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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绝密档案

随着鼠标啪嗒一声轻响,幕布上出现一张带有泥点的黄色纸钱,同时伴之以韩觉的讲解:“这是小丁在高法正的死亡现场提取的,极可能是犯罪分子仓惶离开前遗落的证物。”

罗凯点点头:“前日是农历七月十五,而公墓是市民集中祭奠亲人的场所,虽然移风易俗多年,可还是有人改变不了传统习俗。所以蒋毅,你安排人重点查访一下全市的公墓,尤其是距离最近的翠坪山庄公墓,必要时拷贝他们的监控录像回来。”

蒋毅没有立即领命,反而提出疑义,“公墓每天都有管理人员清理和打扫,何况中间又下过一场雨,怎可能留下如此完整的纸钱?”

“按规定,公墓是禁止出售纸钱的。”罗凯接受了这个观点,却又提出新的疑问,“案发地附近又没什么冥器店,哪里还会有纸钱呢?”

“我知道哪儿有。”萧栎主动领命,“如果信得过的话,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

就在警方紧急筹备专案组,进行案情分析和行动部署的时候,同一座城市某栋大楼的某个房间里,一台电脑显示屏上正切换着跟前者投影幕上相同的图片。房间里没有开灯,四周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所以整间屋子显得阴晦局促,仅有的光线来自那台27英寸的液晶电脑屏幕。

坐在电脑桌前的是个男子,他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在老板椅里半卧半躺,下巴微微扬着。他的身材相当魁梧,显示屏幽蓝的光线只能照见他嘴唇上茂密的胡须,以上的部分则陷入黑暗,仅凭这些根本无从辨清他的容貌和年龄。

电脑屏幕上的图片是自动切换的,当然也无人辅以讲解,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从CD机里飘渺而出的京戏,与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相搭配,无论情调和气氛都极不融洽。当前正在播放的是《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一折,演员的唱腔抑扬顿挫高亢明亮,男子边欣赏边用左手在腿上打着节拍。

显示屏上的照片与刑警大队投影幕上的次序和内容基本相同,只是在高法正死亡现场那张之后,多出一张来。那是一张经过PS锐化滤镜处理,然后适当加强对比度所形成的高反差照片,照片中是一只人手,准确讲是一只尸体的手。那只手已历经千年,虽皮肉残存,但在防腐液里浸泡太久,早已失真变形。引人注目的是,那只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和小拇指间的两指相对短小且肤色黝黑,通过反射光线的强度可知其质地非常坚硬。那二指枯瘦弯曲、尖利如勾,仿佛天生的杀人利器。

在切换到下一张之前,男子伸出右手点了下鼠标,画面遂在此处定格。与此同时,外面传来皮鞋踩着地板的哒哒声,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格外匆忙。但房间里京戏仍在鸣唱,男子的左手仍在继续打着节拍,一切如行云流水波澜不惊。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三只黑影鱼贯而入。他们原地呆了片刻,才循着显示屏的微光走到电脑桌旁。这时,显示屏进入屏保状态,室内完全陷于漆黑。其中一人“唰”地拉开一道窗帘,强烈的光线陡然膨胀了房屋的空间。我们终于能够看到,这是一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庄重严谨的布局和精致豪华的装饰昭示着主人非凡的地位。

阳光从背后逆射而来,老板椅上的男子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其余三人因位置不同留下半边脸,却因光线过于明亮夺目而失去了轮廓结构,仅通过发型和身材依稀辨出,是一女两男三个年轻人。

其中一名男子小心翼翼冲老板椅里那位躬下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一只母鸭:“李总,耗子发来情报,说警方已重建了3.13专案组,负责人仍是罗凯,他不但亲自挂帅,还限定了破案日期,准备在国庆节前召开新闻发布会。”

被称为李总的男子仍旧轻打着节拍,显然对方提供的情报他早已洞悉。另一男子走上前,他的声音浑厚敦实如同一头公牛:“那个萧栎也加入了专案组,看来她不打算兑现交易。”顿了片刻,他又请示道:“警方搞得如此声势浩大,咱们要不要暂时避下风头?”

