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兰街不是街,只是东海边双屿岛上的小村子。
村子依山临海,山不高,蜿蜒成“V”字形,把小村轻揽怀中。村子在岛的中部,岛方圆不过数十公里,形状像一个“丸”字,村子就在“丸”字那一“点”的位置上。村子只有九座青石瓦房,十三户人家,七八十口人。房子分成上下两排,我家在下面一排,离海边仅四五米,大潮汐时,遇上暴风,浪头都会打到门口。有一年大台风,风浪把我家房顶的瓦片都卷到了海里。
村子前面是个天然避风停靠良港。晚上坐在家门口,可看到点点渔火,明明灭灭,像群星闪烁的夜空。海中间有座灯塔,塔顶一闪一闪的指航灯,在漆黑的夜里,像双明亮的眼睛,不停地眨呀眨。
我家的青石瓦房,三间两层,是村子里最大的房子。说是青石房,其实仅前面的墙由棱形青石筑成,两侧和后面,都是各色各样的杂石,形状不规则,颜色也有青有黄还有米色的。石头上有天然纹路,仔细瞧去,能看出许多内容,有的像菊花,有的像海螺,靠近窗户的那块石头上,黑灰的纹路,活脱脱是一只正要跃起的蚱蜢。
西厢房楼上,是我姑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灯塔。晚上,灯塔上的灯光会把梧桐枝叶的影子打在白色的纱帐上,像一幅时隐时现的江南水墨画。我和小妹都喜欢跟姑姑一起睡,夏夜里,进出港的渔船灯光从窗外投射进来,一闪而过,落在纱帐上,像一根柱子,一伸一缩,特别好玩。我和妹妹躺在床上,玩抓灯柱的游戏,比赛谁在灯光射进来时先伸手做抓的动作。明明是抓不住的光,却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大呼小叫,姑姑好脾气地看着我们闹,笑着当裁判。
平日闲暇,村里跟姑姑年龄相仿的英婶、云婶,常常来找她一起去溪边洗衣,一起去海边挖牡蛎、拣蛤蜊,偶尔也把自家的渔网拿到我家织。三个人并排坐着,一手端着竹片做的网板,一手拿着卷着网线的梭子,上下穿梭,梭尾打在网板上,嗒嗒作响,鱼网颤抖不已。三双手在翻飞,嘴上还闲不住地说着话,有时说着说着,三颗脑袋就凑到一起,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然后嘎嘎地笑了,掩着嘴,面红耳赤。更多的时候,英婶会央求姑姑,让姑姑讲孟丽君和皇甫少华的故事。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场景,夏日的午后,骄阳如火,在屋和屋之间的阴影里,三个青春女子,身着青花土布衫,海风吹成麦芽色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眼睛清澈如碧波荡漾的水面,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鼓噪着,树叶已由青翠变得苍绿,偶有一阵风夹着丝丝咸腥的味道,轻抚过来,那佳人才子的故事,在姑姑舒缓的叙述中,让人神往。
那时,姑姑二十二岁了,婚事却还没有着落,与她同龄的人孩子都好几个了。小姑待嫁,急坏了我爷爷奶奶。奶奶生了五个儿子后,才生了这个小女儿,所以爷爷特别疼爱她。在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海岛渔村,爷爷是重女轻男的典范,姑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她还念了六年私塾。因此姑姑在村里很特别,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媳妇婆姨,喜欢拿未出嫁的姑娘开荤玩笑,可对姑姑却是从来不敢的。说不清他们对她是什么感觉,有点敬畏,有点爱怜,也有一点妒忌。可念了书长了见识,似乎却成了姑姑婚事的障碍。
在村里,我爷爷是第一个转行的人。他有一条白底船,先前一直用它捕鱼养家。后来,泉州商人老金来了,运木材比捕鱼赚钱多,爷爷就改行跑运输。跟老金合作了几年,也积下一点家业。爷爷每次从泉州运货回来,都会捎点糖果或衣料给姑姑。有一回,带回几本线装古书,姑姑高兴得像拾到元宝似的,一有空就抱着书安安静静地看,干活时也会把书摆在一旁,偷空瞄一眼。那时,常有媒婆来说亲,但不是爷爷奶奶看不上,就是姑姑不中意,婚事被一次次耽搁了。有年中秋,爷爷带回一个他相中的后生,是一起跑运输的船家的儿子,相貌、年纪、家境都与姑姑相配,人也老实本分。进门后,他就一直盯着桌面看,始终不敢抬头。姑姑端茶给他,他的脸变得通红,鼻尖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冒出来,头更低了。她逗他:桌上有花吗?他慌慌张张地看了她一眼,说:桌、桌子,太太干净了,红木桌面涮薄了可惜。姑姑扑哧一声笑了。她有点喜欢他的憨样。可当他家要来下聘,她却死活不答应。
爷爷着了急,每每叹息说,实在不行就过继一个侄子给她,再备份厚实的嫁妆给她养老。奶奶去妈祖庙里求了又求,用卜筘占卜、抽签,都明确表示有好姻缘等着。找算命先生来算,算命先生一番掐算,告诉奶奶一个好消息,说不用着急,不日便会有人来迎娶,子息甚旺呢。奶奶欢天喜地地付了厚酬,只等那月老来牵红线。这一等又过了一年,姑姑二十五岁了,在当年,算是“齐天大剩”级的剩女了。
姑姑心里有人的事,奶奶是听英婶说的。
