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这个季节,室内外温度天差地别,阮夏拎一提啤酒,一路走来,由常温至零下,液体几乎快成冷冻状态。
五分钟后,敲开顾久的门,她所剩无几体温终于得到解救。
卧室门口,顾久抬眸,看不请自来的阮夏,还有她手边那一提啤酒,淡淡道,“被我哥拒绝了,借酒浇愁?”
“……”
阮夏随手起开一罐,却直接递给顾久,“你哥才不会拒绝我。”
“因为你还没胆子表白?”
被一句话拆穿,阮夏没忍住,中指还未竖起又放下,只留给顾久一记白眼,“迟早有一天,让你乖乖叫我嫂子。”
满腔少女心事,立下远大志向,是否能实现,要由时间来证明。
一张茶几、一打啤酒,两个人相对而坐。
转眼间,四罐空瓶被丢在一旁,阮夏已经半醉,她酒量比顾久多少强一些,可今晚,顾久似乎比她更清醒半分。
“小久,最初你让我留意吴智,后来查出来,吴智的确有问题,他是这个案子的突破口;还有,你问我的那道八位数的测试题,你让我去看的电影,还有……”年轻无畏,阮夏不懂得迂回,更何况心中疑团早埋下,结出生命力旺盛果实,“小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今晚的酒,是为顾久准备,也是为她自己准备。
阮夏知道顾久酒量不好,想听她酒后真言;更需要酒醉半醒模糊自己意识,因为害怕听见太过意外的答案。
她坚信顾久同这些案子都没关系,可顾久举止太奇怪,已经不在巧合能够解释的范围内。
“71,61,30,5?”手指蘸着啤酒,阮夏一笔一划,在茶几写下七位数,抬头盯住顾久一张冷艳面孔,“你那晚问我,5之后的数字应该是什么,你说是在网上看见的测试题,可你从来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
“这几个数字之间没有规律,而且我在网上查过,不要说一样,连相似的测试题也没有,小久,你到底在哪里见过?”
小指擦去问号,她在“5”后面写下最后那个数字——“1”。
71613051,“倒过来,15年3月16号、17号,是两年前,苏韵失踪和被害的日子。”
更关键是,71613051,是陆凯保险箱的密码。
当初苏韵遇害,刑警队问过肖若有关苏韵的信息,那时顾久也在场,知道这个时间不奇怪;奇怪的是,顾久暗示阮夏的八位数,恰好能够打开陆凯隐藏两年的保险箱。
分针成提线木偶,被人操控,每一步走得极其艰难,像此时此刻阮夏与顾久间的状态。
低气压,突然随窗外惊雷散开。
阮夏下意识扭头,被吸引片刻注意力,这个季节,不应该打雷。
气氛凝滞,却只能由阮夏主动打破。
“小久,”那句“邓仲明死了”最终被她咽回去,阮夏选择退一步,代替咄咄逼人架势,“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就都说出来吧,不论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第五罐空瓶倒下,滚落地上,渐行渐远。
沉默以下一次惊雷声结束,顾久望着阮夏,冷艳五官如夜空,无懈可击,惊雷阵阵也无法撕裂分毫,“我回国之后,第一位来访者是吴智,在陆凯失踪之后。”
婚礼当天陆凯失踪,伴郎团皆有嫌疑,尤其是吴智;然而心理咨询有保密原则,顾久当时提醒她留意吴智,是权宜选择,合情合理。
下一刻,顾久将手机推至阮夏眼前,截图上是八位数测试题,困扰后者已久的数字。
只是,没显示时间。
换言之,这张截图,有事后补救、作假的可能。
深呼吸,再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下三分之一,阮夏意识逐渐模糊,这一刻,分不清她已经醉了,又或者宁愿喝醉。
“小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酒过来?”喃喃自语,意识涣散,她抬眼,连视线也投错地方,眼前只有一堵白墙,没有顾久。
“因为我酒量不好。”顾久起身,倒一杯温水递过去。
她一早知道顾久酒量不好,想听酒后真言。
亦或者,她是害怕听见什么不想听的,酒醒了,就当一场幻觉。
自欺欺人,是成年之后生活必需技能,只因每一层伪饰下,都有令人不愿面对的真相。
比如潘颂霞宁愿选自杀,也不愿面对儿子被杀的原委;比如阮夏宁可装作喝醉,也不想再逼问顾久。
一小时前。
顾久在沙发上蓦地惊醒,仍然一阵心悸。
胸口起伏剧烈,心脏跳动节奏混乱,连大脑思绪也跟不上。
