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景善的,满族正白旗人,任职内务府多年,对宫中掌故,尤其是帝党后党纷争的那些事无所不知。庚子年,京津一带闹义和团,八国联军入城时,这个大臣的妻妾都吞鸦片自尽,他被大儿子推进了自家花园的一口深井里,淹死了。
景善留下一册日记,记录了退出官场后赋闲家居的生活。他有一个不孝顺的儿子,有一群彼此争风吃醋的妻妾,基本上是个受气包的角色,日记所载,率多怨言和咒骂。但也不可因此小瞧了他。据说此人内弟是太后眼前的红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刚毅,刚毅时常去他家问候起居,有时还留下吃饭,兴头上来时扯闲篇,说了许多新近发生的朝中大事佐酒,所以他的日记也不全是家长里短的流水账。那纷乱的一年里,太后、皇帝、拳民、大臣、洋人,重要或不甚重要的各色人等,在他日记里都各有一番表现。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景善在日记中记载了慈禧召集的有关立储的一次御前会议。会上的内容是辅国公载澜透露出来的。慈禧在会上公布了一项蓄谋已久的计划,皇帝辜负厚恩,伙同康党一同害她,应即行废去,另立新帝。于是封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溥儁的生母是太后内侄女,有那拉氏血统)。担心大臣们反对,大学士徐桐还提议:“凡言新政者,包括许景澄在内,即不令入谒。”
许景澄当时是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兼吏部侍郎,又兼督办铁路大臣,此人出任驻外公使多年,是清廷少有的具有国际视野的官员。他看到义和团闹得那么凶,各处铁路被毁,焦灼万分,写信给军机大臣荣禄,请求派兵保护。关外新路借款,月息六七万两,再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第二次御前会议,载漪等人事先出具了一份捏造的各国公使要求太后归政的照会,太后当着大学士和六部九卿的面,要强行对外宣战。会毕,光绪走下御座,拉着许景澄的手说道:“你是出过洋的,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情势,你当知道,这能战与否,你须明白告我。”
许景澄答:“中国与外洋正常交往数十年,民教相仇的事多了去了,哪有杀使臣的道理!”说罢大哭。几天之内,许景澄的一头黑发全都白了,他忧虑的是,外国军队一旦入了北京城,事情就再也没法收场。
在一干颟顸大臣导引下,义和团进入紫禁城,到处捕杀通洋者。某一日,大阿哥带领六十余个暴徒闯入大内,搜拿教民,竟然骂光绪帝二毛子,被光绪抽了耳光,慈禧假意责打大阿哥二十鞭,内心里还是偏向义和团的。她还在幻想利用义和团抵御洋人。传说中义和团刀枪不入,因为他们有护身符,会念符咒,太后对此深信不疑。景善说,太后自己也佩了护身符,每日默诵数遍符咒,每念一遍,大太监李莲英就在边上喊:“又灭掉一个洋鬼子!”
