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猎叉柴刀横七竖八架上肩头的那一瞬,年轻的香料商珀西·兰波才意识到这一点:之前的艰难险阻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正餐已经摆在面前了——荆棘遍布的黑暗之旅现在才刚刚开始。
置身于二三十名剽悍山民的包围中,兰波转头看向此行的同伴,他的好友卡尔洛·所罗门,对方显然也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传说中龙之子民过于“热情”的待客之道,让这两名刚刚踏上大清帝国神秘土地的欧洲旅人实在难以消受。
仔细想想,这趟行程从一开始就拥有相当诡异的起点——切还要从兰波和所罗门的旧识赛门神甫说起。
赛门神甫是所罗门的同乡,但是论起交情却与趣味怪异的兰波更加投契。身为中意混血儿的他,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性格,从懂事开始,这爱做梦的男人就憧憬着去往那片母亲居住过、父亲痴迷过的东方国土,这个愿望终于在七年前如愿以偿。
当时兰波和所罗门还替赛门好好庆祝了一番,可是这家伙一到中国便如石沉大海般音讯全无,最近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是近乎蛮横地邀请两人,说无论如何也尽快来自己这里一趟。
可是在港口碰到这位老友时,兰波和所罗门却完全感受不到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他们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栈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尽,两人才发现已等待很久的赛门神甫。虽然他的轮廓本来就接近东方人,可整个人的变化实在大得惊人。
兰波曾与所罗门闲谈过,说起赛门神甫精致沉静的东方式躯壳里,掩藏的是普罗旺斯阳光下那富于狂热幻想的灵魂,他们微妙的平衡造就了神甫独特的魅力,但是这均衡一旦打破,神甫将会陷入分裂性的癫狂。眼前的景象证实了兰波的猜测。
深夜远行的客船发出浸透着乡愁的,消沉怠惰的马达声,昏黄的风灯自顾自地轻轻摇曳着,神甫略显佝偻的身影站在灯光下,苍白的脸色隐隐带着些青气,五官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完全破坏了旧友印象中那异色之美。
在短短七年时间里,神甫身上被夺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被带走的显然是朋友间的亲密吧:一向不拘形迹的神甫始终和兰波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障碍正横隔在彼此之间。
那么留下的又是什么呢?
——是香气!
从刚刚开始兰波就已经注意到,神甫身上散发出的浓香已经完全压倒了他本人的存在,独自张牙舞爪。
那是与神职人员身份完全不相称的放肆香气,如同狂欢节一般,明快的、妖艳的、清幽的、古拙的,各种各样的芬芳随便地混合在一起,没有主题、没有规律,就像一堆琐碎而沉重的杂物,已将神甫层层掩盖起来,直至灭顶……
也许是一开口,这侵略性的混乱气息就会窜入体内的缘故吧,曾经爽朗健谈的神甫明显沉默了。他全然不顾友人长途奔波的劳顿,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就力邀两人参观自己的收藏。
跟着赛门来到圣堂一旁寂寥昏暗的小楼深处,兰波才发现他身上那香之洪流的来源——
走廊尽头的秘藏室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料。枯槁的木块,莹润的结晶,浓稠的脂膏,光滑的蜜蜡……平凡朴实的外形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芬芳,无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方香料堆积着,它们独自挣扎,彼此干涉,塞满整个不大的房间。
“还是不够……还是掩盖不了,不够的……”赛门神甫四下环顾着已经很拥挤的房间,喃喃自语。
“就恶趣味的程度而言,和你有得一拼啊!”
所罗门摆出夸张的厌恶表情在兰波耳边低语着,对方却报以不屑的冷笑:“外行人当然是看不出其中差别的……”
在兰波这样的芳香行家看来,赛门神甫的收藏——毫无价值。
那简直不能算收藏,根本就是把香料当作垃圾那样堆积起来,或者说正是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令本身价值不菲的香料变成了垃圾。
兰波很迷惑,积累这么多藏品绝非一朝一夕,可赛门神甫居然没有学到丝毫香料保存方面的经验,根本就像机械地囤积坚果准备过冬的松鼠一样!
