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有病。
我拿着医生给我开的药,离开医院,回家。
路上,我决定给罗子微打一个电话。
犹豫了很久,我才对她说:我们分手吧!说完我就挂了电话,为了不给罗子微追问的机会,或者说,为了不让罗子微的追问使我好不容易下的决心突然崩溃,我关掉了手机。
起风了,有点凉,树上的叶子飘落下来,被风卷进街角的水潭里,无可奈何地停在上面。我耸耸肩,风吹进我的脖子,有点凉。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这个自我放逐的计划由来已久,很多年前,我就想过要离家出走,这个想法,直到今天才强烈到逼迫我付诸实施。我是一个恋家的孩子,但这个巢穴并不温暖。
那个中年医生挂着职业的微笑,他口齿清晰地说出我的病情,就像一个死刑犯听到了终审判决,我低下头,眼泪流下来。
“你只要和我们配合好,你的病情完全可以控制!”他在安慰我,这种安慰带着例行公事的味道,但听起来依然亲切。
我知道,那并不温暖的家,是到了跟它说再见的时候了!这二十年来,我时时会有一种马上被这个家抛弃的焦虑,这种焦虑控制着我的思想,一团又一团的梦魇几乎侵袭我的每一个黑夜,摧残我并不坚强的内心。
有多痛恨,就有多热爱!
我知道我有病,在那个医生给我宣判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有病。
疼痛袭来,仿佛千万个唐僧在给我念紧箍咒。
但我迟迟不去听医生的判决,因为我知道,那是一个让我离开的判决。
不管我多痛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我的内心深处,时时和他们紧密相连。
但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我已经无法压制我内心的魔鬼,如果我依然留恋,天知道我在某一天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在我准备动身的时候,我的母亲带着我的弟弟,不,确切点说,应该是我的继母罗碧珠和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回来了。
很显然,罗子微已经和她们通过电话,往常,她们不会这么早回家。但她并不问我和罗子微分手的原因,她只是问我:“你要走?你不能等你父亲回来后再走?”
我觉得我的继母并没有一丝恳求我留下的意思。
“我会和他解释的,这与你无关!”我一边向门外走,一边很冷静地回答着她。在我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摸了摸我弟弟的头,然后低下身去亲了他一下,我可怜这个弱智的孩子就像可怜我自己一样!
我站起来,我看了一眼我的继母。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此刻她的心里一定升腾起一朵幸福的花,像罂粟一样大朵大朵地开放。她自始至终没有和我提起罗子微,是的,她为什么要自讨没趣的和我提罗子微呢?如果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何必一定要用罗子微当作祭品呢?
我喜欢罗子微,如果她不是罗碧珠的侄女的话,我会更喜欢。
想到罗子微,我的心就痛了。和身体的疼痛不一样,这种痛,深入灵魂。
可是我没有选择,我能给她的只有“分手”两个字,“分手”,是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远方有一方坟墓,那是我的终点。
我怎么可以把大好年华的罗子微带进这个坟墓呢?
我向罗碧珠摆摆手,说:“再见!”
她很不情愿地跟我摆了摆手,说:“再——见!”
我终于离开了这个我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家。我没有回头。
房子我一年前就已经找好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为这个曾经空荡荡的地方添置一些东西,有一个阶段,我把这作为是我拒绝离开家的借口。我还没有彻底准备好,就像这间房子还没有准备好接纳我一样。
可是那个医生说出我的病情的瞬间,我忽然明白了,我不该再拒绝了,我必须下定决心了。那间房子已经向我伸了伸手,又伸了伸手。
这是间老房子,老得不能再老的房子。这个城市甚至已经很难再找到这样的老房子了。我想,我所以会费尽周折去找这样的房子,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和我气味相投。这种阴冷、灰暗的甚至夹杂着腐败的气息,让我有如鱼得水的错觉。
我妈妈先我一年在这里入住。我想,这里也同样适合安放她的灵魂。我妈可以在这里放声歌唱,她也可以在这里号啕大哭——但是她并不歌唱也不哭泣,她始终在我的卧室里微笑。
那是我妈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我父亲说,我妈曾经竭尽其所能将自己的照片全部搜集过来,然后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可是,我在我父亲的一本书里找到了这张照片,这是我看到的我妈唯一的一张照片。
她在微笑,带着点调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