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澄把陆征祥带到圣彼得堡那年,他二十二岁。之前,他是北京同文馆的一个学生。许公使驻俄、德、奥、荷四国,回国休假期满,临行前让总理衙门派个翻译随行,选中了这个南方来的年轻人。许公使也是南方人,老家是嘉兴。
陆征祥是上海人,其父是基督教新教传教士。上海自从开埠后,第一批殖民者里有外交官、商人,也有不少传教士。后者是一批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做梦都想着把所有上海人都变成耶稣的信徒。陆父开始是个“吃教”的,一个吃字,可知信教也是生计所迫。有这样一个父亲,他不可能再去走科举之路,和同龄人不一样,他的启蒙课本是《新约福音》。十三岁那年,父亲把他送进了总理衙门办在上海的广方言馆,父亲的本意是让他习得一门外语,以备将来出洋学些实务,回上海做个邮局职员安度此生。
可能是幼时营养不佳,陆征祥长得比实际年龄要瘦小得多。他的弱小,激起了公使大人要保护他的欲望,想把他带在身边,培养成一个外交官。许景澄说,子欣啊,说说你的志愿。陆征祥想也不想,就说,要做个邮局职员。许景澄不高兴了,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你,正是要你为国出力,怎么只想谋个小差事?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外交官。陆征祥连连摆手,我不要当官,家父最痛恨我当官了,他只要我学些实际本领。
许公使说了好官、坏官一大通道理,年轻人还是不开窍,说自己太愚钝做不来官。最后公使大人也火了,说,这事你写信征求一下你父亲意见嘛,如果你是下材,我可以让你成为中材,你是中材,我就可以让你成为人中之凤!
年轻人老老实实回答:“如家父无异议,祥愿听公使安排。”
陆父接到儿子的信,写信来说,儿子,这是你造化啊,你不仅要拜公使大人为师,更要把他当作你的父亲。
于是陆征祥开始跟着公使大人学外交。许景澄教他,也只是从最平常的衣食住行四字入手。
许问:“会吃饭否?”
陆答:“一天三顿,没有一天不吃饭的。”
许又问:“人家请你赴宴,吃外国饭,进门时,常该陪一位太太,你会这一套吗?”
陆老实答:“不会。”
许说:“你就不会吃饭。”
许又问:“你会穿衣吗?”
陆答:“我哪天不穿衣?似乎穿得还可以。”
许问:“你理会外国太太常看男客的衣衫,衣上有油点或污渍者,就生厌吗?”
陆:“并不理会这一点。”
许:“那你就不会穿衣。”
许:“你知走路吗?”
陆:“我从小就学会步行。”
许:“你知道外交官赴宴拜会时,进门出门,都有一定仪节吗?”
陆又茫然不知。
许:“所以你不知走路。”
许再问:“那么你知道住房子吗?中国钦使在巴黎、伦敦、华盛顿常闹笑话。巴黎使馆租人家的房子,退租时,主人家不要房,硬要钦使修理,因为地板都被水烟烬头烧穿了,墙上所挂的像,也被虫蛀了,所以该知道住人家的房子应该如何。”
这个年轻人处处模仿他的老师,连走路、拿手帕的姿态都像,上海话也不讲了,改成了一口软糯的嘉兴话。他成了许景澄的一个影子,使馆里的人背后都叫他“小许”。
“小许”胆怯,怕见生人,尤其怕见玩政治的,他说:“办外交常叫我害怕,什么远交近攻,什么联美联英,这些政策我都不懂,而且外间常说,外交家说话,常不是真话,常是一语两可,这些我都弄不懂。”
许景澄给他打气:“这一套是假的,办外交不难,我教你做外交总长。”
他带着未来的“外交总长”去见俄外交大臣穆拉维夫。“小许”嘴上说不怕,念叨着“见大人则藐视之”的古训,实际还是有些怯场。俄国佬都是大个儿,看着这个瘦小的四等秘书兼译员,随口一句“一个小毛孩”,让他面红耳赤好半天,不知如何接口。
许景澄去柏林处理德国那边的事了,一个月后回来,看到来接站的陆征祥蓄起了两撇八字小胡。许景澄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他中了俄国外交大臣的毒。
他是怕被人小看才蓄的胡子。男人长了胡子,看上去总归雄壮些。
未来的外交家还没有登上自己的舞台,老师培养出的外交风度最早迷倒的是一个外国女人。这个叫培德·博斐(Berthe Bovy)的女人是一位比利时将军的孙女,跟着亲戚来到圣彼得堡。在一次沙皇举办的皇宫舞会上,她被这个长相清癯的东方男子迷住了。在她眼里,他的舞姿是如此优雅,他的一口法语是如此动听。舞会一结束,热情如火的培德小姐就向这个男子索要照片了。几天后,她写信给他:“您的照片已挂在我房间进门处,这样我每天经过时都可以向他作一个友情的注目礼。”
