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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急骤裂变

连续看了十几个囊泡,底部均是相似的场景。看来,尸块山下有着面积广阔的空间,里面集中存放了至少上百具死尸。这些死尸跟李处温应该属于同一时期,也经过特殊的技术处理,所以腐烂速度比较缓慢。

蒋毅推测,他们都是李处温的家人和同党。在那个“一人倒霉全家遭殃”的年代,主子“罪大恶极”,家眷与僚属自然也就“死有余辜”,连带责任是逃不掉的。之所以把尸体集中藏于地下,目的就是制造危险的沼气。

蒋毅曾辩证地读过一些玄学方面的书。玄学将“煞”视为一种凶神,在日常生活和重要仪式中需加以回避,有高手还能利用“煞”制造很多厉害的阵法。现代人对“煞”也做出了科学的解读,即“可能对人体产生伤害的不利因素”。

按照这种解读,“煞”分七大类:一是形煞,即有形可见、有迹可寻之煞;二是味煞,即发霉、腐烂或一切难闻之气味;三是光煞,即光线严重不足或过于炫目;四是声煞,即引起强烈听觉刺激乃至精神混乱的声音;五是理煞,如利用数之单双、物之聚散、位之深浅扰人心智;六是色煞,即运用诡秘的色彩搭配制造虚实难辨的幻象;七是磁煞,即通过磁场对人体感官施加影响。

“煞”字前面加上某个数字,通常代表着环境恶劣的等级。这座铁砂坟在民间被称作“七煞妖坑”,可见环境恶劣到了非常恐怖的程度。不过,恶劣的陵墓环境并不总是意味着流矢飞弩、滚石流沙,一些看不见的机关设计才更有破坏性和杀伤力。

具体到眼下这座铁砂坟,“七煞”即表现为:漆黑如墨的地宫环境(光煞)、层级错落的人面浮雕(理煞)、铁矿岩紧扣的半截瓮(磁煞)、死尸发出的腐败气息(味煞)、千丝穿身的不腐吊尸(形煞)、风扫四壁产生的回音(声煞)、绿光莹莹的鬼婆锹及以假乱真的尸块山(色煞)。

而最直接、最致命的乃是沼气。说到沼气,就不得不说这“尸块山”,“剖心挖腹、碎尸万段”的暗示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它的表面功能,其最重要的作用其实是制造沼气,因为山下就是一个尸体发酵池,山脚到山腰的一个个白色囊泡则是沼气散发的通道。

按照设计者的意图,白色囊泡起初是完全封闭的。只有触动了铜像上的机关阀门,顶端的孔洞才会打开,沼气渐渐溢出。在达到一定浓度之前,人很难感觉到那股刺激性味道,所以往往缺乏警惕。这时候,机关便开始执行第二个步骤:悄悄关闭内层墓门(外层墓门很容易被破坏的)。

等地宫里的人发觉异常的时候,沼气的浓度已经足够浓烈。在封闭状态下,一旦遇到明火沼气即发生爆炸,几乎百分百保证闯入者有来无回。至于进入地宫前,通过墓门破洞引燃的那部分气体,很可能是地震触发了机关,使沼气遭到提前泄露造成的。

这时,“吱吱嘎嘎”的响声由远及近,如同一辆无形的纺花车从右侧石壁缓缓行驶到头顶。蒋毅抬头望去,发现响声在“巨舌”正对应的穹顶停顿了片刻,尔后继续向左侧石壁移动。蒋毅紧盯着吸附在穹顶的几只铁爪,他怀疑此处设有机关运行的关键控制点。

年轻专家喊了一声“蒋队长”,后者因过于关注头顶的响动没加注意。年轻专家把刚刚苏醒的老专家搀到附近的石壁下,让他靠着墙坐稳,脚步匆匆朝蒋毅奔去,似有什么话要说。蒋毅刚要攀上巨舌,忽见一条蓝绿色的光带从身边飘了过去。