那一年,台风过后,姑姑挑着一竹篓的衣服到溪边浣洗。溪水又急又大,她像往常一样把竹篓里的衣服倒到溪边岩石上。正蹲下来洗,有件衣服竟被风刮到溪里,绿莹莹的溪水像顽皮的孩子,卷着它就跑了。她拼命去追,英婶和云婶也帮着去追,却追不上,急得她直哭。那衣服是她新做的绸子贴身小褂,玫红的绸子,绣着乳白的玉兰花,她一针一线绣了整整一个月,衣服的料子,是从泉州带来的。村里有个风俗,女孩子十六岁了,就要开始穿贴身小褂,表示成人了,可以结婚和生儿育女了。溪水一卷一卷地翻着细小的浪花,像一群小无赖,挟持着那团红红白白的绸子,不由分说地逃开去,边跑还边喊,来啊,来追我啊。眼看那衣服就要落入入海口的深潭里,姑姑不顾一切地跳进溪里,伸手去抓,那衣服像泥鳅一样,滴溜溜地从她的手边滑了过去,她奋力向前一伸,脚底一滑,整个人都跌入湍急的溪水,呼啦一声,滑入了深潭。她虽长在海边,却不会游泳,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沉了下去。英婶和云婶也不会水性,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像两只呆木瓜。这时,一个男人从山坡上冲下来,跳入潭中,把奄奄一息的姑姑从潭里捞出来,平放在潭边的青草地上,压出一口口水,又往她的口中吹气,她才幽幽醒来。这个男人,就是刚巧路过的金泉,老金的儿子。
金泉二十七岁,清瘦,秀气,戴着眼镜,像位教书先生。我姑姑曾见过他,那时他还没接手他父亲的生意,只是偶尔帮老金跑趟船,老金说儿子不喜欢这个小地方。一天他来家里找我爷爷谈生意上的事,姑姑端茶时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彬彬有礼,有种特别的气质,跟她所见过的男人很不一样,便多看了一眼。回里屋后,她不经意间听到他对爷爷说,想不到岛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子,似有倾慕之意。她听得脸红心跳,只觉得这人恁轻浮,这种话也好说出口,心慌慌的,却又有三分甜蜜。但他在泉州有老婆孩子,我爷爷便不接话头,假装没听懂。村里的孩子从小就会唱一首童谣《乞鸟歌》:乞鸟乞溜溜,你翁(丈夫)去泉州,泉州好所在,爱去不爱来。泉州在海岛人心里,意味着离情别意,甚至薄情寡义,更何况还是做小的。她暗暗叹了口气。
溺水事件后,姑姑的心事重了。梦时醒时,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气息。几回梦中,他好像真在她的唇边吹着气,醒来后,她脸红心跳,蒙在被子里,气都透不过来了,也不敢掀开被子来。再见他,她拼命躲着,有时远远看到,就闪到一边。有一回,她一个人在家切猪草,他来找爷爷,她忙不迭地闪进里屋,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低声说,你那绸褂子我捡回来了,几次想还你,你却躲着我。她的脸红透了,女人家贴身的褂子,多么私密的物件,却在这个男人手里。玉兰花绣得真美,他又说,针脚密细,你自己绣的吗?她点点头,始终不发一语,他也呆呆站着。良久,她一扭身,进了里屋。
这次见面后,他请媒婆来提亲,但爷爷又摇了头。之后,隔三岔五,也有不错的人家来提亲,姑姑都不同意。
他呆在岛上的时间多起来了,沙滩上,码头上,溪水边,家门口,时不时能碰到他。他神情索然,完全没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得意样。后来,他从父亲手里把这边的生意接过来了。房子也在慢慢加盖。他更有兴趣做木材以外的生意,商品更繁多了,村子俨然成了一座繁华的商贸码头。
他再来提亲时,已是两年后,姑姑的恨嫁,给了他勇气。提亲时,他许了诺,要把原来的房子加盖成带天井的五进大宅,她不用跟他回泉州,只需在村里帮他照看好生意。他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边做生意,倒不算委屈她。爷爷本不愿意,但他再三请求爷爷去问问姑姑的意见。奶奶这时也发了话,女大中不留,好留不如赖嫁。这婚事才定了下来。
他迎娶她时,已是来年的春天。他紧赶慢赶,一个月时间就完成了迎娶她的种种事宜,泉兰宅也终于完工,崭新精致。他对她说,以后,这大宅里,一间间住满他们的子女,他在这里没有亲人,她得帮他生一大堆孩子。那一日十里八乡与他有生意往来的,都来道喜,村子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全部到场。流水席从早吃到晚,光酒就喝了百来坛。是夜,东厢房里,一对镏金红烛,灯花噼啪。屋子里,杉木的清香,新被褥的芳香,还有新娘子的脂粉香,四处弥漫,让人沉醉。新郎的酒高了,却未醉透,他颤抖着掀去红盖头,她低着眉眼,眼睫却像蝶翅轻拍。他轻捧她的脸,细细端详着,俯身去吻,却只轻轻地触她的颊。他像饥饿了很久的人,突然站在一笼热气腾腾的白馍馍前,闻着阵阵小麦香,心底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欢喜和得意,饥饿感神奇地消失了。他只深深地嗅着轻轻吮着,不忍张口去咬。她身上的红绸嫁衣,铺展开来,像一朵花,轻轻绽开了最外的一层,她的中衣也褪下了,花瓣又绽开了一层,他的呼吸便急了,那件在他手心里柔软过许多年的绸子小褂,此刻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乳白色的玉兰花蕊挺立在高耸的枝头上,随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像一簇花蕊,在红色的花瓣簇拥下,轻轻颤栗,他更醉了,像蜂蝶没入花丛,喃喃地,像是叹息: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