慈禧命许景澄等向各国使臣发最后通牒,限二十四小时内出京。光绪不愿与外国轻易开衅,拉着许景澄的手说:“更妥商量。”慈禧斥之:“皇帝放手,毋误事!”景善说,坐在太后右侧的光绪帝,面如死灰,身体颤动,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风闻外国人的舰队已在天津大沽口登陆,正杀向京城,许景澄被派去丰台,联络董福祥部抵挡洋兵,和他同去的是大学士那桐和一个翻译。
在一个叫花儿厂的地方,他们被一伙举着保清灭洋大旗的义和团截住了。一个头目问他们为何出城,许答:奉旨阻拦洋兵。头目说,尔等必是吃教,勾引洋兵来打我们。二话不说,就拥着他们至拳坛,强令在红山老祖前跪下。大师兄烧着了一捆黄裱纸。这是义和团判决人生死的一种奇特方法,如果纸灰升天,就可免死,要是纸灰坠地不起,他们就会被砍脑袋。幸亏火舌久久不熄,托着纸灰不坠,他们总算捡得性命。
六月初一日,大沽炮台被联军攻了下来,在西摩尔司令官的率领下,他们正日夜兼程向京城进军。前线节节失利,那些饭桶样的将军、大臣,惯会杀人放火的义和团,如稻田里的麻雀飞了个干干净净。
一群装神弄鬼的农民,和一帮颟顸的大臣,竟然把好端端一个国家弄成这副样子,这样的奇事竟然发生在办了几十年洋务的大清国,许景澄愤怒了。他联手太常寺卿袁昶,弹劾当朝大臣信崇邪术。许、袁在密折中称,诛杀徐桐、刚毅、启秀、赵舒翘、裕禄、毓贤、董福祥等祸首,挽救国家于危难,“臣等虽死,当含笑入地”。
慈禧的确已动杀心,但她要杀的却是他们两个!景善日记中说,刚毅检举:政府发往各省的谕旨中,擅自把“杀”洋人改为“保护”二字的,正是许景澄与袁昶,太后闻听此事极为震怒,说他们胆敢擅改谕旨,与赵高无异,就是处以车裂之刑也不足以弥补其罪。处决诏书给他们的罪名是:“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
荣禄认为不该处决许、袁二人,刚说几句话,就被徐桐、崇绮讥有汉奸嫌疑。慈禧笑着说:若敢抗旨耶?荣禄伏地不起,待回过神来,官服的领子都湿透了。
七月初三日晨,许、袁两位大臣经过例行的游街被押到菜市口处决。监斩的是老对头徐桐大学士的儿子徐承煜。徐承煜在刑部任侍郎,自告奋勇领了这份差。袁昶先受刑,先抗声说自己无罪,又转头对许景澄说:我们俩不久即相逢黄泉路上,人死如归家。许景澄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与家人话别时,他命取来存于俄国银行的四十万两银子的存折,说这是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经费须交当局,以防俄人赖账,然后示意刽子手,他要上路了。
主和派人头落地,却不能阻止洋兵步步紧逼。太后的亲信荣禄一日里被召见八次,安排离京的事。
七月二十一日,按公历是8月15日,慈禧夜间只睡了一个时辰,寅时起身,匆匆梳洗穿戴。她穿了一件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蓝布褂子,生平第一次梳了汉人发髻,不无感慨地说:“有谁料到今天竟到这般地步!”
三辆骡车进宫中,车夫都没戴官帽。三点半钟,所有嫔妃都集合整齐,为太后皇上送行。太后事先已经下谕,任何嫔妃都不得随行。珍妃向来不听老佛爷的,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皇上应该留在京城。太后命令当值太监:“把这个贱人扔到井里去!”光绪下跪求情,太后不为所动,说:起来!这不是争辩的时候,把她丢进井里,好惩戒那些不孝的孩子们,让他们看看,那些鸷枭们羽翼丰满时是如何啄他们母亲的眼睛!于是李莲英把珍妃推入宁寿宫外面一口大井中。
车马启程,从皇宫北门而出,内务府所有人等及诸位嫔妃跪拜送行,恭祝太后皇上万寿无疆……
景善日记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八国联军入城抢掠,所有大户人家奴仆都逃散了,他家的妇女也都吞鸦片自尽了。日记最后一句话是:“没人为我准备晚餐了。”
他只能去天堂领晚餐了。写完这篇日记后不久,他就被大儿子恩珠推到院内井中淹死了。后来恩珠因为被查出私携兵器,也被英国人杀死了。