萧栎和孙剑也看到了,两人一起转过头,发现那条光带沿着穹顶绕了半圈,迅速扑向年轻专家。后者被绿光包围衣服开始熊熊燃烧,蓝绿色的荧光霎时变成橘黄色的烈焰,滚滚浓烟中传出刺耳的哀号。

蒋毅转过头,他看到那团火焰在地上滚了两下突然间变大,进而膨胀到整个地宫,随即耳边轰的一声巨响,眼前充斥炫目的白光。他就势趴下,蜷缩在几个囊泡中间,只觉得地面剧烈晃动,碎石和着铁砂从天而降。眼前情势说明:鬼婆锹聚集引发了明火,地宫正在爆炸中坍塌!

巨大的冲击力将萧栎撂上石壁又重重弹下,手电远远抛到一边,她想爬起来身子却不能动,似乎被人抽去了脊髓和筋脉,意识也渐渐开始模糊。孙剑相对走运,他被冲击波掀翻后绊上穹顶底下的沙堆,不幸的是,一块碎石正好亘住受伤的左臂,疼得他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老专家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又栽入另一个更恐怖的噩梦。他在惊惶中抠住了石壁错落的缝隙,觉得手上黏糊糊的,抬头张望,隐约看见石壁顶端正淌下一道道暗红色的液体,千百张凹凸不平的脸因淋满“鲜血”而更显狰狞。强光过后,黑暗旋即来临。在强光和黑暗过渡的瞬隙,他昏花的视野忽然间无比清晰。

他看到,地宫内涌动着数十个身穿盔甲的士兵,其中一拨把一全身赤裸、皮肤绘满符咒的老者用数百根细铜丝穿透,形成一张蛛网高高吊起;另一拨将百余名身着囚服的男女用一根粗铁丝从喉间穿透,推入一口长宽各十来米、三四米深的大坑,在他们惊恐的哭嚎中浇入一桶桶银灰色的液体。那些人的皮肤沾到液体后随即成片溃烂,脑袋和五官则迅速膨胀。老专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一阵痉挛后再次昏了过去。

由于尸块山的遮挡,蒋毅没有遭到太大的冲击,但后颈和肩膀被穹顶落下的碎石砸中,脸面贴伏在一颗篮球大小的囊泡上。地宫内漆黑一团,右手虽还握着一盏手电,可光柱仅能照亮囊泡顶端的孔洞。这时,孔洞里钻出十来条游动的黑藤,它们互相缠绕着朝蒋毅涌来,碰触到他的面部之后开始分工,有的钻向他的眼睛,有的钻向他的鼻孔和耳朵,有的则钻向他因为鼻孔堵塞而不得不张开的嘴巴。

蒋毅拼命挣扎,身上却像背负了千斤巨石动弹不得,想要叫喊,喉咙如同塞满了棉花套子气流不畅。就在此刻,眼前闪起一大片亮光,黑藤随之消失了。待眼睛适应光线之后,他看到一群晃动的黑影,黑影散在地宫各处,持着手电彼此交谈着什么。其中一个黑影朝他走近,先是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弓下身,捡起了遗落在他左手边的那张锦帛……

蒋毅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他是谁,无奈非常疲惫,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沉甸甸地塌了下去。

肃康某养老院。

燕秀端着脸盆从洗衣室走出,穿过两幢老年公寓和一个不大的健身活动区,来到广场边把洗过的衣物一件件搭在尼龙绳上。她的动作轻松而娴熟,气色看上去较之前也好了很多。

这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养老院,数日前,李均派人把她弄到这儿做了护工,相比冰冷阴森的太平间,处境算是好了不少。此刻是早饭时间,老人和护工们大多正在餐厅吃饭。看看四下无人,燕秀搁下脸盆快速朝门口退去,刚要出门,眼前突然闪出一个光头汉子,抱着胳膊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是燕秀来到养老院后的第三次逃亡,也是第三次被监视她的人发现。头一次发生在来养老院当天的深夜,她趁上洗手间的机会,试图攀向一扇可通往外界的窗户,结果被监视者发现导致计划流产。第二次发生在昨天中午,她假装发烧晕倒,由一名男工友背着送往医院,但刚下宿舍楼便被监视者拦住并戳穿她的计策,行动再次搁浅。