李总仍没讲话,只用右手从桌边捞过一只牛皮纸袋,“噌”地丢向身旁两个男子,其中一人接过,用手捻了捻,立即喜形于色:“谢谢李总。”另一男子很识趣地躬了下身:“那我们就先走了。”

待那二人退出房间之后,李总才慢悠悠从老板椅上坐起,一把将那女子揽向怀里。不料,女子却拨开她的手,像条弹簧一样跳到一边:“你急什么?答应你的自然会兑现。”“我已经完成了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或许感到意犹未尽,李总又加了个形容词,“精彩地。”女人似乎不太满意,伸出一只手关掉CD:“想要整个计划更完美,你还得再加一味猛药。”

“怎么加?”李总带着试探的口气,“名单上还有十四个人,从哪个身上加?罗凯,——那个自命不凡的家伙?”

“不。”女人抱起胳膊转了转身体,她的嘴唇出现在阳光下,鲜艳的口红如同燃烧的烈火,讲出的话却寒若冰霜:“狩猎是种艺术,就像你听京戏一样,要有节奏有韵味儿,太急了就会变成RAP。再说了,当初要不是姓罗的,你也坐不了这么稳。杀人的事我来安排,至于这味药,就只能靠你去抓了。”说到这儿,女人冲他附耳低语一阵,又直起身来:“这方面的资源,没人及得上你。”

李总哼笑一声,这的确是他的长项。女人不再多说什么,脱下外衣丢到桌案上,暧昧地扭着腰肢走向洗澡间。这个信息,李总准确地收到了,他打开CD,回卧在椅子里接着听戏,左手响应着音乐的节拍。

相比经济发达的沿海开放地区,梓平暴露了一个北国小城某些方面的虚弱与不足。刚过晚餐时间,市区便已灯火阑珊,城市的边角更是冷清寂寥。

最靠近北郊的那片区域,是一座典型的都市村庄,各种各样的旧房屋高矮错落,形形色色的招牌鱼目混杂,处处店面林立却都早早打了烊,只剩巷尾残存有一盏灯光,它孤零零地应对着百十米外的翠坪山庄,从远处看,就像墓地里幽闪的鬼火。

走近了才会发现,那灯光来自一家租书卖报的小店。小店面向西北,紧挨祠堂的围墙,是一间用铁皮扎起来的简陋房屋,为在白天获取更多光线,窗户开得比门脸还宽敞。也许缺乏资金的缘故,它没有像样的招牌,若非特意观察很难被人留意。小店面积约二十平方,由四块木板隔成内外两部分,外间陈列各类旧书和报纸,里面是住室。通过入口处悬起的布帘,可见生活用具极为简单。

此时,店里早已经没有顾客,只剩下一位老妇坐在窗前的竹凳上,认真清点着一天来的收入。老妇头发全白,却梳得整整齐齐,被一只黑色的铁簪挽在脑后,她的面部满是皱纹,双手同样历经沧桑。虽然年迈,但其五官十分周正,想必年轻时非常漂亮,只是目光浑浊漫无焦点,大概是个失明多年的盲人。

老妇一边数着那些零零散散的小额钞票,一边侧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在等候迟迟未归的亲人。她的头顶悬着一盏橘黄色的灯泡,无论光线强度还是照射范围对她来说也许毫无意义,它此刻的存在,不过是照亮门前那条泥泞的道路罢了。

忽然,老人耳朵里传来窸窣的脚步,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窗口驻留片刻,尔后跨进门内。“谁呀?”老妇停下手里的活,慢慢站起身,显然,来者不是她要等候的亲人,也不是前来还书或租书的顾客。眼睛不好的人,往往就能够通过脚步和气息判断来者身份。

来者半晌不语,这令老妇感到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钱。她再次发问之前,对方开腔了,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阿婆,我来还你的东西。”“哦。”老妇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对方的语气轻柔平和,虽然谈不上亲善,但至少不需要过度警觉。此外,她的声音和气息都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燕翎膏果然是好东西,谢谢阿婆了。”那女人又说。老妇微微笑了一下,她想起来了,几日前,店中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买了份报纸,女的则借走了她放在窗台上的一瓶燕翎膏,说拿去有用改日再来奉还。一瓶燕翎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也懒得挂心,却不想对方如此守信。于是,她用下巴点了点窗台:“就放那儿吧。”

女人将一只绿色的小瓶子搁在窗台上,却没有离开。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妇,突然发问:“阿婆是肃康人吧?”“老家在通化,年轻时在肃康生活过一段日子。”老妇在椅子上坐下来,下巴微扬眉心拧起,似乎颇为回味那段生活,停了半晌她反问对方,“姑娘是肃康人吗?”

