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帝京,皇城,太子宫。
初起的晨珠还在草叶尖上羞涩地起舞,几枝调皮的桃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粉色的花苞欲拒还迎地探向了那深褚色的窗棂。
窗上蒙着精致的云茜金纱,隐隐透着皇家的尊贵与荣光,跃然而出的红日已将第一缕华美耀目的光芒投向了这处窗格,而窗里却仍然未有晨起的动静。
疏香觉得脑袋有些疼,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费力地把眼睛睁开。
淡淡的紫绒帝香,如温柔的手指,悄无声息的在少女的脸颊上抚弄,眼前天青色的纱帐一点点晕进眼里,一切渐渐变得明朗。
离国进贡的紫绒帝香?这珍贵的香料不是只有一小盒,皇上全部赏给了太子吗?
疏香的目光突然变得惊怔。
这里,竟不是她闺居的太傅府?
记忆一点一点挤进了大脑,心一点一点被惊慌揪紧。
她慢慢地侧过脸去,枕上的丝巾随着她的动作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角金色的鹰翼掠过她的眸光。
“比起龙来,我或者更喜欢鹰一点。”她犹记得,清峻如月的男子曾那般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
枕边,同时初醒的男子正转过目光来,他漆黑如墨的发丝在枕上散开,俊秀的眉间,因还未散去的稍稍惺忪,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锐利,眼里却多了些孩子般的清亮。
然而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在接触到她的存在的同时,蓦然收紧,深遂如暗海。
锦被在他抬手间已稍稍滑开,露出了他白色的里衣和她赤裸的香肩。
一种深重的窒息感猛然堵上她的喉口。
她仍未出声,但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已经将她出卖。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为何会在这里,以这般模样?
所有念头只来得及一闪而过,门外却已经传来尖厉的长音:“皇上驾到——”
桃花瞬间瑟瑟,一地肃杀卷过春光烂漫的宫墙。
花叶姜微微皱了皱眉,就在皇上大步掀帘入室的同时,他已经在扬手间将身边的女子头面以锦被盖住,自己则轻身下床,向着那一脸阴沉怒容的皇上跪拜下去。
当朝天子冷冷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他伏首的身姿仍然从容,看不出丝毫慌乱,虽是如此尴尬的局面,他却仍然行事如高山流水,令一国之君也暗暗点头。
“床上女子可是杜太傅女儿杜疏香?”他问。
“……是。”花叶姜在心里一声轻叹。
他与杜疏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今日局面虽然荒唐,但也不至于令皇上如此惊动,想来等待他的,是一局更复杂的谜棋吧。
这重重深宫,总步步惊心。
他无欲解释,只得沉默。
“杜太傅是苍山侯安插在宫里的内应,已得查实,昨天夜里,他全家五十二口已全部秘密押入天牢,只有杜疏香未曾回府。”皇上的声音如同山雨欲来的天,“早上朕才得到报告,说杜疏香留宿在太子宫。”
他毫无笑意的一声冷笑。
紧接着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太子可是也想借苍山侯之力,早日登上王座吗?!”
花叶姜在皇上余震袅袅的怒吼中缓缓抬起头来。
恰在此时,终于跃上天际的太阳正好将它全部的光耀洒向大地,一时间他的柔软白衣仿佛也染上了丝丝金光,现得那样尊贵而出尘,然而他的脸,却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连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的皇上,一时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儿臣不敢。”他轻声却清楚地说。
“何以证明?”皇上冷然逼近。
花叶姜没有再接话,他已经看到,在他的床上,那锦被裹住的人,已经如秋霜弱花,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显然已经听到了皇上的话。
一夜之间,她全家五十二口,除了她之外,全部都成为了天牢重囚。
而他,虽贵为太子,在疑心极重的皇上面前,若不洗清干系,恐怕他甚至无力自保。
他表面上仍然平静,这是他多年太子生涯形成的面具,然而在他的心里,叹息声却越来越大。
最终变成了无力的悲鸣。
苍山乃帝京天子辖下的一个诸侯国,地处偏南,背靠高峦,民风蛮横,二十年前它还是个独立小国时,正值盛年的皇上亲征而战,却在大败苍山王后收兵回朝。
一年后苍山王主动公示天下,感念当朝皇上恩威,愿为帝京诸侯,世代臣服,皇上欣然接受,封其为苍山侯,世袭爵位,保留兵马,此事一时可谓传奇。
然而二十年后,苍山侯因兵强马壮,人民富足却再一次成为了日渐老去的皇上心头的一根刺。
尤其因为连年天灾,帝京的兵力及国库补给在这几年间竟然有着弱势的迹象,而苍山侯治下却是如有天佑,愈加令皇上对苍山侯的存在视为重患。
如今,连教导太子多年的老师杜太傅竟然也是苍山侯安排下的人,多年来担忧的事情果然成真,苍山侯确有谋反计划,这怎能不令皇上怒极攻心?
