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晔站起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这是蹲得过久的缘故。
她知道自己酒喝得稍多了一些,但她头脑却是清醒的:面前的景物,是清晰的;从昨天黄鸣给她打电话到今天上午同学聚会吃饭,再到她刚才蹲在地上呕吐,她都清晰地记得,包括一些细节。
以她的酒量,她本来也不该吐。可是她却吐了。她知道她为什么吐,因为她心里难受。
梁延告诉她十年前李震就死了时,有那么一会儿她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慰感”,然而迅即却又陷入了更大的难受中……她没有想到李震十年前就死了。就在她问李震今天为什么没来时,她都一直以为,这十多年里她虽然没有见过李震,可是李震和她一样,都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如常地活着,甚至生儿育女了……
李震让她想到了她的爱人彭鹏,也让她想起了她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初中同学万微微和高中同学郑芳。
万微微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学习在班里也总在前十名,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和她交往。而程晔和万微微是最好的朋友之一。那时候,她们总幻想着上大学时会是什么样儿,二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儿,三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儿,到老了又会是什么样儿,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初二那年的暮秋,那天中午放学,万微微骑着自行车回家时,被一辆拖拉机撞死了。正是万微微的意外,让当时人生懵懂的程晔对生死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人生,太短暂而且太残酷了。她也第一次开始思考: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可是,没有答案。
直到上了高中,她才慢慢从万微微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高中时,他们班有五十多个同学,其中有一个叫郑芳的女生。上学时,郑芳并不显眼,程晔和郑芳交往也不多。然而,高中毕业后的第五年,郑芳也突然死了。
程晔从其他同学嘴里知道这个消息时,郑芳已经去世两个多月了。同学告诉她,郑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很快就找了一个对象结了婚。可是,郑芳和她丈夫的感情并不好,仅仅是因为他家有一套房子,就同意了。可是婚后,她丈夫好喝好赌的恶习变得更加突出,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那天,他们俩又在楼梯上吵架时,郑芳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送到医院就没命了。郑芳家人以及和郑芳关系好的几个同学都认为一定是她丈夫把她推下去的——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失手。可是却没有证据。最后,郑芳丈夫家赔了郑芳父母十万块钱,这件事就了结了。虽然程晔和郑芳只是普通同学关系,然而她听说后也难受得几天都没缓过神来。
不过,万微微和郑芳毕竟和她没有血缘关系,那些事慢慢地也就成了遥远的事。
虽然她时常从新闻和街谈巷议中听到,人世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噩耗发生,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或家人会遭遇到什么厄运,她总以为噩运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也一直觉得,她和家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出这种意外,她会和家人快快乐乐、幸幸福福——至少也是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并且,她现在也很年轻,应该尽情地去享受这个新鲜事物不断出现的美好时代。可是,厄运怎么偏偏就发生在了她最亲爱的彭鹏身上?!她怎么都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彭鹏遽然离她而去的事实!
梁延说李震十年前就死了,让她心如刀剜一样难受,她好像突然掉进了一口深井里,黑暗、压抑而憋闷。可是在那种场合,她又不能发泄。她喝酒,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过量,可还是吐了。
吐出来,她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但是,她突然打算先不回父母家了,她要回她和彭鹏曾经的那个家去。自从彭鹏去世后,她只在那套房子里待过一夜。此外,她几乎都是白天去,去打扫打扫卫生,然后呆呆地坐上半天……
唯一待在那套房子里的那夜,是去年十二月三十一号的晚上。那天,他们公司的元旦晚会(说是晚会,其实是在下午举行的)结束后,又安排了聚餐。她也像今天这样喝了些酒,但是没有过量,脑子还是清醒的。
聚餐结束,她打的回父母家,可是走到半路,她就深深地痛苦地想起了彭鹏: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可是彭鹏却没有新年了啊!她要去陪陪他。于是,她就叫出租车往他们以前住的小区开去。到小区大门口时,已是晚上九点半了,一些人家都已睡觉了。她慢慢地一阶一阶地往楼上走,心里狂乱地想:彭鹏,你是不是就在屋里等着我呢?
上到三楼,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可是她没有感到丝毫害怕,甚至希冀着世界上真的有鬼,即便彭鹏是一个鬼,如果他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她能见到他,能和他说上几句话,那也好啊!
