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康仁医院咨询室。
“顾医生?”男性中低音,唤回顾久思绪,这是她今天下午第三次走神。
前所未有。
十月初,天气转凉,今天最后这位来访者,西装革履,成熟又魅力十足的精英派头,跨过三张未到四十的年纪,正处于男人的黄金时间,外貌气度出众。
刚刚过去的五十分钟里,他两次重复同一个动作——用湿巾擦拭双手。
他和下午其他来访者不同,没什么倾诉欲望,没家长里短琐碎烦恼、没感情问题郁结于心、更加没去倾诉生意场上的压力。
他更像随意闲聊,常常说到一半,就会停下。
而每一次他停下,顾久脑子里就会晃过一组数字,条件反射一般。
71。
61。
30。
5?
四组、八位数,能组成什么?
今天凌晨,半梦半醒之间,顾久意识好像很清醒,身体却怎么都动不了,看着四组数字从眼前晃过,最后,惊醒。
毫无意义四组数字,只因为留下数字的人,有了特殊意义。
数字,是林宿留下的。
只差一点,她就在梦中看清那张脸……
一直到送走最后这位来访者,顾久仍未回神,甚至连来访者的姓名也没记清,似乎叫——宋百?
换做阮夏大概会说,宋百万这个名字更适合他,毕竟听起来就有钱得多。
晚上九点。
小区路灯光源一向不够强,昏昏暗暗,只够照亮周围方寸之间,远远看去,竟有几分暖意,分不清是否孤独者的错觉。
灯下一男一女,正在等顾久走近。
“来蹭饭?”一双眼扫过对面两人,顾久眉尾惯性挑起。
“就你那个烧锅的厨艺,还是算了……”阮夏晃了晃手机,“我跟郁南定了外卖,三人份的,我妈今天非要拽着我相亲,来避难行不行?”
“来都来了,还用定外卖?”
阮夏淡淡瞥过眼前两人,反问顾久,“你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哪一个做饭,已经脱离了烧锅级别?”
义正言辞,而且居然让人无法反驳。
直到进了门,郁南维持沉默,三人之间,只听见阮夏最活跃的声音。
“定了什么?”脱下外套,顾久转过头,去看阮夏。
“馋嘴蛙、水煮牛肉、鸡翅中、炸虾……”完完全全的肉食爱好者。
“你不是说要减肥?”未等阮夏反驳,顾久淡淡一句,“我哥喜欢偏瘦的。”
话刚落,阮夏一张明媚笑脸顿时苦下来,“我还点了一盘苦瓜鸡蛋。”
旁观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却被阮夏比了个中指,然而她右手还未抬起来,又听见顾久声音传来,“这个手势被我哥训过很多次。”
右手乖乖放下,阮夏难得一副毫无战斗力姿态,再干练有拼劲,混迹男性世界,始终怀一颗少女心,写满顾靖扬喜好厌恶,期盼有一天,顾靖扬亲手擦去厌恶那一半,对她只有喜与好。
四十分钟后,外卖准时送达,丰盛四荤两素、三份米饭摆上桌。
“你是不是嫌我碍事?”酒足饭饱,阮夏看身旁男人越发沉默,压低声音,终于开始自我检讨,似乎妨碍了某些人一整晚。
微微一怔,郁南点点头,给了肯定答复。
“咳、咳……”一口气呛在喉间,阮夏再忍不住,右手中指竖起,很快又放下,“你厉害,我先走了,别到时候后悔没队友助攻。”
阮夏走得倒是很痛快,对厨房里的顾久喊一声,转眼功夫就退场,把剩下戏份交给真正主角。
没过多久,顾久回客厅,看见还剩下郁南。
她望着眼前的人,一张脸年轻朝气,对于异性而言,五官精致得过了头,幸好刻意理的板寸头,平衡了他的气质。
乍看之下,他其实不像警察,反而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气。
“你有话要跟我说?”顾久在桌前坐下,下意识伸手去摸烟盒,想起顾靖扬之前管着自己戒烟,今晚,大概在家里找不出一根烟了。
无声对视,专注目光泄露少年心底事。
郁南站在吊灯下,裤子口袋凸显方形纸盒外形,可他却没拿出来,也未立刻开口,只是这样望着顾久。
其实他从未去想过,自己是否喜欢顾久。
人是视觉动物,顾久吸引他注意力不足为奇,可他印象最深的,是两年前肖若遇害后,顾久的反应。
