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了首府山庄门前,穿制服的保安立刻小跑过来打开车门,唐棣从车里钻出来,司机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漂亮的深紫色旅行箱,保安殷勤地接过,带着唐棣进入山庄大门走向前台,然后客气地对唐棣点点头走开了。
唐棣拿到了房间钥匙,拉着行李箱优雅地上了电梯。房间号是907,唐棣喜欢这简单的三个数字,所以临行前就在网上预定好了。
进了房间,唐棣放下行李箱,脱下驼色羊绒外套,露出了紧身卡体的黑色羊毛衫,她一下子把自己放在了软软的双人床上,接着用力甩掉脚上款式新颖的黑色皮鞋。被她踢开的两只鞋子拉开距离似乎很委屈地趴在地板上。
唐棣疲惫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起和吴若舟十五年的灰色恋情,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去了,都该去了,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唐棣的头有点儿沉,她懒洋洋地换了棉制睡裙进了卫生间,准备冲个热水澡。莲蓬头里的水被她调得很烫,热气腾腾的,她舒舒服服地冲着身心疲惫的自己。
唐棣今年四十六了,但看上去身材依然姣好匀称,皮肤白皙而富有弹性。吴若舟曾经说她有着魔鬼身材,王岚那小子真他妈的有福气。
王岚幸福吗?王岚曾对她说遇上她真他妈的晦气。
唐棣一边淋浴一边苦恼地思索着,和吴若舟相恋十五年,还从没有一个人单独出门过,更没有不跟他打招呼一个人跑出来过,这应该是自己最狼狈也是最轻松的一次逃亡了。
冲完澡,唐棣感到肚子空荡荡的,她看了看时间,才早上八点,酒店早餐时间还没过。吃完早餐再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也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等一切整理修复好后,再回去和吴若舟道一声再见,然后一切就OK了。
走进餐厅,吃早饭的人很多,早餐是自助的,她跟随着前面两个有点儿发福却很时尚的中年女人一道夹了馒头、咸菜、茶蛋,仨人端着餐盘走向一张大圆桌坐下。
“唐棣!”其中一个女人忽然惊呼道。
唐棣一惊,抬起头一看也愣住了:“江枚,项言言!”
三个女人一齐惊叫起来,引得好多眼光投向她们。江枚、项言言是唐棣二十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没想到会在大大的北京城里这小小的首府餐厅里邂逅。三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打开了话匣子,江枚、项言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唐棣应接不暇。唐棣一路上的疲惫和失落被这意外的邂逅冲淡了,她也兴冲冲地向两位昔日好友问这问那。
餐厅服务员走过来提醒她们早餐时间已经过了,餐厅要关门了。三个女人余味未尽不想分手,但考虑到唐棣坐了一夜的火车,最后商定先让唐棣回房睡觉,晚上六点再在酒店的餐厅里见面。唐棣欣然同意并说由她来做东,江枚快言快语:“不需要,我们AA制。”
三个女人一边说笑一边进电梯,三只手同时去按九层,到了九层,唐棣奔向907,江枚、项言言奔向903,三个女人看到彼此住得竟这样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唐棣、江枚、项言言是在山东南边一所煤矿中学里同学的。唐棣生在南方,她的家原本在武汉,读初中时父亲突然病逝,不久母亲改嫁了。在煤矿工作的姑姑把唐棣接到了自己家里,送进了这所矿山子弟中学做了一名插班生。江枚、项言言当时就在唐棣所插的这个班里。同学们很快喜欢上了这个纤弱、文静的武汉女孩,江枚、项言言也不例外。
唐棣也喜欢这些憨厚朴实的矿工子女,尤其喜欢江枚、项言言这两位热情、漂亮的女生,很快仨人结成了死党。三个女生都成绩突出,美貌无比,成了班上乃至全校的亮点,被同学们戏称为三朵花。