他后悔二十年前没有彻底消灭这个心病,而今苍山侯根基已深,他却比当年有了更多顾忌。
如今他已动手将杜太傅一家连根拔起,虽然此事是秘密进行,然而在苍山侯发觉自己的野心已暴露之前,他恐怕得提前动手。
这场战事,他原本就准备交给太子去历炼,而今,他更加确定自己的安排。
他知道太子和杜太傅的女儿自小即是玩伴,太子生性孤僻,在宫中对兄弟姐妹均显冷漠,唯一能接近他的同龄人,就是这个杜疏香。
而今,杜疏香却恰好成为了他君临天下的路上的一道障。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看他如何选择。
如果他能越过这障,亲征苍山,铲除苍山侯,自己便将天下传予他。
如若不能……
即使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需要见到那孩子的绝对忠诚。
三天后,杜疏香跪在被软禁的房间中接旨。
罪女杜疏香,本应与其父同罪,念太子求情,封为暖香公主,不日前往苍山与苍山侯世子完婚。若能在清除叛逆中立功,可赦其家人死罪。
传旨的太监尖细着声音催她谢恩,混浊的老眼里满是不屑。
“公公,请让我见一见太子。”她苦苦地求他。
“以为勾引了太子殿下,就可以免罪吗?”太监尖声冷冷而笑,“你可枉费了心机!若不是太子殿下心慈,还替你求情,你此刻已和你家人一样在死牢里了。就省省心吧!”
转身拂袖,仿佛怕沾着什么脏东西。
却蓦然见着那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地立在门口,太监慌忙跪下身去。
“太子殿下!”
杜疏香深深地用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怕一眨眼间,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来了。
他终于还是来了。
他曾说过: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她不曾离开,他怎会弃她不顾?
“太子——”她声音发颤。
“你去吧。”他的声音却是平稳的,带着满室的空气一般凉薄与漠然。
“什么?”她惊怔。
“接了旨,嫁给苍山侯世子,日后戴罪立功,还可为你父亲争取一线活路。”他说。
“但是——”她再次强烈地颤抖起来。
但是,她已经是他的人,那日之后,皇上派人来查看过她的身子,象征贞洁的守宫砂已消失不见。
她有多少话想问他,多少疑惑想向他哭诉,她撑着这一口气,只为了见到他这一面。
他却要她嫁与他人。
还是嫁给那个传闻中一身病痨的还是个断袖的苍山侯世子。
他不会不知这对她是比死还可怕的屈辱,但这却是他为她选的路。
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从来只对她微笑的那个清峻男子,从身后轻轻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指尖按在琴弦上。
他的声音那般温暖,穿过她的灵魂,缠缠绵绵,久久长长,仿佛那就是永远。
花叶姜,花叶姜。
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疏香,那日你约我下棋,我喝了茶后竟然丧失意识,是你下的迷药吧?”花叶姜轻叹,“如若你不走这一步,即使你父犯罪,我也自会信守承诺,与父皇求得圆满。然而,你竟设计我。”
“疏香,你一直知道,从十四岁成为太子起,我便不信这宫中一草一木,唯独有你。而今,竟连你也不可信。”
“你今日可对我下迷药,他日便可对我下毒药,我还能如何信你?”
“去吧。”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如海般隐忍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痛与悲。
仿佛一切就此决定。
杜疏香的心里仿佛再次刺进了一把利剑,搅得她鲜血淋漓。
不,我没有。那天我们在下棋,我喝了茶水后,渐渐丧失意识,醒来时已是那日出事的清晨。我与你一样,什么也不知晓。
她想这样对他解释,但眼泪却一滴滴地模糊了她的眼,也模糊了她的心。
他竟这样误解她?
他怎会认为那是她对他设的圈套?
出事以来,知道全家人入狱,知道自己名节已毁,甚至知道她要远嫁他乡,她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并不是那种娇怯怯的小女儿,她自小与太子共承一师,心性里自有她的清高与坚持。
她只要太子知道她的干净与清澈。
但是,他却这样解读她。
心里仿佛掠过什么,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你就那么在乎那个王位?那么在乎太子的身份?”她终于问出这句来,绝望而苍凉。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泪肆虐的脸。
“是。”良久,他终是回答了她一个字,那声音,如从夏天的暴雨里穿行而来,明明模糊不清,却还是传进了耳里。
她的世界,轰然倒塌。
最后抬头间看到他离去的身影,依然清峻如同江南水墨,在她汹涌的泪水里,一点点晕开,一点点抽离,一点点变淡。
唯一的一扇门在她的面前砰然关闭。
满室都是冰凉,比最冷的冬天更加冰凉。
太子花叶姜,五年前还是帝京皇城里沉默而暗淡的三皇子,虽是皇后所出,但因自幼少言,性情冷淡,比起才华横溢的大皇子花叶鸿和心机深沉的二皇子花叶禅来,始终少了几分光华。
因此当皇上突然宣布立刚满十四岁的花叶姜为太子时,举朝上下一片哗然,而后宫之中更是掀起了几多阴风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