“算是吧。”女人含混其辞道,“听说,以前的肃康女人都会做燕翎膏。”“是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说着,老妇把鼻子凑到小瓶前方嗅了一下,“可惜,现在会做的人越来越少了。”女人附叹一声,尔后问道:“阿婆这瓶是自己做的吗?”老妇脸色一变,矢口不言。

女人也不追问,自顾说道:“听说,这燕翎膏是一千多年前辽国的萧太后发明,她养了很多燕子,取其翎毛,佐以三七、赤阳子、僵蚕等名贵草药混制而成,可保百毒不侵,且有美容养颜之功效。萧太后不但自己用,还时常作为礼物赏给后宫妃子。”

“由于萧太后小名唤作燕燕,宫人为避讳遂称作贵人膏。这贵人膏本属契丹贵族的专利,后因契丹灭亡一度失传,直到几百年后,一个名叫婉容的女子进入大清皇宫,失传多年的贵人膏才重见天日。婉容虽然贵为皇后,可她却非常不幸,先是被溥仪打入冷宫,后在延吉的监狱里死去。听说,婉容将制作贵人膏的秘方告诉了侍奉她的那个丫头,又经丫头之手传到了肃康一带。”

老妇沉重地摇了摇头,仿佛对她讲的那些一无所知。此时,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概在催促女人快点走。老妇听出来了,就是几日前来买报纸的那个男子,她从那男子的口中获知,身前这个莫名其妙、喋喋不休名叫叶子。

叶子意犹未尽似的吐了口气,从口袋摸出几张鲜红的大钞塞进老妇手中:“谢了,阿婆。”老妇虽然看不见,但她摸得出来,那几张纸币抵得上整个小店月余的收入。等她反应过来,欲拒这笔意外之财时,对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就三五分钟的光景,老妇搁上煤炉的水壶刚刚发出轻微的蜂鸣,又有人跨进了小店的门槛。来者巡视片刻,拿起桌边的一叠纸钱。老妇忙循声迎上前问:“你要买纸钱吗?”来者抬起头,她锐利的目光遭遇后者昏黄的眼珠,像受传染似的迅速暗淡下去。

“我叫萧栎,是梓平市公安局3.13专案组成员。”来者稍作沉吟,还是开门见山地讲明来意,“出于案情需要,特找您了解一些情况。”

是的,萧栎探访来了。或许你有疑问:萧栎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或许还感到诧异:为何要晚上来探访?两个问题先说第一个。其实,萧栎并不知道这么有一个书报店,更不知道小店捎带经营纸钱的生意。只因几日前,也就是农历七月十五那天,她和一位同事到翠坪山庄为先祖扫墓。

那位同事在她的车上小睡做了个梦,梦见死去的亲人哭诉在阴间没有钱花,因此心血来潮,非要买纸钱。由于政府推行火葬,梓平市的冥器店几乎全部关门,经再三打听才找到了这家借助中元节顺带做纸钱生意的小店。不过,当时只有她同事进了小店,她一直在外面等着。

再说第二个问题。当日开完专案组会议,萧栎照例到公大授课,傍晚又去看了儿子,吃过晚饭才到了北郊这个小店。当然,她是打出租车到了村口,尔后步行过来的。之所以选择晚上探访,并非她抽不出时间,更非重视不足,而是夜间探访更有利于获得意想不到的成果,这是她的习惯,也是经验使然。

“我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听说萧栎的来意,老妇虽觉唐突,但还是尽量给予了配合,“不知你想了解什么情况?”

“两日前,是否来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萧栎思索片刻,用对方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进行特征描述,“女的一米七左右,男的一米八五以上(身高是可以感觉到的,只要对方讲话),两人均持肃康口音。”萧栎之所以这么问,遵循的依据是:那名戴狼头面具的女子她见过,对方持的就是肃康口音,而实施作案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此外,十二年前被捕受刑的案犯也多是肃康人。

老妇想了一阵,最后摇摇头:“每天来的人这么多,还真记不清了。”

“不着急,慢慢想想。”萧栎用左手托起那叠纸钱,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轻轻捻着。看得出来,那叠纸钱是老妇买来黄纸自己剪出来的,纸钱为圆形方孔,每个圆的顶底两端各有一个尖突,内孔左右呈70度的斜角,这些特征跟丁小秋在案发现场提取的那枚纸钱完全吻合。