她颤抖克制的手、隐忍不发的神色,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那一刻他脱口而出,承诺一定会抓到凶手;那一刻欲望强烈,分不清是保护欲,又或者生出了别的欲望。
两年相处,他从未想过,是否要跨过那条线,直到,程聿舟出现,让他有危机感。
手伸进口袋,捏着方形烟盒,直至微微变形,郁南终于出声,“小久,我没打算让你为难,只想要一个答案。”
眸光流转,顾久目光停在郁南脸上,对视中,那双眼专注、灼热,动作却在克制。
“郁南,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终于,她动了动唇,和梦境的情形如出一辙,一字不差。
一八五身高,来时路灯下挺拔高大,离开时,头微微低垂,身影落寞。
口袋里那盒烟,被他彻底捏扁,看不出本来形状。
楼下,夜灯昏暗,灯下的人看见郁南这么快出来,丝毫没有意外。
“你太纯良了,不是小久喜欢的那一型。”没得到任何回应,阮夏再接再厉,“不过话说回来,看在是兄弟的份上,我有个妹妹,刚刚相亲失败四轮,人长得很漂亮,就是作死了一点,要不要介绍给你?”
仍然无人捧场,气氛更冷,好在她并不气馁,再度尝试。
“今晚到此为止,还是好兄弟。”郁南拍拍阮夏肩膀,一个眼神,让她适可而止。
沉默突如其来,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突然有人停下,从口袋掏出那包烟,外盒包装很眼熟,是顾久常抽的牌子。
“你刚才忘了给她?”阮夏记得,这包烟是来时路上,郁南特意折回去买的,这阵子顾靖扬管着顾久戒烟,可以顾久那个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戒得掉。
郁南不抽烟,自然而言,那烟是为顾久买的。
摇摇头,郁南抽出一根点燃,当时顺手拿了支打火机,现在居然派上用场,最后用力吸一口,“我想试试。”
他想试试,顾久喜欢的味道。
没人能预知,一桩新郎失踪案,竟演变到如今地步——
婚礼当天,陆凯离奇失踪,半个月后,南三环一栋老旧小区里,警方发现的腐尸,正是陆凯。
现场发现的U盘里,有段录像,内容是陆凯侵犯两年前连环杀人案的第一名死者苏韵,意外牵扯出毫不相干的旧案。
新娘周梓苑和伴郎团皆有嫌疑,却始终没显露破绽,叫人无迹可寻。
调查就此陷入僵局,直到……其中一名伴郎,吴智被攻下。
疑云之下,真相呼之欲出——原来四年前,伴郎团共同侵犯、杀害了一名女大学生,吴智虽未参与其中,可最终抛尸,是由他完成;至于叶信辉,他由始至终没有参与,却利用此案,控制了其他三人。
四年后的现在,叶信辉、邓仲明、周岳、吴智四人组成伴郎团,在婚礼前夜杀害陆凯,之后互相作证,隐瞒真相。
吴智这个不起眼的蚁穴,转瞬之间,击溃千里之堤。
此后,叶信辉、周岳、吴智陆续被刑拘,唯独邓仲明,因为服食过量镇静药物,昏迷不醒,被送入医院抢救。
伴郎团利益共同体,就此分崩离析。
10月25日,看守所。
透过玻璃,叶信辉终于看清楚来人的脸。
三年前,叶信辉同贺宁地产大亨,盛昌集团董事王庆宗的女儿王悦相恋,可惜婚礼前,王悦抑郁症复发自杀。从此之后,叶信辉越发兢兢业业,扮演“好女婿”角色,在盛昌和王庆宗眼中的分量,与日俱增。
知道叶信辉出事,王庆宗亲自出面请了律师,最意外的莫过于,他绕开姜准,直奔程聿舟。
姜准资历深、功绩卓著,又同王庆宗交情不浅,偏偏关键时刻,没能入王庆宗的眼,反而输给后生,大约是因为,当年贺宁市“首富杀妻案”,最后关头程聿舟为首富潘伟良成功翻盘,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程律师,”等到对面的人坐下,叶信辉抬手,轻轻捏一捏鼻梁,手铐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除此之外,再没给他带来半分困扰。
双手被限制自由,头脑却没有,叶信辉不喜欢坐以待毙,主动掌控局势,才是他的做派,“你认为,陆凯是我杀的么?”