刚刚梦中,顾久听见自己对阮夏说,她能听见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即便清醒了很久,她仍然记得阮夏那双眼,惊愕、质疑,还有……她不愿再去回味的部分,谁知一个小时后,现实中情形和梦境,如出一辙。
那其实不只是顾久的梦,她的梦境同现实,是平行空间。
从小,她就沉浸在奇怪的梦里,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其实那些并非幻听,她也并非有精神分裂症。
顾久听见的声音,是平行空间的自己,试图同她对话。
如同当年,她母亲一样。
顾久的母亲,没有精神分裂症,她只是个特别的人,能和平行空间交流;可惜顾久九岁那年,她选择跳楼自杀,早早结束生命。
因为她身边,没人愿意正视真相,毕竟,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否定比接受容易得多。
顾久那时还太小,小到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声音、看见的画面;顾久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和母亲一样,唯有努力隐藏和母亲相似的一面,不敢显露分毫。
她害怕看见父亲冷漠的眼睛,像检视母亲尸体时一般,毫无情感。
后来逐渐习惯,到最后,顾久终于理解与接受种种异象,也曾有片刻,心神恍惚,像她曾经问顾靖扬,“你也觉得,我妈是疯的么?”
却不指望得到顾靖扬回答。
突然的撞击声,惊动顾久,令她思绪回归现实。她转头望过去,是客厅沙发上,阮夏终于转回清醒状态。
目光灼灼,这一次,阮夏没有逼人气势,心中却仍有执念同疑问,“小久,你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心满意足,眼里终于化开淡淡笑意,温度足够融化这座城市的寒冬,“你当我今晚没来过。”
寒冬雪夜,寂静街道一盏盏夜灯,一个暗过一个,照不亮车里,顾久冷漠精致面孔。
鬼使神差,阮夏离开后,她不声不响开车来这里。
来电显示三个字,顾望山,相隔一个半月,父女才有机会通话,不过这次是前者主动,实在令人意外。
“下周末回来一趟,你弟弟从国外回来。”
顾久抬头,望着不远处住宅楼某间窗口透出的光亮,光线勾勒老夫少妻温馨剪影,“知道了。”
“你啊,跟孩子说话都没个笑脸,让我来说……”熟悉女声响起,是顾久温柔娴淑的继母,“小久,你好久没回来了,下周六少源回国,你们姐弟聚一聚,清姨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菜。”
顾久淡淡应一句,将所有谈话热情都扼杀,如果想跟她闲话家常,简直对牛弹琴。
“行了,挂了吧!”尾音加重,是顾望山发怒前兆,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情人,到顾久这里,大约是前世彼此欠债太多,修成一对怨偶,下场惨淡,带戾气入轮回,今生也难和平共处。
没过多久,顾久眼前那盏灯终于熄灭,顾望山带着怒意入睡,今夜大概辗转难眠,只是他不会想到,同样时间,顾久在他楼下,一夜未眠。
凌晨时分,万籁俱静,城市陷入沉睡。
肺叶嗅到烟丝味道,一发不可收拾,顿时烟雾缭绕,无声诉说心底事。
其实她心中也曾渴求片刻温暖,得不到,干脆一把火烧掉所有软弱心愿,谁知反而越烧越旺;幸好最后,恐惧战胜对温暖的渴望。
想守住自身秘密、不被人当做精神分裂患者并不难,只要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即可。
顾久深谙其道。
凌晨四点,天还是未亮之前的青蓝色,她抽完最后那支烟,驱车离开。
半小时后,目的地近在眼前,没任何犹豫,顾久用一把陌生钥匙,拧开门锁。
卧室里,有人被门外动静吵醒,微微眯着眼向外看。
程聿舟没穿上衣,此时上半身露出来,肌理结实,每一寸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叫人血脉喷张的好身形。
他挑眉,意识这才稍稍清醒。
凌晨四点半,顾久浑身烟味,闯入程聿舟卧室,一言不发,俯身去吻他。
由始至终,她缠着他,风雨飘摇中,只能感受到程聿舟,感受他带给她的欢愉与痛苦、高潮与低谷。
“你没戴……”高潮之际,顾久忽然间想起,这次没任何避孕措施,可是下一秒,所有感官被夺走,大脑只剩空白。
他的吻,缠绵不绝,落在她颈间、胸前,最后,是耳侧。
“小九,凌晨四点半,你指望我忍,还是现在出去买套?”