“真的很抱歉,我实在记不得了。”老妇显出无能为力的神色。萧栎不再追问,但她刻意做了个提醒:“我找的那两个人都是杀人狂,此前他们已经杀死了六个人,不排除会继续作案。如果你想起了什么,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号是13838666638,我叫萧栎。”

老妇怔了一下,随即应道:“一定,一定。”

但萧栎没有离开,她的目光被一股奇异的香味吸引到窗台。于是,她搁下纸钱,循着香味取过那只绿色的小瓶,拧开盖子放在鼻孔前嗅了嗅:清香宜人,略带甜甜涩涩的余息。她又嗅了一下,忽然皱起眉毛:这种味道似乎在哪儿闻到过?与此同时她发觉,一路行来蚊虫扑面,可这间小屋里,甚至灯泡周围连一只飞蛾都没有。

尽管由萧栎领命前去寻找纸钱的来源,并借此展开对犯罪嫌疑人的侦查,但蒋毅并非放弃对市区几所公墓的探访,结果未能有所斩获。

回到局里找罗凯汇报情况,敲门半天不见回应,抬手看表恰到晚饭时间,蒋毅只好先下楼到食堂用餐。餐毕,他给萧栎拨了个电话,询问下儿子,同时了解那边的探访情况,却不知为何始终无人接听。放下手机,他又想起受伤的曾叔,及粘在他鞋后跟的那枚纸钱,心中觉得怪异,遂打算回西郊的老家看看,——他已很久没回家了。

到办公室换了便装,刚收拾提包出门,便被一个人叫住。扭头看去,见罗凯正站在他办公室门前,领子敞着头发有些乱,看上去像刚刚睡醒,又像失眠多日,一脸的疲顿萎靡,跟上午开会时斗志昂扬的状态判若两人。

见蒋毅怔在原地,罗凯冲他招了招手,尔后扎入房间。观此状况,蒋毅料想有事发生,遂快步跟进去。把房门扣上,蒋毅见茶几上摆着一份打好的饭菜,早就没有热气,看样子根本没有动过。

“随便坐吧。”罗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腿摊开,伸手使劲拽了拽领子,实际天气并不热。共事十二年,蒋毅从未见上司此般状态,他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落座后,显得有点无所适从。

罗凯取出一支烟填在嘴里,掏出打火机点上,把手边的烟盒朝蒋毅推过去。烟盒内只剩一支烟,而桌上两只烟灰缸里则盛满了烟头。据此蒋毅便不难理解,这位上司整整一下午窝在屋里都做了些什么。

蒋毅抽出最后那支烟夹在手里,他没有抽烟的习惯,但夹烟的姿势相当老成。这个动作百分百由罗凯培养出来的。谈工作的时候,他总习惯性地叼支烟,然后习惯性给蒋毅递去一支,蒋毅也就习惯性用手夹着。谈到最后,香烟在前者的口中化为一团青雾,亦在后者手里被捻成一堆碎末儿。

罗凯喷出一口浓烟,眯起眼盯着蒋毅:“我请萧栎加入专案组,事先没跟你打招呼,你一定在怪我吧?”“没有。”蒋毅对此早有预料,因此答得格外利落,“只是有些意外。”

罗凯熟稔地弹了弹烟灰:“老实讲,你和萧栎弄成今天这样子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见蒋毅要开口,他用手势打住对方,“我无意撮合你们,请萧栎加入专案组完全是为了工作。”蒋毅捻着手里的香烟,他想说的早被罗凯了然于胸,并提前挡了回去,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罗凯也不跟他客套,今天他这样子,摆明了要打开天窗说亮话。蒋毅看得出,有很多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已经承受不住。果然,罗凯开始一番极为真诚的自我剖析:“我这个人,一向有着强烈的控制欲,总想把一切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每遇一桩案子,我都会把它当做一盘棋,你们所有人都是棋子,凭我运筹帷幄巧作安排。平时你们看我很民主,总是倾听别人的建议,细心的话你会发现,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那些意见想方设法统统否定掉,因为我喜欢每一个步骤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蒋毅苦笑了一下,对方所说确为实言。罗凯亦随之苦笑,他猛抽几口烟继续剖析道:“按理说,你是刑侦大队长,眼下这个案子该由你来负责,我不必直接过问。可我还是占了你的位置,非但如此,连专案组成员都由我亲自挑选,有些决定甚至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这全都出自我的控制欲,你明白吗?”