他被这些火一般的句子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做了爱情的俘虏。她丰满、健壮,高出他一大截。要命的是她还大他整整十六岁。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母亲去世得早,一向失爱。他爱她,带着对所有美好女性的想象爱她,有时是姐姐,有时是母亲。
圣彼得堡的社交圈,几乎没一个人看好这桩婚姻。他的老师许景澄在北京听说了,也明确表示反对。这么多年,他像一个父亲,也像一个导师,一直在把弟子往欧化的路上引,但弟子这一次的步子迈得委实有些大,大出了他的想象。他从国内拍来电报说,不可,不可!现在国人都视外国东西为洪水猛兽,何况娶一个外国女子!再说了,一个外交官娶外国太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就不主张这么做。
但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拉回这个年轻人的心了。在他心目中,这个高大的欧洲女子是人世间所有美德的化身:无私、勇气、忠诚,还有圣母般的温柔,容不得任何人亵渎。1899年2月,他们在圣彼得堡圣加大利纳教堂举行了婚礼。
许景澄见事已至此,对这个昔日的得意高足赌气道:“汝醉心欧化,娶西室主中馈,异日不幸而无子女,盖寄身修院,完成一到家之欧化乎?”译成白话,就是:你醉心于学习西方,连太太都娶外国的,将来假若你太太过世又没有子女,希望你进修道院去,这样学外国学得更彻底!
多年以后,陆征祥来到比利时西北部的古老城市布鲁日,成了天主教本笃会圣安德诺隐修院的一名修士,听着修道院的钟声,他回想起许景澄的这番话,还是悚然心惊:老师早就把自己的一生看穿了。
王正廷来自浙江奉化,这个脸盘方正、身材高大的外交官是耶鲁的法学博士。他也是传教士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奉化西坞乡间传了三十多年教,很早就把十几个孩子中最看重的两个送到了上海,接受英国式教育,其中一个就是排行第五的王正廷。
王正廷后来跟着一个叫蔡绍基的人去了天津,在北洋大学堂读书。蔡是当年容闳率领赴美留学的一百二十名幼童之一,是这所大学的教务长,校长是一个叫丁家立的美国传教士。1900年,义和团发了疯般攻打使馆区,这所大学夭折了。离开北洋大学堂后,在哥哥的帮助下,王正廷有过短暂的海关任职的经历,但不久他就丢下二十五银元月薪的工作,跳槽到了一家英国人开办的叫英华书院的教育机构,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新职位的薪水差不多是他在海关的五倍。在那里他剪掉了辫子,换上了西装,以示自己真正成了一个有着自由思想的绅士。
1904年早春,他离开天津,应邀前往内地省会城市长沙,出任一所新成立的中学的英文教员。这次旅行的中途,他们搭乘的货船经过烟台时,日本军舰正与控制港口的俄军方交火。幸运的是,炮弹只是有惊无险地从他们头顶飞过。
那时候,他心目中的英雄是容闳。自从离开北洋学堂,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去美国完成学业,而且要去容闳的母校耶鲁。为此他拼命攒钱。可是精于算计的年轻人发现,以他目前的攒钱速度,要去美国可能要到猴年马月了。这时出现了来自密歇根州的两个美国商人,他们是基督教青年会的重要赞助人,他们看中了王正廷,与他谈妥,让他去日本为该组织工作一段时间,作为回报,他们将资助他在美国完成学业的部分费用。
于是他来到东京,在旅日中国留学生中成立了该宗教组织的一个分支机构。其间他认识了流亡日本的孙文,加入了同盟会。据他自称,孙文亲自主持了他的入会仪式。美国人很满意他在东京的工作表现,在找到一个叫孔祥熙的青年接替他的总干事职位后,山姆大叔守信把他送到了美国。
1911年春天,他的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咳嗽,盗汗,食欲消退,体重急剧下降,医生诊断是肺结核病的前兆。他以为是学业过分紧张所致,两个月后,他收到国内来信,他的父亲,那个为上帝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病故了。他把自己的得病看作是冥冥之中对父亲之死的一种交感。他去瑞士疗治身体,当他陶醉于阿尔卑斯山的美景时,国内传来了武昌起义的消息,他感觉到,有一双超越人类力量的手来指引他三十岁后的人生旅程了。这只手召唤他回国,参与进“一场动摇传统根基的革命伟业中去”。他回到上海,参加了陈其美领导的攻打军械局的战斗,不久前往武汉,出任了黎元洪任首脑的军政府的一名外交官。