一字一句,反客为主。
这个问题,不应该由他来问。
“程律师,这个问题很重要,只有你相信我,我们才能彼此信任。”手铐随叶信辉的动作,折出光亮,他分明在悬崖峭壁攀爬,还大胆做出惊险动作。
对面,程聿舟眉骨下一双眼,深深沉沉,半晌没做出任何回应。
“9月20号晚上九点十分,你和邓仲明带着陆凯离开酒店,当时周岳和吴智开车在附近接应你们,那辆车,现在在哪儿?”程聿舟终于出声,不答反问,坦然绕过叶信辉掷下的套。
吴智已经向警方坦白,9月20号婚礼前夜,叶信辉、邓仲明带着不省人事的陆凯离开酒店,之后他和周岳在附近开车接应。
可惜吴智是利益共同体里的下位者,最容易被突破,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却也最少;他无法回忆车牌信息,连他记忆中,车最后停下的地址,也和案发地点相距甚远。
显然,从一开始,吴智就被排除在外,叶信辉无非需要多一个人分散警方注意力,才会引他入局。
“开车的人是周岳,这个问题,他应该比我清楚。”厚厚玻璃像镜片,过滤大半叶信辉眼神中攻击性,回答时,他语调和神色同样平和,“当晚我的确在酒店宴会厅跟陆凯发生过争执,陆凯不省人事,我和邓仲明担心最坏情况发生,才让周岳开车接应,但是陆凯上车之后没过多久就清醒了,之后我们就散了,分开的时间不到九点半,在崇宁街附近,十点半我接到陆凯的电话,他已经回去了。”
“当天晚上十点半,小区监控录像上出现过两个体态特征和陆凯相似的人,但只有背影。”
178身高、体型偏瘦,黑色西服,符合特征的人,可能是陆凯,可能是碰巧走过的路人,也可能是叶信辉和周岳。
起初,伴郎团声称陆凯9月20号那晚回去过,第二天早上,又同伴郎团四人一起到酒店,意在误导警方,陆凯的死亡时间;可吴智坦白时说,陆凯死于9月20号当晚十点半之前,换言之,小区监控录像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是陆凯。
“当晚九点半到十点半这段时间,你在什么地方?”程聿舟再次发问,明知叶信辉一番话真真假假,却没半点不耐烦,定力十足,跟他继续这场持久战。
“我在崇宁街新世纪百货附近抽烟,一直到十点半,陆凯来电话才离开。”
“你在路边抽烟抽了一个小时?”
叶信辉第二次,重复捏鼻梁动作,试图放松神经,“那晚跟陆凯争执过后,我想起我太太,心情不好,所以没留意时间。”
“那段时间,有没有人见过你?”
9月20号晚上九点半到十点半之间,正是陆凯的死亡时间。
“见过也未必记得,换了我一个月前在路边看见有人抽烟,也不会一直记着,程律师,你说是不是?”放下手,叶信辉再次抬眼去看对面,姿态语气放松,像老友叙旧,没半点紧张情绪。
有恃无恐、虚与委蛇。
程聿舟终于挑眉,是耐心耗尽的标志,低哑声线沉入无底深渊,“如果,警方真像你想象中一样蠢,你现在不会坐在这里,我也没必要。”
“程律师,你说得对,警方不会像我想象中那么蠢。”嘴角弧度加深,叶信辉停顿片刻,认真思量,像在和自己博弈。
“警方认为我杀人动机充足,和梓苑约定交换杀人?”会见室里,死寂气氛以他消逝笑容告终,“他们比我想象的,要更蠢。”
前端铺垫结束,高潮将至,命运刮开最后一张彩票,到开奖时间——
“不如我主动提供一条线索给警方,应该也算立功?”微微一顿,叶信辉牢牢掌控讲故事节奏,“两年前的连环杀人案,是警方抓错人,凶手其实是陆凯,而且据我所知,陆凯有个保险箱,里面的内容,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