谈话远未结束,但蒋毅手里的烟却提前捻烂了:“处理大案要案您有经验,亲自坐镇也是顾全大局。”

“大局个屁!”罗凯用粗口否定了这个客套的答案,之后两人都沉默半晌。直到把那一支烟抽完,罗凯才又开口说道:“当然,这么做也不全是个人私欲,毕竟积案不了大家脸上都没有光彩。作为当年专案组的负责人,十二年了,头发都等白了,如果不能在卸任前来个胜利收场,我死都闭不上眼睛。”

“蒋毅啊,你跟了我十二年,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所以,我才找你来说这些话。”罗凯的神色相当严肃,也相当郑重,这预示着他的倾吐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要爆出更多更大的猛料,而这正是导致他犹豫徘徊焦灼不安的原因。不过,这些矛盾和彷徨在蒋毅敲完门离开到吃晚饭的十几分钟里终于尘埃落定,此刻只需豁出勇气将胸腔里冲撞已久的秘密和盘托出。他没有直切要害,先给出一句似问非问的提示:“虽然没有任何人公开讲过,但依你的聪明敏锐,不可能不发觉3.13这个案子的蹊跷。”

蒋毅点点头,表示他的确对其中某些内幕存有怀疑。鉴于此状,罗凯也就不再绕弯子,把话往直了说:“3.13纯粹是一桩人为的积案,而今天面临的连环杀人事件也并非偶然。搞成现在这个局面,一半原因来自我那强烈的控制欲。”

“还有一半原因,来自一个神秘的幕后推手,那是一个大人物。在同他的暗战中,我高估了自己的能量,结果落入他的圈套。现在想想,那个人势力也的确非常强大,即便现在他不再担任一些要职,可其昔日的影响仍然存在,让人不得不忌惮。可是,如果没有我的固执和自负,也许还能挽回一些局面,毕竟他的作为并非完美无缺、滴水不漏。”

“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地反思,并努力想办法进行补救。虽然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却还是抓到了不少有利于翻盘的筹码,比如那位大人物的底细,再譬如萧栎提到的内奸。”说到这儿,罗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某些人把它当成了瞎子,或者认为它永远处于选择性失明,他们错了,表面上我顺服屈从,背地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扳回战局!”

蒋毅抬起头:“你说的那个大人物还有内奸,是指谁?”罗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者,我现在还不能把他点出来,后者嘛——”他伸长手臂捣了捣蒋毅的胸口:“你这里应该也有数。”

蒋毅垂下眼皮算是默认。罗凯坐回沙发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拧开封闭秘密的阀门,他内心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轻松:“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低调和隐忍,虽然看透一切却从来不急于表露,并且有着极为坚定的信念,这是我最看重的。你在十二年前就料到今天的局面,对吗?”

“那倒没有,只是中间一些事情始终想不明白。”蒋毅实事求是地说:“我当年只是一个狙击手,对案子的核心内幕无从知晓。”

罗凯瘪起了嘴唇,显示出曾经那位决策者的尴尬和无奈:“那时候我面对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赌博,因为对手过于强大,为了维系地位和梦想,我在较量失败后惟能低头示弱、谋求自保。”但很快,他又将话锋一转:“但荣誉和勋章没有泯灭我的正义,提拔和庇护反而加深了我的耻辱,我不甘心自己的命运永远受人摆布,一直在等待机会。”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可要想彻底翻盘,所付出的成本和代价需数倍于十二年前,如果之前的筹码是前途和地位,那么现在的赌注有可能是生命。”罗凯把身体往前倾了倾,伸出右食指在茶几上勾画着,像在绘制一盘你进我退的棋局,“十二年酝酿铺陈,现在将要展开最后的对决。在这片土地上,双方都想做猎手,我把他们设为狩猎目标的时候,同时也将成为他们眼中的猎物。”

蒋毅从没见他如此惆怅和沮丧过,可那神色中又分明透露出兴奋和激动,就好像经验不足的猎手遭遇了狡猾而强悍的猎物,期待却又充满忐忑。针对罗凯征询的目光,蒋毅给出了对方所期许的答案:“十二年,您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猎手,这使您在翻盘的时候多了个筹码。和您一样,我也喜欢强大而危险的猎物。”

