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大步便穿过厅屋到了三奶奶门前,推门而入,我又是大吃一惊,原来哭泣的不是三奶奶,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此刻,那女人正费力地搂着歪倒在太师椅上的三奶奶急促地喊叫。脚下有个侧翻的小板凳,显然是她撞倒的。
我顾不得多想,上前掐住三奶奶的人中,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谁?
那女人哽咽着說,我,我是她闺女,都怪我,惹她生气,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娘,娘呀,你醒醒,醒醒呀——
是她闺女?三奶奶有女儿?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呀,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眼前这个人。不孝子孙。我扫一眼,暗中骂一句,又用劲掐三奶奶人中。
三奶奶终于唉地长出一口气,醒了。
三奶奶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我,接着又看见了那女人,此时,她脸色骤然一变,用力地說道,走!你走。回,回去。走呀!那女人很为难,结结巴巴地說,娘,我走,我听你的话,我走。可,可是,也总得等你缓过气来,听我把话說清楚再走吧。话没有說完,就把你气病了,这种样子,叫我咋走得下去——我不叫你管!三奶奶打断那女人的话,似乎更烦躁了,连连叫道,走走走,你一走老子就好了。撅啥尾巴屙啥屎,玩那点儿花花肠子,老子清清楚楚。回去告诉他,咋送出去的咋拿回来,老娘不信那一套!走走走,你走不走?站在这里挺尸,存心想气死老子啊!那女人不再回话,但也没有动身,一只手捂住脸又哭了,哭着哭着竟然猛地往地上一蹲,放声痛哭起来。
我愣愣地站着,不明白她们生气的原因,更不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只觉得两个人一哭一怒,的确都是动了真情,所以也根本不敢劝。
哭声中,那女人抬高了声音說道,娘,你是亲娘啊,你的心也太硬了。你气我们,你骂我们,都该,谁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可是,我们落到如今这个寒酸样子,不就是听了娘的信了娘的嘛。几十年了,大半辈子了,又图了个啥?娘,山里的日子不好熬呀。我们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门道了,换点儿钱先救救急。娘的两个孙子,明年一个要升大学,一个要读研究生,少說也得几万块。我是你闺女,我是外人,他呢,他可是你的儿,是你叫他拉的班子,一家子老小,一个班子三十多张嘴,天天要吃要喝,他就不难?钱在哪儿?娘,你也得体谅,答应了吧,你就点点头,啊……
不行!三奶奶突然坐起来叫了一声,接着颤巍巍地下了床,我连忙去搀扶,她一甩胳膊說,用不着。然后走到又大又旧的立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一阵翻动,包了一些东西递过去說,回去吧,把首饰卖了,存折上的钱取了,再凑点儿,够他们的学费了,今后咋办,走一步看一步。回去跟他說,立马把东西给老子追回来,追不回来,你姐弟俩就来城外大河里捞我的尸骨!还有,他那个班子,还是当初的样子?那是鸡窝!王八窝!你把话带回去,他只要不改,老娘早晚找他算账!走,回去回去,几十年都过去了,现在倒找后悔了。唉,老天爷,亲儿亲女,你们真是下得了手!明明知道那是老娘的命根子,还非要往外拐,为了几个臭钱,亲娘老子都不顾了,口信都不透一点儿,你们干脆拿刀来把娘杀了吧……
娘!那女人扑通跪在三奶奶面前,大声說,娘,不是那个意思,对方說了,那东西还要给我们留根儿的,拿到大城市里去办,完了就送过来。他们还說,卖给他们就保险了,比放在我们手里稳当——
放屁!老子收了一辈子,哪一点儿不稳当?那是老子的命根子,谁說不稳当?不是你们吃里扒外,哪里会不稳当?走走走,钱有了话說了,快走,赶紧回去把它给老子追回来!你们啥子不清楚?它何止是娘的一条命,那上头有数不清的人命,为了几个小钱,就敢把它卖了,你们,你们坏良心啊……
听到这里,我总算猜了个大概。陌生女人的确是三奶奶的女儿,而且住在远处的大山里。因为日子艰难,她和兄弟把三奶奶的心爱之物,大概也就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偷偷给卖了。三奶奶知道了坚决不同意,执意要叫女儿追回来,眼前就是要赶着女儿连夜往回走。三奶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对她非要赶女儿出门的倔劲有意见,特别是一想到她平时的不近人情,再看看她女儿,六十出头的女人,大山里来的,深更半夜的能往哪儿走啊。
想一想,按着当地的称呼习惯,我說,三奶奶,天太晚了,班车早停了,你叫大姑往哪里去?干脆在我房里将就一晚上,明早再走行不行?
