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年纪,我的视线一直狭窄得像一个村子。
邻居那个老头背着手在云姨家屋旁的柚子林里转悠的冬天,我便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目光丈量表情。
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干巴巴地伸展着清瘦的身体。那片柚子林突然间就明朗了,是可以一眼望穿的干净。石头像星星一样细碎地布满了整个土地,萧然的景象中,没人看见草木生长。于是,那个冬天,这片柚子林竟成了野狗快乐的乐园。远近所有的野狗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那里寻欢作乐。这个季节,畜牲明显比人快活,它们像是吃了激素一样日夜不停地繁殖着。
老头从云姨的屋前逛过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没有看我,直直地就过去了。林子里欢情的公狗和母狗一下子都停止了游戏,伸出了舌头,警觉地竖起耳朵四下张望,几片又老又残的叶子轻盈地飘下来,公狗离开母狗撒开腿跑了,接着,母狗也冲公狗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老头走在柚子林的土地上,垂着头,慢吞吞地拖着步子,鞋底在碎石上磕磕绊绊,被太阳烤香脆了的树叶被碾得悉悉索索吵闹,一股慵懒的倦意到处回荡。太阳刚挂上树梢,地上的影子斜斜绰绰的,早晨潮湿的空气在树上留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银亮,很浅薄的颜色。柚树林子被一条路隔在了田野另一边,小河和麦田一直到林子的外围,都淹没在这种颜色里。他黑灰的旧棉袄“刺啦刺啦”地划过干硬的树枝。我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到达尽头的小溪,那里,野草莓光溜溜的刺丛布满了溪岩,油亮的清泉一路撞击着光滑的溪石向下流淌,摇摆着叮咚歌唱,圆润而不突兀,偶尔有水花溅到溪壁上肥大的金银花藤,空气里便似乎弥漫起一阵美妙的甘甜。
他咳了几声,显得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别躲着了。我知道你跟着我。”
我惊讶得停住呼吸,差点叫出声来。那时,我身上那些竹鞭留下的伤痕刚刚褪去。竹鞭柔韧的质地和我细嫩的肌肤接触那一刻所产生的快感,却深深烙在我的心上,莫名其妙地难受。我明白我无法停止自己的好奇心,总想在那个黑色的大屋里寻找到秘密,又无法承受竹鞭的狠毒,所以,我总是踮着脚,爬出那个靠近柚子林的小窗户。
老头在一棵树旁坐下来,两只干瘦的手塞在棉袄的袖子里,旧得发黄的毡帽盖住了大半个脸,领口露出精瘦的蒙着褐色皮肤的骨节。地上的荒草经由阳光一照便成了赭褐色,老人的目光抚摸过这些刺茸茸的植物,不无伤感地说:“以前啊,这里是片竹林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老头也许并非希冀得到一个倾听者,只是在木然的恼火中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抱怨了一番。情节不完整,我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再让它丰满些。
这个叫云的女人是从很远的村子里嫁来的。正是春天,所有的美好一并生发。胭脂的颜色温存地缱绻在潋滟的湖光中,山花娇羞地在清澈的水边照着自然天成的镜子。因为喜庆,屋前的竹丛全绑了红绸带,香艳的喜庆在浓浓的桂花蒸糕的香味中透着吉祥。青竹做的轿椅披着火红的绸子,在乡野的道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摇摆在红红的盖头里,粉嫩的脸颊因了娇羞而显出动人的红晕。唢呐吹得彻天响,婉转美好,抬轿椅的汉子们故意走得摇摇摆摆,不停地颠着。云姨在不断的摇晃中梦见一种遥远的幸福,却突然有个熟悉的面孔在心里一闪而过,她合上眼睛,想把有些怯懦的担心撇开。很快,轿子停下来。曳地的红裙穿过喧闹的筵席,觥筹交错里女儿红飘香……
这是春宵的黄昏,还没等客人散去,还没等喜宴上的酒气散去,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汽散去,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轻薄的凉意,驱赶着浓重的白色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暗影,更快地倒压在了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渐渐地,便和夜色混为了一体,不一会儿,又被月亮映成了银灰色。初春的月亮高而冷,红红的烛光在新窗内一动不动地直直立着,徐徐的红光罩着洞房满屋的喜庆。客散人尽,相处便是陌生的面对。
新郎瘦硬有力的手到达她的肩膀时,她的身子夸张地颤了一下,她想避开那只手,却发现,另一只手已经在她身上了。他蛮横地拧过她的脖子,把她的脸暴露在烛光里。正是美丽的年纪,她本就长得很美丽,修长的脖颈衬在红艳的衣裳里,洁白细腻,凝脂般光滑柔软,含水的眸子在烛火中一闪一闪,只是为什么有眼泪?新郎把诧异写在了脸上。但她并不说话,只是低头,有一种想把自己藏到哪里去的畏惧,脸色也为深陷于不安而显得异常通红透亮。
她不知所措地推开那只手,站起来想躲开,却不知道往哪里去。踉跄的新郎被云惹恼了,他僵硬的指头挥向她,命令地说:“你给我过来。”
她仍低着头。新郎再次命令说:“你给我过来。你是我买来的就是我的人了。”
她猛地抬起头,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受骗般的吃惊,眼睛里都是疑惑。
开始拉扯,开始争执,烛火晃荡起来,红泪里,有两颗混乱的心。奇怪的鸟叫透过夜雾平滑地落进了新人的窗棂,掀起一阵无声的悚然。
蜡烛倒下了,她撞在桌角上的右脸绽开了鲜花一般的美丽。脆弱的神经支离破碎,一片片凌乱。烛火开始温情地荡漾,渗透桌木的燃烧吱吱作响,绚烂多姿的火焰缓解了欲裂的头痛,空中飘起了炙烤的香味……
男人故作镇静地问她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已经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火光在夜色里虚伪地冒充了山花的盛开,新美的被褥在热烈的炙烤下噼里啪啦升起黑色的烟……
也不知道是谁呼喊了火起的消息,人们冲向现场的时候,酒气冲天的那个男人正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出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