前两次都发生在住宿区,离成功还有一定距离,而这次距大门外的街市只有几步之遥。虽说此地偏僻行人不多,可毕竟光天化日,只要冲破阻拦,料想对方不敢在大街上肆意妄为。于是,燕秀不顾一切冲过去,但终因身轻力薄被对方用钢缆般的双臂牢牢箍住。

燕秀一边厮打一边呼喊,希望引起路人的注意。光头并未回以相应的暴力,只稍稍伸过头,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话。燕秀像被注射了一支镇定剂,挣扎很快停止。没错,光头拿阿奶的性命要挟她。燕秀知道,叶子假借照顾的名义已潜到阿奶身边,若想取其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她是被阿奶抚养大的,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连累了阿奶,而对方恰恰抓住了她这跟软肋。

燕秀回洗衣房的时候碰到了一位老者,后者跟她一样也是一名护工。那老者年约五十多岁,顶一头花白卷发,唇上留着浓密的胡须,总是独来独往躬身垂目,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格外谨慎。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燕秀感到几分眼熟,有点像从梓平到肃康的路上,所见到的通缉令上的那个老头儿,但见了几次之后,又觉得他不像了。

燕秀发现老者也在留意她,遂转过头去,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不知为何心脏狂跳不止,浑身的血液也拥着筋脉一起颤动。这是他们头一次正面相对,但还没讲过一句话。老者似乎怕被看出什么,匆匆低眉垂脸抱着脸盆离去。

燕秀通过其他工友得知,适才那位姓曾的老者也是关系户(未通过正式的选拔渠道),住在单间且只需照顾一名老人。凭直觉,她肯定老者必有其特殊的来历和背景,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心情对此进行分析揣测,也没兴趣从职业的角度交流情感挖掘内幕。

公寓楼前,一位老人吃完饭散步归来,远远喊了燕秀。此人姓龙,系燕秀所负责照顾的两个对象之一,入住养老院还不到一周时间。他出生在军人世家,父亲当过八路,儿子牺牲在越南战场上,妻子做过部队文工员。半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后,他便成了孤家寡人。

老龙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右臂上至今还留有弹孔,尽管年事已高,但骨骼和肌肉形成的张力,即便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见了也会甘拜下风。因为当过兵,无论吃饭、讲话、走路还是日常起居,他都保持着军人特有的风格。若非患了风湿行走不便,加之有点轻微脑梗塞,他绝不会住进养老院让人当做幼苗一般呵护。

在燕秀搀扶下回到房间,老龙坐在床边继续研究他的桥牌,燕秀则开始打扫屋内的卫生。房间有两张床、两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台电视机为中线划出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左侧属于老龙的世界,其地板干干净净,床铺整整齐齐,物品井然有序。右侧的景象完全相反,其床上被褥凌乱,桌台杂物横陈,地板烟头遍地,所以燕秀在着重清理这片区域,她每天至少需要一个钟头的时间把两个世界统一起来。

老龙的视线越过桥牌瞄向燕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门口走进另一位老者,他看上去要比老龙小个五六岁,黑灰色的卷发紧贴脑壳,探颈吊肩、弓脊撇腿,一张癞皮脸上鼻梁塌陷腮帮鼓起,坠着一双又红又大的肿眼泡,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只成精的蛤蟆。

这“蛤蟆”便是老龙的室友,同时也是燕秀所要照顾的另一位对象。李均派人把燕秀安排到这家养老院,无非变换了一种囚禁方式,他当然不希望燕秀接触太多、太复杂的人,所以只让院方配给两个名额。

选择老龙,是因为他话语不多背景单纯,“蛤蟆”则是李均直接安插的眼线,专职监视燕秀的言行与交往对象。至于那个光头,则是李均特设的治安总管,他有一帮手下埋伏在暗处,不止燕秀,院中每个人包括院长都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