联军攻占北京城第四天,即1900年8月18日,一群英国锡克兵进入景善家抢掠,一个叫白克浩司的英国军官称,他在景善书房里发现了这本日记,并把它从大火中抢了出来。白克浩司后来和一个叫濮兰德的英国人合作,出版了一本关于慈禧的传记《慈禧外记》。在这本书的第十七章,他首次披露了这部日记的英文译稿。据说原稿共三十九页,一万五千四百余字,纸呈暗黄色,裱在长卷上,置于一个狭长的木盒里,后来保存在伦敦英国图书馆东方书籍及手稿部,编号为110.92C/2Y.OR62A。
日记始于光绪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五日,止于第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历时七个月,断断续续记了三十天,正是各国使馆遭围攻那一段。一经发表,就被观察家们推为记述那段事变的信史,是“无价之珍”。海关税务司出身的美国历史学家马士,原本想写老上司罗伯特·赫德的传记,一不小心写成了一部历史著作《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书中援引了景善部分日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对之也深为推重,称为研究中国近代史的重要文献。就连号称考据严谨的罗家伦也对这部日记的真实性坚信不疑。
一片赞誉声中,也有人对这份日记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出名的花花公子、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还有英国公使朱尔典都说日记是白克浩司伪造的。他们仔细研究了日记,并与同时的中外记载比照,发现日记中存在大量错讹。更离谱的是,日记主人景善是翰林出身,多次充任考官,按理说应该有一手好文墨,却被发现“运笔枯涩”“章法纰缪”。面对诘难,白克浩司和他的合著人扬言要提出申诉,最后也不了了之。
1977年,牛津大学历史系教授特雷福尔·罗泼出版了《北京的隐士:白克浩司的隐蔽生活》一书,揭露白克浩司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书中称,白克浩司出身贵族,其父是英国一家大银行的董事,其本人则是个纨绔子弟,在牛津大学读书时,他因赌博欠下了一屁股债,为躲避债主,大学没毕业他就逃居中国,在英使馆做一名翻译。日后成为袁世凯高级政治顾问的莫理循那时刚到中国,不能读写中文,他曾帮助莫理循工作过一段时间。其间,通过银行家父亲的关系,他被英国一家大造船厂聘为驻中国的代理人,但多年没做成一笔生意。他一心想做牛津大学的中文教授,送了一大批书给该校的波德林图书馆,牛津大学也曾考虑聘请他,后来因有人检举,取消了任命。欧战爆发,英国到处收购军火,也想在中国收购枪支,白克浩司是大型船厂在华代表,又是有点名气的汉学家,这些身份有利于掩护他从事这项工作,于是英国政府与他秘密签订了委托书,由朱尔典公使和使馆另一名高级官员与他联络。他玩弄了许多花招,搞了许多假报告,从英国政府骗了一大笔钱,却一支枪也没有搞到手。后来事情戳穿,朱尔典回国接受审查,此人却逍遥无事。
《北京的隐士》一书还称,这个骗子造假不是一次两次,除了景善日记,他还伪造了大太监李莲英的日记,据说这份日记从1869年李莲英进宫到1908年慈禧去世,长达四十年,内容比景善日记更火爆,但他从没有拿出来示人。此人还厚颜无耻地自称是慈禧太后的秘密情人,保存了太后给他的一些私信和信物。
到民国初立,此人最大的一桩诈骗案是诳称与大总统徐世昌相识,与美国印钞公司驻中国代表订立了一份印制中国钞票的合同,合同上还盖有徐世昌的印鉴。后来证明合同是伪造的,印鉴也系伪造,徐世昌根本不认识此人。
那么所谓的景善日记为什么能骗过那么多人呢?该书称,那是因为白克浩司是此行老手,他的造假术太高明了,他在北京经历了庚子年的巨变,知道事情大概,更擅于像小说家一样穿凿、虚构。所谓的景善日记更可能是两人以上的记述合编。至于原始的记述人是谁,白克浩司又是怎么搞到它们并弄成日记的形式,已经查找不到证据了。很可能,连景善这个人也是虚构出来的,因为在任何官文的文件中,都没有此人的名字,后来的《清史稿》上也不见其人。
陆征祥是庚子年被杀的许景澄的学生。1919年,这个习惯沉默的人突然被推到了历史的聚光灯下,出任了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