“刘毓兰看着被吓得厉害,什么都说了,她承认打了周梓苑,但是后来她自己也被打晕了,就连打她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听筒传来梁诚的声音,来抢戏份。
“也就是说,打她的人,带走了周梓苑?”结束通话,阮夏抬头去看顾靖扬,“宋栢只带走了周梓苑一个人。”
此时轮到第三次通话,然而这一次,不是和阮夏,对方也不是郁南。一串熟悉数字,在顾靖扬手机屏上闪烁。
顾靖扬不存家人的号码,全凭记忆力,所以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是谁,“小久?”
“顾队长,自我介绍一下,宋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