不行,没车自己想法子。快走!三奶奶口气硬了起来,没有通融的余地。
我忍不住了,怪她說,天黑不安全,她是你闺女,你也莫太认真……
一句话没說完就被三奶奶打断了,她說,狗拿耗子,多余。我自己家里的事跟外人不相干,不劳你费心。
我被噎得一时說不成句子,大声叫道,她是你女儿,深更半夜的你叫她往哪里走?再說,你就不想想,要等天亮才能到银行取钱!
是的,她是俺闺女,可我还是她亲娘哩!折子在她手上,钱早晚都能取。三奶奶不跟我說了,她转脸对着女儿叫道,不想要娘的老命,你就马上走。城里通宵都有私家车,包一个回去,到家也不能睡,得赶紧找那人要东西!
三奶奶的闺女抹抹眼泪准备走了。她对我說,大妹子,俺走了,俺娘有病,多谢你,还请你多照看。
我还没有接腔,三奶奶就叫道,废话少說,我好得很,叫谁照看!你倒是快走啊,东西一到手就赶紧给我递信来。
那女人终于哭着出了门。我实在气不过,咕哝了一句,不近人情。
不料,三奶奶竟然听见了,狠狠剜我一眼,冷冷地回道,不近人情也比你猫哭老鼠强。一个姑娘家,读书不学好,整天假迷三道的,你想糊弄谁?好,我问你,平白无故,你为啥死乞白赖非要租我的房子?加了租金还要租。大门上有锁不行,还非要自己房门也上锁,不同意你就不高兴。三奶奶三奶奶,当面叫得比亲奶奶还亲,背下里又刨根问底打听老婆子的家长里短。我就奇怪了,这到底是咋回事,是撞了哪路大神了,放着市委大院里的官不好好当去,盯住我八十岁的老太婆干啥。几个月了,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这都是你的好心关照。
三奶奶說累了,坐下来连连喘气。我根本想不到她会說出这么一番话,一时有点儿发愣。不过我并不气她,因为她說的全是误会,全是小事。有些她自己也早就给我說明白了。比如租房子,她其实并不是真想出租,看我一连三四天围着房子转,又是个姑娘才动了心。后来当得知我是公家人时,又不想租了,就翻倍加租金,没想到我不在乎,一口答应了。她骑虎难下,最终只好也应了。到交租金时她又想变卦,只收半年。见我坚持按合同办,她才犹豫着收了一年的,但撂下一句话,說,就一年,到期不扯皮,自己搬走。
我正想给三奶奶解释一下,没等开口,三奶奶又說话了。她大声嚷道,你读书多,不错,可是都读到耍心眼儿上了。你以为老太婆是傻子,容易上当是吧。真亏了你的学问!你想弄明白西西梆,去找西西梆呀,缠我老太婆干啥。西西梆在山西陕西,你跑到湖北的占城来吃风喝沫呀。乳臭还没干,就梦想赚大钱了,可惜你没摸住门,离西西梆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我說也是怪,为啥非要租我这破房子,原来是你把它看成个戏台了,看成你梦里的西西梆戏台了。实话给你說,这房子的确是个戏台,如今只剩了一小半,其它的全毁了。你能认出它,书真是没有白读。只不过你看走了眼,它不是你想找的戏台,它不唱西西梆,它是个說坠子书的破台子。你呀,白费心思了……
三奶奶!我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說,你、你看了我的东西?
我的脑子猛一热,顾不上听到回答,几步跑进自己屋里,从床下拉出行李袋,打开一看,白中原先生的那个旧皮包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我松了一口气,本人没有秘密,三奶奶看我的什么都无所谓,只有这个包不行,里面的东西属于个人隐私,一旦叫外人看了,我对不起九泉之下殷殷深情的先生。
再一想,我明白了,三奶奶說的那些事,都是从我的日记上看到的。这也是不礼貌的行为,我不能不提醒她。
我走回三奶奶屋里,說,你,你怎么能随便翻看我的日记,这是——
三奶奶打断我的话,哼了一声,說道,笑话,你早晨上班走的急,电茶壶没断电,水一开流了满桌子,我要拔插头才进了你的屋。本子放在桌子上,差一点儿浸了水。我替你收拾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你說說,又有多大了不起?快八十的人了,看你的日记干啥?再說我又不想找西西梆。
你,三奶奶,你、你咋这样說话?我找西西梆,是因为喜欢它,这不犯法吧,我……我气极语塞,神情很尴尬。
三奶奶不看我,冷冷地說道,我老了,猜不透你们的心。不叫上锁你不满意,进屋拉电你也不满意,还說我偷看,你还是搬走吧。住了三个月,我不收租金,钱全退给你。啥时候找到住处啥时候搬,我也不催你。这总行了吧。好了好了,我累了,你也赶紧睡,明天还要上班,回屋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