“蛤蟆”拐巴着走到床边,脱下鞋子,靠在床头翘起两只臭脚。他块头不大,嗓门却格外响亮:“丫头,过来给我捏捏脚!”燕秀知道他的身份,此人平日里就想方设法处处为难自己,两次逃亡被他发现后更是变本加厉,虽然憎恨却也一时无计可惩,她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蹲下身帮其按捏。

“明知道我腿脚不好,也不多照应着点,害得老子上楼梯时骨头差点崴断。”“蛤蟆”一发怒,眼泡肿的更大,“你说你不好好工作,跑哪儿偷闲去了?”燕秀不愿多起风波故未理睬。“蛤蟆”用脚趾戳向她的脑门:“嘿,不是跟你说话呢?”燕秀还没做出反应,老龙先“呼”地站了起来。

“蛤蟆”警觉地挺起腰身,却见对方转转脖子抡抡胳膊,看样子只是活动一下筋骨。舒展完毕,老龙朝这边看了一眼。他一脸正气不怒自威,虽然平日里言语不多行事低调,却从没有谁敢随便找他的麻烦,包括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蛤蟆”。就在此刻,隔壁的崔老头过来喊老龙一块儿下棋,老龙干咳一声从房间走出去。

“蛤蟆”让燕秀把门关上继续给他捏脚,后者以下楼打热水为由表示拒绝。“蛤蟆”恼羞成怒,夺过燕秀手里的暖水瓶摔烂,然后揪住她的头发连扇耳光:“臭婊子,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都忘了自己是谁!我叫你顶嘴!我叫你逃跑!”燕秀左躲右闪并试图还击。

可惜她一弱小女子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被按翻在地挣脱不得。“蛤蟆”骑在她身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撕扯她的衣服,眼神渐渐由凶狠变得淫邪起来。燕秀的衣衫被撕烂,扭动中露出大截光洁嫩白的皮肤。“蛤蟆”口涎如泉,难以自持地去解那半隐半现的红色胸罩,忽然手尖碰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只母子海东青玉佩,还没看清上面的文字便脑袋一歪,从燕秀身上翻了下去。

捂着脑袋吭吭哧哧爬起来,“蛤蟆”差点惊瞎了自己的眼睛,因为袭击者是一位黑瘦枯瘪的老者,他沉着脸挡在燕秀身前,手里握着一支还在滴水的拖把,若非时不时地抖洞几下腮帮,还以为是具会走动的干尸。——他是老曾。

好一个多事的小老头儿!“蛤蟆”决定给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一点教训。他蛮足力气,怪啸着挥出一记重拳,拳头带着飕飕的冷风砸向老曾面部,还差半寸就要碰到对方鼻尖的时候,突被一只大手攥住。他感受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道,喉咙里的怪啸先是戛然而止,随后逐渐扭曲成痛苦的嚎叫。

终于,那只大手松开了。“蛤蟆”缩回手臂弓着身冷汗如雨。他圆鼓鼓的眼珠死鱼一样往上翻着,狠狠瞪向那只大手的主人——老龙,在他身后,还站着几个神情错愕的老头儿。颜面扫地的“蛤蟆”吼了声“你给我等着”,仓惶奔出房门,楼道里回响着他不甘羞辱的脚步。

燕秀已经整理好凌乱的衣服,默默缩瑟在饮水机后。她开始发觉,这所小小的养老院虽处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却卧虎藏龙充斥各方势力,它们早就在此暗暗布阵悄悄对垒,时刻准备展开一场血腥的猎杀,而自己就是一只悬在钩尖上的活饵,诱惑着目标出动,制造着鼓角争鸣。

曾叔提着拖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老龙盯着他的背影,目光突然一凛。

“蛤蟆”怒气冲冲找到光头,把自己的遭遇大致说了,希望他联手将老龙收拾一顿。较之“蛤蟆”,光头还是有点脑子的,奉劝他暂忍一时之气,以免坏了大事。“蛤蟆”摸着红肿的手掌,横竖咽不下这口气,转而撺掇其他弟兄。