罗凯满意地笑了,他全身松弛下来,窝进沙发里慢慢闭上眼睛。但蒋毅的话还未说完,他向对方提出一个要求,当然,这个要求在他胸中也埋藏已久:“对手花了十二年时间,为我们编织好一只牢笼,里面到处都是陷阱和机关,要想与他们展开公平的决斗,就必须先从牢笼里出去。而有一样东西,它不单是开启笼门的钥匙,还极有可能是控制对手的关键武器。我需要看这样东西。”

罗凯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东西?”蒋毅微微一笑:“这个要求,萧栎在十二年前也向您提过。”罗凯也笑了:“那可是市府和局里的一级绝密。”话虽这么说,罗凯却起身走到办公桌边,取过一摞档案。那摞档案大部分在上午的会议上公示过,处于拆封状态,只有一个牛皮纸袋仍封得结结实实。

罗凯撕开了印有“一级绝密”的封条,探进一只手,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一张张摊在蒋毅面前。

时隔多年,照片已有些发黄,但仍然清晰如故。几张照片从不同角度拍摄,主体是一块古玉,也就是十二年前从那具辽代古尸身上发现的贵重文物。蒋毅当时只是一名埋伏于外围的狙击手,出土时不曾有幸目睹,后因关系重大被文物局收走更不得见,再后来,那古玉从梓平运往北京的途中被匪徒劫去,至今杳无音讯,曾经的照片亦作为机密被市局封存。

此刻,那件被称为一级绝密的物什,经数张照片合成,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毫无遮拦地暴露着。它显然经过细致的打理,通体白中透绿,造型相当古怪,看上去似鹰非鹰似燕非燕,仔细观察,像是数种动物的复合体:鹤首、鹰喙、燕足、鸽羽、蛇颈、鱼尾,它双足屈于胸前,脑袋高高昂起,鲜活灵动翩然欲飞。

蒋毅俯下身去,他被它那高高在上的尊贵吸引了,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种蔑视万物的霸道。这时,罗凯又从档案袋里取出一样东西,蒋毅接过先扫了一眼,见是一份市文物局专家的联合鉴定报告,时间为1998年3月15日。

他又朝文件上扫了几眼,发现内容长达五页,不禁抬头望向罗凯,后者面无表情。他隐隐觉得此物非同小可,遂丢开那些照片捧起文件细读,只看得呼吸急促,额头冷汗直冒……

蒋毅从罗凯办公室走出的同时,萧栎也打算向老妇告辞了,离开之前,她决定带走一样东西。

“阿婆,这个能卖给我吗?”她举起那只绿色的小瓶。老妇知其所拿何物,淡然回道:“若是有用,你就拿走吧,不要钱。”萧栎道了声谢谢,把那只小瓶子收好,出于对弱势者的怜悯,她趁老妇转身去提起开水的时候,悄悄将一张大钞塞到桌上一只玻璃杯下面。

出门时,恰恰碰到一女孩进门。那女孩约二十一二岁的光景,上身着白色茄克衫,配一条浅黄丝巾,下穿深蓝色牛仔裤,长发微卷脸面瘦削,她未施粉黛,显得清新自然干净质朴,却偏偏比一般妙龄女子更加博彩出众,萧栎不禁多看了两眼。女孩也注意到了她,为之超凡脱俗的气质所动,因而稍稍停顿了脚步。她们彼此友好地笑了笑,从窄恰的门框内摩肩而过。

萧栎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对方身上十分微弱却十分独特的气息,它令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人——戴狼头面具的神秘女子。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向来缺乏依据,可事实却多次验证其准确性,因此,她有意放慢脚步,在窗口灯光下多停留了十来秒钟。

她看到女孩进门后,喊了一声“阿奶”,忙过去帮她起开水。老妇关切地询问为何回这么晚。女孩大概是某报社的记者,说社里临时安排加班,明天有个很重要的采访任务。二人对话并无特别之处,于是萧栎起步离开,她跨出灯光的亮晕没多久,便有脚步疾速跟过去。女孩听到窗外的祟动,本能地转头观望,只在灯光里瞥见一条被拉长的黑影。

天空不知何时起飘起细密的雨丝,阵阵北风吹出秋的凉意。出了泥泞且昏暗的小巷,萧栎本可以直接走上大路,然后找出租车回家,但她并没有遵循来时的路线,而是突然插入一条迂回狭窄的小道,比起刚才那条街巷,这小道更加黑暗更加泥泞。

