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五天早晨,康振国都看到一个女子木然地坐在南池公园体育器械旁的长石凳上,眼神无光而迷离,说不上看什么,又说不上不看什么。她大约三十岁,身穿紫色大衣,长发顺垂,低头时头发会遮住脸,抬头时可见她脸色又白又冷。
康振国退休两年了。每天一大早,他都带着小收音机到这儿来锻炼,先是倒走,之后用单杠锻炼手臂和腿。
第一天,康振国看到这个女子,以为她可能是在这儿等人,就没多想,自顾自地锻炼身体,之后就回家了。
第二天,他看见她又如第一天一样坐在那儿,半天都不动,不见她四处张望,也不见她接打手机。多年来形成的职业警觉,让他觉得她很不对劲,在这初冬瑟瑟的晨风里,她虽然穿着大衣,屁股下垫着大衣的下摆,可是石凳上依然是冰凉的。她一定有问题。说是精神病,但又不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单位里遇到了解不开的麻烦……
有两次,他还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心虚:她该不是在盯自己吧?但自己并不认识她呀!难道,她认识自己?——毕竟他在南池派出所干了一辈子,自己不一定认识辖区里所有的人,但绝大部分人却都知道他。
第三天,他想上前去问问,可是想了想,怕误会,忍住了。
第四天,他晨练完离开时,心想:是不是叫派出所的同志来问问她,看看到底有什么问题,但想想,又觉得不妥。
第五天,她依然还是木然地坐在那儿。他在单杠上锻炼了十来分钟,瞥见她拿出一支烟,手抖抖地点上,抽起来,可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他关了小收音机,踱步过去,问:“你怎么一连几天都坐在这儿,不嫌冷吗?”
“这是你家的吗?”她挑起眼眉,十分不友好地问。
他忙摆了摆手:“那当然不是……”
“我不能坐这儿?”
“当然不是,谁都可以坐这儿……”
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啰嗦什么?”
“我是觉得,你……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管你什么事?”她瞪了他一眼。
他觉得自己多事了,没再言语,转身走了。
可是,她突然又喊他:“哎,老头——”
真是没礼貌!他有些生气,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又喊他:“哎,老头——”
他转过身去,不高兴地问:“什么事?”
“我想问你,你天天锻炼身体,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健康。”
“你以为天天锻炼身体,就能健康,就能长寿吗?不是!你是在瞎忙活……”
他疑惑而反感地看着她。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死吗?”她突然又问出一句让人极扫兴和厌恶的话。
也许,她的精神真不正常,他没搭理她,走了。
她突然大声地怪笑起来……
第六天一早,他起床后要去南池公园锻炼时,突然想到那个女子,不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他没想到,那个女子今天并没有来。
此后的一个星期,她也再没来过。
然而,他没想到,两个星期后的这个星期天,他会在南池派出所见到她。
那天,他从老干部局办事回来,路过南池派出所,就拐了进去。二十几年前,他从部队转业回来,就进了这个派出所,从副指导员、指导员干到所长;二十年前,派出所只有几间青砖红瓦的平房,办案都是骑自行车,院子里还种着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现在盖起了五层小楼,还配了几辆警车,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也没有了,只有几棵低矮的树和一些花草……
虽然是星期天,但不少干警都在岗上。看到哪屋里有人,他就进去坐一会儿,和他们聊一会儿天。转了几个办公室,却没见到副所长辛峰。他问值班室的小李:“辛峰呢?”
“在询问室。”
“又发生什么事了?”
小李说:“小事,不过当事人却很奇怪……”
“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的女人,三十岁左右,叫程晔,看她长相气质和穿着打扮,不像小偷,也没发现她有前科,可是上午她却在金门超市偷了一瓶洗发水,出门时报警器就响了。要说,一瓶洗发水也不值钱,可她单单就偷了一瓶洗发水!一般情况下,超市也不愿得罪消费者,像这样的小额商品,只要她说忘记付钱了,把钱补上,或者加一点儿罚款,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是她却很怪,不但立即就承认了自己是在偷,还让超市保安给我们派出所打电话,让把她送进派出所来。她以为派出所是故宫呐,有好玩的,想进就进!我们把她带回所里后,她还是那个态度,承认她偷了东西,让我们爱怎么着怎么着。辛所长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亲自询问去了。老所长,您说怪不怪?”
“还有这样的事!”康振国干了半辈子警察,阅人无数,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看看去。”
辛峰和另一名民警坐在一张桌子前,那个女的坐在一张凳子上,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康振国轻推开门,走了进来,辛峰忙站起身,和他打招呼:“老领导,您今天怎么得空来了?”
“路过,就进来看看。——询问呢?”
“今天遇到了一个‘大佬’……”
“大佬”是他们所对一些屡教不改和莫名其妙犯事的人的称呼。
这时,那个女子也抬起了头,看了看康振国,又把头低了下去。
康振国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示意辛峰叫她把头抬起来。
辛峰便冲那个女子说:“你抬起头来!”
那个女子抬起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康振国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吃了一惊:“是你!”
辛峰不解地问:“老领导,您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