“蛤蟆”走后,光头回想了一下前者的话,从中揣摩出几分不寻常的味道,于是找个僻静的角落,通过手机向叶子作了汇报。当时叶子正在北郊的小店,听完光头的讲述,她吩咐了三件事:一,通过多方渠道,弄清那个老龙的真实来历;二,告诉“蛤蟆”,不准再惹出事端;三,继续盯紧燕秀,看她下一步的反应。

叶子吩咐的事得到光头的忠诚执行,“蛤蟆”的报复计划被及时制止,新一轮风波因此遏制在萌芽状态。

洞穴深处。

岩缝渗下的水珠划过熊熊燃烧的火坛,坠入一只药碗里,在深褐色的水面上荡开一道浅浅的波纹,随着水花溅起的轻响,丁小秋缓缓睁开了眼睛。仍然是糙硬的山岩和昏暗的光线,但不再有妖异的蜘群和枯槁的老者,眼前是一个中年女子,身着杏黄色织锦长袍,头发高高挽起插一碎花银簪,她蹲在火坛边手持一张照片,一边低声抽噎一边用衣袖拭去腮边的泪水。

她看上去约40出头,面庞圆润却不肥腴,皮肤微弛但无皱纹,杏目弯眉薄唇细牙,延颈秀项丰胸纤腰,可以想象得出,其年轻时该如何的国色天香、风情万种。眼下景象令丁小秋感到惶惑,仿佛穿越到一千年前的某个神秘古国,在凄冷的城堡中邂逅了某个深宫怨妇。他发现自己侧卧在一张草毡上,旁边搁着一只药碗,环顾四周,已不是昏迷前的那口石洞,四五米外有一扇石门,虽然紧闭,但可见能够拨动的石栓。他撑起上半截身体,发现自己没有新添外伤,也没有被绳索束缚,只是脑袋还在隐隐胀痛。

他又仔细检查了各个衣兜,除手机、枪、曾叔和龙纹玉镯的照片不在外,其他东西一样也不少。看看左腕的手表,诧然发觉自己竟昏睡了十多个小时。想到此行所肩负的任务,还有一帮情况不明的弟兄,他挣扎着爬起试图逃出,无奈四肢像被抽空了筋脉和骨髓,根本无法支撑躯体的重量。

他一个趔趄狠狠摔回原地,表盖破裂,玻璃碎渣刺破皮肤殷出斑斑血迹。中年女子止住啜泣转过头来,以天然的亲和应对丁小秋本能的恐惧。“这是地牢,你中的毒还没完全解除,是走不出去的。”女子持肃康口音,她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勉强能够听懂。

“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愤怒之余,丁小秋拨翻身旁那只药碗,“你把我打晕困在这儿,到底想干什么?”手腕本就有伤,经此一击疼痛更烈,丁小秋不禁吸了口凉气,而疼痛恰恰证明眼前这一切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没有打你,下毒的也不是我。”女子起身靠近,抓起丁小秋的左手小心清除伤口边的玻璃碎渣,“相反,是我求情让他们放过你,还偷来解药给你服下。”“他们?他们是谁?”丁小秋狐疑地盯着对方,“你又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女子扶起药碗,从裙带上撕下一条凌布,把丁小秋受伤的左腕包起来:“他们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是警察,而且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他们担心你会讲出这里的秘密。他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活着出去。”

丁小秋目不转睛,似乎在等待下一个问题的答案。女子举起适才持在手里的那张照片,泪水再次划破脸颊:“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这个人。”借助火坛的光线,丁小秋看清了照片上的面孔:“曾叔?”没错,的确是警方用于通缉曾叔的那张两寸黑白照片,丁小秋大为诧异:“你认识他?”