黑影在小道口停下来,左右看了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戴到脸上。借助远处射来的微光,可见那是一张金色的狼头面具。黑影摩拳擦掌,他要靠眼下的天时和地利,完成行动目标。——2个小时前,他从上峰那儿争取到任务,准备给萧栎母子予以恫吓,以早日促成交易。而老天似乎非常给面子,无论天气状况还是周边环境,都符合他的作案需求。

对萧栎来说,这条黑影也正是她此次探访的额外收获。她知道,由于内鬼的存在,专案组任何行动部署都会不失时机地泄露出去,而得知她加入专案组,对手必然会有所动作。因此,她到学校再次叮嘱儿子不要走出校门,不要接受来路不明的礼物,然后趁夜探访小店,把危险往自己身上引。现在,她要将跟踪者诱到偏僻地带施以教训,借之回复对方:一切图谋都是白费心机。

几乎所有都市村庄都有着同一种乱象,即缺乏整体规划与管理,房屋建造得盘根错节毫无章法,各类杂货和废旧器材乱摆乱放,所形成的街巷如羊肠般狭窄曲折坎坷不平。黑影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跟了数十米,终于在一个新的拐角丢掉了目标。

他正四处张望,忽然背后袭来一股凉风,他能感受那股力量的强度,如果不能及时避开,必然伤筋断骨,轻则残废重则丧命。当然,他也是练过的,一个屈颈蹲身,顺利化解风险。但又有一股凉风从侧前方横扫过来,快如闪电躲避已来不及,只觉得左额火辣辣一痛,同时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后翻动半周仰摔在地。紧接着心口一沉,对方的皮鞋已踏上胸膛。

一个女人厉声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就这样被一个女人踩在脚下,黑影又急又怒,可上半截身躯却动弹不得。正在此刻,对方的手机响起来。他趁对方稍一愣神的档口,狠命撩起一脚,却不想对方早有防备,劈手抓住他的脚尖,猛力一扳,黑影便像井上的辘轳被人摇了手柄一样飞旋180度,面朝下摔个嘴啃泥。黑影面具脱落,歪着半个脑袋,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

此处位于两条小道的岔口,附近恰有一户窗子亮着灯,照出萧栎脸上讥诮和不屑的神色,她并不打算迫使对方臣服,适度给予教训目的也就到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跟我谈交易,就别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萧栎站起身,冲趴在地上黑影发出警告,“下次再被我碰到,就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说完,萧栎甩甩手上的污水,朝另一条小道走去。黑影弓起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灯光下,可见其身高六尺骨骼清瘦,黄毛卷曲,秃眉残断,细眼怒挑透出杀气,左脸有一条寸把长的刀疤。

羞愤淹没了理智,他“嗖”地从腰间拔出一只匕首,运足力气刺向萧栎的脊背,意在夺取她的性命。后者灵巧闪过,同时抓住他的右手踢其前脚,黑影猝不及防,来了个标准的大劈叉,匕首甩到一边,同时“噗呲”一声长响,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

不等黑影爬起,萧栎又掀翻了靠在墙上的一堆木竿。那木杆有数十根,呈多米诺骨式相继砸来,黑影急伸手去挡,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虽未重伤其筋骨,却将小巷堵了个严严实实(木杆遭到拨挡,必然朝四面八方散开,受两侧墙体支撑,从而形成网状路障)。

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木杆的纠缠,可追踪的目标早无影无踪。跑出小巷,前方是一条灯光璀璨的大道,黑影却没再往前走一步:他赫然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知何时开裂,从裆部直破到膝盖,凉风习习,吹荡着他勉强遮蔽隐私的三角内裤。

未能成功实施恫吓,反遭对手一番羞辱。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他装在裤袋里的皮夹子不见了,那里面装有各类银行卡和诸多资深大佬的名片,还有几张重要的单据,如果被对手拿去,进而参破其中的玄机,那可就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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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智是军分区著名的大力士。但他最初出名不是因为力,而是因为吃。祁智是69年兵,入伍时已有22岁,在一伙新兵中年龄偏大。他皮肤蜡黄,个子不高,凸额凹眼,鼻子扁平,一张嘴又大又阔,浑身上下圆鼓鼓的,不仅其貌不扬,而且走起路来,腿一盘一盘的,有些不协调,丝毫不能讨人喜欢。祁智被分在军分区松柏边防站。王连长看祁智那份长相,便让他去七班当了驭手。松柏边防站是一个大站,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连队配有一个七五无后座力炮排。七五无后座力炮靠骡马驮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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