就在兰波惋惜不已时,一缕异样的芬芳突然掠过他鼻端,这生机勃勃的香气像敏捷的小兽一跃而过,却没有逃过这老练猎手的锐利感官。
如果说满屋气味只是香的“尸体”,那这缕香气无疑是活生生的!待兰波再度寻觅时,这新鲜的芬芳却已隐身入纷繁芜杂的大气里,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鸟痕兽迹。
这就足够了。兰波循着痕迹在芳香的密林间跋涉,终于来到了安放着圣母像的神龛附近……啊!就是这里,这顽皮的小动物就蛰伏在那慈悲女人的裙下,像在寻求庇佑一般。
乖乖地束手就擒吧!兰波沉着地伸出手,然而指尖却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赛门神甫抢在他之前,从圣母像下劈手抓过一个小盒,好像怕它飞走似的紧紧按入怀中。
“会掉脑袋的!”赛门神甫凝视兰波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一旁的所罗门发出不屑的咋舌声:“碰一下就要掉脑袋?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啊!”
“是诅咒!”赛门神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不自然地满屋游移起来,“我曾向天上的万能者乞求,但是他不在这里……这片土地有它自己的神明,他们无处不在,一旦触怒他们就会被诅咒!逃不掉的斩首之咒……”
斩首之咒!从神甫语无伦次的喋喋疯话中,这个词蓦然闯入兰波的脑海,如同一枚灼热的火种,瞬间点燃起他心头的野火,照亮了灵魂深处最昏暗的记忆。
——爱弥儿就是这样悲惨死去的。
五年前那个噩梦般的清晨,自己唯一爱过的少女,像风精灵又像花一样的爱弥儿,靠着枕头斜躺在遍洒着澄澈阳光的寝床上,仿佛和往常一样甜蜜地酣睡未醒,只是……哪里也找不到她的头颅……
没有喷溅的血潮,挣扎的迹象,甚至不像是人为。少女天鹅般洁白修长的颈项上,赤玛瑙断面那样的伤口整齐洁净,仿佛头颅自行离开了身体,去乌有之乡远游了一般。
简直如同某种不可接触的古老魔咒。
可设计这一切的人不希望兰波仅仅将此视为魔咒——如同挑衅的战书,就在爱弥儿的枕上,凶手蘸着她的鲜血画下了一行诡异的符号。
看着爱弥儿残缺不全的尸体,兰波暗暗发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凶手。
“斩首之咒”!这个词汇让兰波的意识瞬间化作出鞘的利刃,他小心翼翼地对赛门神甫说,“诅咒这种东西有一半是人自己的妄想!听我说,赛门——不妨仔细想想造成这种妄想的根源是什么?”
“根源?”赛门神甫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小盒,“是……香窟……”
“香窟?”这个怪异的名字引起了所罗门的注意,“我知道在这个国家,可怕的地方被称为‘魔窟’、‘鬼窟’,香窟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诅咒的根在香窟!”赛门神甫并不解释,他的十指神经质地绞动着,青白的骨节突露出来,“那是芬芳的地狱……我只能向你们求助……救救我……我不想死,求你们救救我……”
“吞窟到底是什么?”兰波抓住对方不断颤抖的肩膀,“你必须说出来,我们才能一起斩断诅咒的根源啊!”
“我不能说……”赛门神甫怕冷似的缩起身体,似乎连移动视线的勇气也没有,他将额头抵在小盒子上,下意识用中国话低声呢喃着,“你看……就在这里,它就在这里啊……”
令兰波和所罗门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句意义不明的话语竟然成了老友的遗言。
第二天一早,两人怎么也叫不开赛门的房门。来自西西里岛的所罗门完全没有耐心,抬脚就踢开了房门。
血腥味……
卧室内一片黑暗,如同夏日的沼泽地一样燠热烦闷。飘逸着的气息类似铁锈却又渗透出某种甘甜,这股新鲜的味道混杂在变质的香料之间。
触目所见,赛门神甫倒在血泊中,脑袋和身体仅剩下一层皮连着。令兰波和所罗门毛骨悚然的是,用来切断脑袋的小裁纸刀,还握在赛门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