女子苦笑道:“岂止认识。二十多年前我跟他在遵化邂逅,彼此一见如故,情至深处,我做下了一件对我来说有悖纲常的事情,但我不后悔,因为我那份感情是真实的、纯粹的。可惜我们缘分浅薄,只做了一夜露水夫妻,从此就再也没见过。后来,我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可只有我知道,这两个孩子其实是他的。”

“曾叔有两个女儿?”丁小秋瞪大眼睛,“我怎么没听说过?”女人未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讲道:“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从来没有告诉他,我不想让孩子成为他的精神负担。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成了家而且过得很好,却没想到,他至今仍孤身一人。真傻啊,还守着那份只会开花永远不会结果的爱情。”

丁小秋慢慢放下戒备,只是觉得某些地方不太合乎情理:“这张照片怎么到你手里的?二十多年没见,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你还没交女朋友吧?”女人反问丁小秋,后者下意识地点点头。

女子叹口气,眼睛现出几分迷离:“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会知道,即便是萍水相逢,你所爱的这个人,他的音容笑貌也将伴随你的终生。这些年,我跟他虽没再见过面,但他的一切早已刻在我的心里,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已同我融为一体,从不曾分开过。二十年了,他是老了不少瘦了不少,可最本质的东西一点都没变,且莫说这张照片五官俱全,哪怕只有一双眼睛,我也辨得出来。”

丁小秋沉下脑袋,看不出是认同还是怀疑,女子的话语继续萦绕在他的耳边:“我知道,这些年他一定在天南海北地找我,我也一样日夜思念着他,只是不能去见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几天前,我偶然听见他们谈话,这才知道他近十几年来一直在梓平生活,才知道他为了一只龙纹玉镯差点丢了性命,才知道警察现在正到处追寻他的下落。”

“我担惊受怕整夜无法安眠,我想去找他,可惜没有机会。有时候,我也安慰自己,或许是听错了,或者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毕竟这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多着呢。不料,昨天傍晚见到了你。当时你还昏迷着,他们正打算把你关入蛊塔,恰巧从你的衣兜里掉出这张照片,我才确定所听到的一切竟都是真的。”

“我请求他们不要杀你,说算是为自己多积善缘,他们同意了,但给你灌服了失心汤。这种毒药置于野外,气味可引百种毒虫,若给人服下,则十五日后腐骨而死。在这十五日内的前三日,中毒者会陷入昏迷,三日后将迷失心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任由下毒者操纵驱使。跟你一样,他也中了这种毒,现在只服了一半解药,心智可暂保清醒,但顶多活不过二十日。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得到另一半解药,以拯救他的性命。”

“你想让我给他带解药出去,这才是你搭救我的真正理由,对吧?”丁小秋摸着自己发胀的脑袋,冷笑一声道,“只怕你要白费心思了。首先,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若十五日找不到他,他就必死无疑。即便找到了,他也是警方正在通缉的重要疑犯,如果跟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扯上关系被叛处死刑,一样挽救不了他的性命。”

“他不会杀人的,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一定是情非得已,另外——”女子朝石门的方向看看,怕被人听到似的将嘴凑近丁小秋耳边,“我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丁小秋萎靡不振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女子起伏不定的鼻息吹动着丁小秋鬓角的发丝:“今日清晨,我听见耗子在打电话,说有人看见他乔装打扮,跟一个老太太从惊云涧抄小道去了肃康。”

“肃康?”丁小秋皱着眉毛思索了一会儿,尔后追问:“你说的耗子是谁?这洞穴里还有多少人?他们都什么来历?有什么阴谋和企图?”女子自觉失口,遂闪烁其词道:“什么耗子,我不知道,你也别问这么多。”

丁小秋举起一只拳头,借以宣示他无畏的正义:“我是一名警察,挖掘真相、防止犯罪是我的职责,作为知情者你有义务——”“孩子,你太天真了。”女子打断他的话,同时按下那只受伤的拳头,“我只能告诉你,他们是霍列日的使者,千年来一直在寻找两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差不多已经得手了。很快,他们将拥有战胜一切的力量,任何与他们为敌的人,都会像草原上柔弱的羊群,终究逃脱不了被猎杀的命运。”

“霍列日?”丁小秋咀嚼着这个陌生且拗口的辞藻,努力从他有限的人生词典中搜罗其出处。“他是达斡尔人的神,是无所不能的。”女子的解释浅尝辄止,接下来仍旧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收起你的好奇心吧孩子,你应该明白你此刻的处境,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要想活命,就必须乖乖听我的话。”

正说着,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丁小秋依中年女子所嘱躺下假装昏迷,他听到石门缓缓开启,有人拖着高低不平的步子走进来,继而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喊了女人的名字:“百灵,那小子现在怎么样?”