革命如同一匹发着疟疾的驽马拉着的大车,不顾一切轰隆隆地前进,南北和谈、共和肇始、清帝逊位、议会政治实施,每一个大事件的背后都出没着这个耶鲁才子的忙碌身影。迎接袁世凯南下就任总统的专使团,他也是其中一员。但擅长以一副难以捉摸的扑克脸玩弄政治游戏的袁世凯仍狠狠耍了他们一把,一场发生在深夜的军队哗变使他们的努力化作流水。在这之前与袁的会谈中,袁已经表现出了极大诚意要到南京参加总统就职典礼,并半真半假地向专使团询问,就职时该穿什么款式的礼服。袁世凯如愿在北京宣誓就职后,王正廷被提名为唐绍仪内阁的工商部次长,因总长陈其美未到任,王暂摄代总长。
孙文卸任总统后,以考察铁路的名义巡游全国,对之忠心耿耿的王正廷陪同访问了一些省市。他后来还担任过国会参议院的副议长。张勋的辫子军开进北京前夕,王正廷和几个议员一起化妆成农民,坐马车逃到通州,再转天津,坐火车前往广州。此时的广州,已俨然成为南方的革命中心。从日本回国的孙文赶走一个叫龙济光的当地军阀后,在前清大员岑春煊的支持下,在那里成立了一个护法军政府,以与皖系段祺瑞执政的北京政府抗衡。
1918年12月,欧战刚刚停火,第三次出任外交总长的陆征祥——他一生中有过九次出任外长的纪录——以议和专使的身份前往巴黎出席和会,途经纽约时,与正在纽约的王正廷见了一面,一南一北,两个政府的外交官,据说相谈甚洽。
王正廷在纽约,并不是专为等候陆征祥而来。作为南方军政府的代表,他来美的使命是在美国高层活动,使华盛顿方面承认南方政府。尽管美方高层对中国南方孙文领导的新政府一直保持着审慎的态度,避免与之正式接触,但王正廷的活动还是有成效的,就在陆、王会见前,还在途中的陆征祥已收到北京专电,让王正廷成为即将组建的中国代表团正式成员,参与巴黎和会。据可靠消息,徐世昌总统是因为美国方面施加的影响才作出这一决定,其意图是“对外显示中国的统一”。
半年前,王正廷是乘坐“大来”轮船公司的航船来到纽约的。当时他还负有另一项使命,与美国协商出动黄埔军校训练出的三个师前往欧洲参战事宜。欧战的爆发使中国老资格的外交家看到了借助国际力量摆脱日本羁绊,尤其是推翻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的机会,在陆征祥、伍廷芳等人努力下,美国与德绝交后,中国冲破日本的阻拦,也向德宣战,加入了协约国集团。但北京政府并未出动一兵一卒,在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的秘密安排下,只是以民营的“惠民公司”的名义征招了20余万华工,作为劳务人员运送到欧洲战场。南方的领袖们认为,让中国人去做战场清洁工,这也太掉价了,他们一直主张派遣一支正规部队赴欧参战。
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蒋介石担任黄埔军校校长后,新军队的几个师逐渐成形,外派军队参战的条件已经成熟。王正廷先到华盛顿活动,是为了让美国人和协约国明白,中国参战军队是由“南方政府”而不是“北方政府”派遣的。尽管驻美公使施肇基是北京方面任命的,他也非常热忱地配合着王正廷,他们默契的步调让外人感觉到,他们代表的还是一个中国。他们与美国国务卿菲兰德·诺克斯已经谈妥,由美国政府派遣船只运输兵员,广州方面也做好了三个师入欧参战的准备工作。这项工作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事情发生了逆转,11月11日,德军宣布战败。
胜利与和平来得太过突然,华盛顿大街上到处是庆祝的人群,人们快活得像孩子一样,奔跑,尖叫,当街拥吻。王正廷却控制不住流泪了。他叹息晚来了一步,没能参与到击败傲慢的德皇威廉二世和他的战争机器的伟大战争中去,让中国错失了站到世界台前的大好机会。德国人不是一直夸口自己很经打吗?日耳曼人不是说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军人吗?怎么那么快就垮了?他伤心、无声地流泪,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