可是,开了灯,什么都没有。
她找了一床被子,盖在身上,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她醒来时,酒劲已经过去了,屋里空空如也。她虽然并不害怕彭鹏会突然出现,但还是不禁浑身觳觫了一阵,随后就放声地大哭起来……
今天,没有到小区门口,程晔就下了出租车。她忍不住想去彭鹏出事的那个超市门前看看。
慢慢接近那个超市,她仿佛看见在超市门前依然有一大片血,彭鹏仍躺在那里。走到了超市门口,从超市门口走过去,她又是痛苦不堪。
快到小区大门口时,她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低着头——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是谁,走进去,上了楼,开门进去。
屋里,依然是静静的。她掸了掸沙发和床上的灰尘,抹抹桌子,拖拖地,回忆起以前的往事,又坐在沙发上哭了一阵……
她一直待到快天黑时才离开。虽然不住在这里了,可是她始终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和彭鹏的灵魂还都在这套房子里,她过一段时间不来,就觉得没了魂儿一样。但是,每次来,她都是一个人偷偷来,从不告诉父母。
想起父母,她也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次喝多后对父母说的那番伤人的话。
那天是和公司的客户吃饭,她也喝了一些酒。回家的路上,她的悲伤如黄河之水般滔滔滚下来。
回到家,父母看到她喝酒了,就好意劝她要注意身体,以后不要这样喝了。
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把所有的悲伤泼墨一般地全往父母身上洒去,大声嚷道:“我恨你们!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带到了这个充满悲伤的世界上!如果你们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不会有这样解脱不了的痛苦!你们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父母的脸色立即就寒了下去,张口结舌却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弟弟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有说什么。
再后来的一天,弟弟和弟媳在外面餐馆请她吃饭时,她忍不住就提起了那番话,泪流满面地说:“弟,我对不起爸妈!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那些混账话……”
弟弟抱住她的肩,眼含热泪说:“姐,爸妈没有怪你,我更没有怪你……我和爸妈都知道你心里全都是苦和痛啊!”
她心里的苦痛,浸透了她。
彭鹏的意外离世,给了她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常常是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尤其是最初的几个月。白天或者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满脑子里都是彭鹏的影子,他曾经的身体,他曾经的音容笑貌,他曾经的口头禅,他曾经爱吃的东西……他曾经的很多东西,都被一一放大,让她觉得她和他是如此的贴近,几乎融为一体,她的身体里有他的身体,她的血液里有他的血液,她的影子里有他的影子……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幻觉:彭鹏其实根本就没有走,一直都和她在一起。然而当她回到现实,看到自己茕茕孑立,身边只剩下空气时,她心如刀绞。她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遭此厄运死了。
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个人的肉体和魂灵都没有了,再也无法与之交谈、触摸、亲近。然而残酷的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却依然存在,并且愈发地扩大、凸显,让活着的人一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彭鹏的意外死亡,让“人生意义”这四个她年少时就迷茫、常想的问题,在时隔多年后又窜到了她的脑子里,成为她思考的最重要的问题。然而,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答案: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仔细想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前十八年都是在为成年后谋生做“储备”,之后的人生意义就是性和金钱这两样东西。因为爱是不能持久的,是说没有就会没有的;真正支撑人活下去的就是性和金钱,性可以满足人的生理和精神需求,而金钱可以满足人的物质需求。她没有了彭鹏,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性的欲望,因而金钱对她来说,便变得毫无意义了。当性和金钱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人生也再没有意义了。
人生没有了意义,死亡对她来说,也变得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她不害怕死亡。她甚至常常有活不下去的感觉,想干脆自杀算了,这样就可以永远地跟彭鹏在一起了。可是,彭鹏的离世,已经让她如此痛苦不堪了,如果她再死了,父母和弟弟会怎样?他们也会像自己这样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啊!她于心何忍。
活着如此痛苦不堪,可是死,她又不能啊!
因为她想死又不能死,慢慢地对死亡又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也会死掉:或者被车撞,或者得重病,或者不小心坠楼。她不知道。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死亡竟是如此“容易”。
程晔每天都挣扎在这种煎熬和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