医院病房内。

蒋毅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式皮管,两名护士正在房间里忙来忙去。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翌日傍晚六点多。摸摸脸面,没有被黑藤所伤,原来所见皆是幻象。他一骨碌坐起来,把皮管一条条拔除,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手机,然遍寻不见,低头一瞧,先前的衣物早被换去,身上穿的是一件蓝条格的病号服。张开两掌,原来的手套还在,他大大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吐尽便又激起一身冷汗。

“哎,你怎么起来了。”一名护士放下手里的托盘,赶忙上前阻止,“快躺下,药液还没输完呢。”“我没事了。”蒋毅强使自己镇定下来,问那护士,“我的衣服,还有身上的东西呢?”“帮你在储物间存着呢。”另一名护士停掉仍在运转的医疗设备,颇为不悦地收拾着床上散乱的皮管,“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必须继续治疗,你们领导特意交代过,没有他的允许不可以随便离开的。”“是呀。”前一名护士附和着,“要是出什么问题,我们可担不起啊。”

“我们领导?哪个领导?”蒋毅斜睨着她,锐利的目光刺得对方有些骇然。蒋毅也不追问,兀自弯下腰寻找自己的皮鞋,但没找到。“去,把我的衣物拿来。”蒋毅冲两名护士摆了摆手,收回两腿靠在床头。

一名护士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另一名则去饮水机前倒了杯水给蒋毅递过去,换种安抚的口气说:“领导这么安排也是为你好,你伤这么重,怎么能正常工作呢,真想要出去,也得等他来了跟他讲,毕竟我们受人之托,总不能不负责任吧。”蒋毅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但压不住已经升腾的火焰,嗓门因此高了起来:“谁交代的?谁他妈这么扯淡?”

两名护士脸色煞白,看样子是被吓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应。“是我。”门开了,韩觉从外面进入,示意两个护士出去,然后关好门走到床边,把一纸袋整理好的衣服和物品交给蒋毅,“你的颈肩处有淤肿,部分皮肤被爆炸产生的气浪灼伤,二院的外科全市最好,所以把你安排在这儿,让她们好好照顾。就知道你躺不住,估计你这会儿已经清醒,所以来看看。”

蒋毅把病号服脱下,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穿上:“萧老师不要紧吧?孙剑和其他两位专家怎么样?”“萧老师主要是皮损和烫伤,另外还有些头昏恶心,不过没什么大碍,大夫说好好休养的话,顶多一周就能痊愈。”韩觉站在窗边,望着暮色中的一栋两层小楼,那是医院的太平间,罗凯的尸体曾存在那里,几日前刚刚火化。

停了片刻,韩觉继续就其他人的情况作了介绍:“孙剑的左臂伤势很重,被污染的伤口虽然停止溃烂,但高烧一直不退,眼睛也有点问题,估计得休养一段时间。老专家大脑受到严重刺激,烧伤也不轻,目前已经醒过来,不过另一位专家比较惨,发现的时候,他几乎烧为一堆焦炭。”

蒋毅穿好衣服,逐一核查手机、钥匙、证件等物品,完了之后抬头问道:“是你带人打开墓门,把我们救回来的?”韩觉转过身来,认真地摇摇头:“不是我,是王福胜。爆炸后,他带人赶到了现场,幸好地宫内的沼气浓度有限,加之穹顶有个破洞,大部分能量未经充分燃烧便泄露了出去,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蒋毅弯腰穿鞋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这么说,锦帛在他手里?”韩觉“嗯”了一声表示没听清楚。蒋毅又问:“王福胜现在在哪儿?”韩觉答:“他带人去惊云涧了。据守在山口的同志汇报,前日随丁小秋执行任务的十几个弟兄全部死亡,尸体已于昨日中午运回局里。”