低哑声线,让所有情欲复苏。
男欢女爱,以最简单直接方式,由身至心;顾久从来戒不掉烟,不是她没自制力,是她一直以来,指望能戒掉另一种瘾。
情事结束,顾久一件件穿回衣服,直到捡起最后一件外衣,听见程聿舟说。
“去洗澡,”抽回她胳膊上那件大衣,程聿舟微微皱眉,“你身上烟味太重。”
他眉眼情绪很淡,看不出喜或怒,却用无声对视告诉顾久,这里不是酒店,他亦不是一夜情绝佳对象。
浴室用品一应俱全,连衣橱里也有顾久的睡衣。
整整四十分钟后,她终于从浴室出来,松松垮垮一件T恤,一双腿裸露在外,白嫩纤细,玩下衣失踪,好在室内暖气充足,没让她成美丽冻人。
“小九,还有一个小时,没话要跟我说?”
还剩一个小时,到程聿舟平常起床时间,在自制力这一点上,他跟顾久截然不同,更何况,他最近还因为叶信辉的案子劳神。
绕过程聿舟,顾久安安静静躺上床,整个人伏在那里,罕见的眉目温软,不是心中那个九岁小女孩跑出来,也没刚才仰头迎合他的主动热情。
安静乖巧,难得一见。
“我又惹我爸发脾气,他昨晚大概睡不好。”一副单纯无害表情。
顾久用了个“又”,频率有多高,其实不难猜,总之,每一次父女通话,都以争执或冷场告终。
父女和平相处,那副画面,纵然在她梦境也没出现过。
“你呢,叶信辉的案子,是不是很难打?”
一转眼,她谈话欲望高涨,语气温柔像电台晨间女主播,和听众谈生活哲学,对他人问题兴致勃勃,唯独不愿谈论自己。
没人愿意面对自己的烂摊子,因为早看透无法收拾,却不介意给别人当人生导师,反正动一动嘴皮子就足够。
“不喜欢我接这个案子?”程聿舟不答反问。
从潘伟良、到蒋越、再到叶信辉,他似乎总与恶人为伍,在旁人看来,外表多风光,内心就有多肮脏。
程聿舟不在意外人眼光,只在意顾久心结是否仍在。
她摇摇头,却不给肯定或否定回答,一分钟之后,打了哈欠,眼皮最终输给困意。
目光沉沉望着顾久,片刻后,程聿舟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提前开始一天日程,把卧室留给她。
房门悄然落下,顾久一双眼缓缓睁开。
那个念头在心头、舌尖辗转已久,却始终说不出。
“又或者你是想听,我活得生人勿进,是害怕有天被人说,我像我妈一样是疯的?”
“小九,真有那一天,我陪你一起疯。”
一年前的争吵,程聿舟誓言动听,让顾久也曾有半秒恍惚,触动心底柔软。
其实她跟程聿舟,都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一副好皮囊下,生命力早早枯萎,直至遇到彼此,负负得正,像彼此最后一块拼图,得出圆满结果。
可她和程聿舟,到底不相同。
最后关头,顾久突然清醒,她的秘密,面对阮夏时,未能说出口;面对程聿舟,更加做不到。
她害怕看见程聿舟的眼睛,害怕看见那双眼里或惊愕或冷漠的情绪,将她看成怪物;如果连另一个异类也选择抛弃她,她真正会变成一无所有。
这一夜,顾久最终没做到跟任何人和解——阮夏、顾望山、程聿舟,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