“全部死亡?”蒋毅系鞋带的手抖了一下:“怎么死的?验尸了吗?”韩觉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验过,没有任何器械性损伤,也没有被酸性物质腐蚀过的痕迹,但皮肉全无,仅剩下一具具骷髅,奇怪的是,他们的衣服均完整无损。”“衣服完整,皮肉全无?”蒋毅抬起头,盯着韩觉缺乏表情的脸:“即便盛夏,尸体要完全分解也得要数月以上,怎么可能两三天就化成骷髅?”

韩觉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取出一只数码相机,打开后递给蒋毅:“你看看这个吧。”蒋毅疑惑着接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来具刑警的遗体,它们横七竖八散落在灌木丛中,形体枯瘪,衣袖和领子上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往下翻,是一片刺目的殷红。起初他以为是鲜血,仔细看原来是一大群虫子的尸体。那些虫子匍匐在警员的尸骨下面,大多肢体残断首尾分离,有的已烂成肉渣。再往下翻是一只虫子的形貌特写,通过周围的参照物判断,其长约十厘米,身体呈圆筒状,赤红色,带有一圈圈米黄色条纹,两翼敖生出许多扇状的突起,斑斑点点绚丽非常,仿佛落满了彩色的蝴蝶。

这东西没有眼睛,腹下有百余只短细的足。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嘴巴特别大,以纵向生在前腹,几乎接近身长的四分之一,呈对生方式长满尖利的牙齿。蒋毅抬起头的同时,韩觉就虫子的身份和特点做了比较细致的讲解:“照片是我在队员们的死亡现场拍摄的,关于这些虫子,我请教了动物研究所的专家。他们说,这是千足虫的一种,学名叫花蝶娘,名字温顺,性情却极为凶残。”

“它们生活在地下和岩缝,主要以各种腐殖物为生,偶尔也掠食活物,身上的羽翼正处于退化阶段,但仍能够低空飞翔。捕猎活物时,通常聚集成千上万的同类进行群体攻击。它们腭下有刺吸式口器,能注射麻痹神经的毒素,可令猎物在十几秒内失去知觉,其食量相当大,一头成年野猪不出半日便能被蚕食殆尽。所以我认为,队员们的死跟这些花蝶娘有关。”

蒋毅沉默了片刻,问:“七老图山一带,发生过类似事件吗?”韩觉肯定地回答:“我安排人调查过了,没有相关记载。就算有,也该发生在资源贫乏的时期,如旱季和冬季,而现在盛夏刚过,山内植被繁茂食源充足,所以,发生这类花爹娘成群攻击人的事情绝不会是偶然。”

蒋毅轻轻点了下头。韩觉接着说:“依我看,跟之前发生的动物杀人案一样,必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换句话讲,队员们一定发现了什么东西,甚至能依此断定,敌人的老巢就在惊云涧。所以,我立刻安排王福胜带人再去搜查。”

蒋毅把照片调回到第一张:“弟兄们的身份都一一落实了吗?”韩觉:“都落实了。”“丁小秋呢?”提到丁小秋,蒋毅表达出特别的关切,“有没有他的消息?”韩觉当然听得出,前者是在问:这些尸体中有没有他。“小秋他——”韩觉吐出这三字后,嘴唇绷了半晌。蒋毅的心跟着悬了半晌,但最终的答案使他略感释怀。韩觉:“他的手机仍无法接通。不过我们的人正在搜索,应该很快就有他的下落。”

“算了,通知王福胜收队。”蒋毅低下头,两手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另外通知一下萧老师,明天专案组开个会,时间还定在上午九点,如果身体方便的话,请她尽量参加。”韩觉嗯了一声,然后用请示的语气问道:“上午见了郭副局长和程代处长,说下次专案组会议,务必请他们也参加一下。”蒋毅怔了片刻,但没想太多:“那就都通知一下。”

“是。”韩觉起身敬了个礼,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阴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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