三个人中项言言最漂亮,她像一个大家闺秀,皮肤白皙,单眼皮,笑起来既含蓄甜蜜又温柔灿烂,当时国内正流行着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同学们都称她“花妮”。项言言的父母都是部队的医生,“文革”时期转业到煤矿上,父亲是煤矿中心医院的院长,母亲是中医科的针灸师。项言言在这样的家庭里熏陶并长大,无疑是与众不同的。
江枚是一个生在煤矿长在煤矿的女孩,父母亲都是老实纯朴的矿山人,江枚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哥和一个姐。她皮肤略黑,有双好看的大眼睛,被男生们称为“黑牡丹”。尽管看上去她不如唐棣和项言言漂亮,但她机灵聪慧且敢作敢当,所以就成了三个人中的领袖。
傍晚五点刚过,江枚、项言言就按响了907房的门铃,唐棣高兴地把她们拉了进来。唐棣眼睛有些浮肿,好像哭过。俩人问她怎么了,唐棣说最近睡前都要服两片安眠药,醒来眼睛就浮肿了。
三个女人去了二层的餐厅,餐厅里灯光灿烂,人气旺盛,不少金发碧眼的老外也在此用餐。唐棣三人要求去单间,服务生把她们带进了一个名叫“曾经沧海”的包厢。仨人坐下后,江枚作主给每人要了一份一百元标准的套餐、两瓶红葡萄酒、两包女士香烟,末了又嘱咐服务生别忘了赠送打火机。
唐棣赶紧举起手臂说:“今晚我买单,特此声明。”
项言言也要开口说话,江枚老练干脆地一挥手:“能住进这山庄的人谁也不缺钱,买单问题很简单,一人一天轮流坐庄,今天我先来,算是为唐棣接风,就这样定了。”
唐棣、项言言笑着点点头,领袖说话了,能怎样?赞成呗。
饭菜、烟酒全上齐了,服务生为她们打开葡萄酒,并给她们斟满酒杯,然后退到一边,江枚示意他出去恭候,她们要好好说话。
江枚用山东普通话说:“为庆祝我们的意外相逢,我提议先干了这杯。”说完她把酒杯高高举起,唐棣、项言言也高高举起酒杯,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当”的声音,同时仰起脖颈一饮而尽。仰起的脖颈上,有岁月留给她们的浅浅印痕和细细皱纹。
江枚点燃一根香烟猛抽了一口,然后调皮地朝空中吐了一串烟圈儿,看着唐棣说:“看你这窘样,此次进京是逃难还是失恋?”
唐棣小声小气地说:“休假。”
“休假?骗谁啊?你的眼睛和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棣的脸红了,没有接江枚的话茬。
江枚接着说:“唐棣,临行前我和言言找算卦先生卜了一卦,说属凤凰的女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坎儿,晚年还会很凄凉。我骂了一句放屁,就带着言言飞到北京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一见你就让我感觉你这只凤凰生活得也不顺心,难道真的应了算卦先生的那句屁话啦?”
一直很少说话的项言言这时站起将三个酒杯斟满,看着唐棣轻轻地说:“唐唐,女人如同一本书,各有各的故事,我们能在偌大的北京和你相遇也算是缘分和天意了,特别是我,很激动,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世界了,不想去了。”说着项言言嘴唇颤颤地像要哭。
唐棣这时才仔细打量很少说话的项言言,言言略比以前胖了些,穿戴既随意又考究,都是质地很好的名牌,只是面庞憔悴,神态迷离,已没有了当年“花妮”的那份娴静。这个军人的女儿,儿时又美丽又受宠,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打击,让她显得无奈和绝望,竟然想要“去了”?
“唐唐。”江枚叫道。
“嗯。”唐棣一直盯着项言言沉思着,听到江枚叫她时才回过神来。
听到久违的称呼“唐唐”,唐棣感觉十分亲切,多少年没人这样叫她了,这是她中学时的昵称,当时几乎所有同学和老师都这样称呼她。唐棣心里暖融融的,她多想让自己再年轻一回,回归到那个纯洁阳光的唐唐啊,再也不想听到吴若舟娇宠她时贴着她耳朵哑着那劈喳喳的嗓音一声声地唤她“棣”。
“唐唐别老走神了,言言最近情绪坏透了,今晚咱就叫言言先来‘痛说革命家史’,咱们俩先听她讲述,好吗?”
唐棣忙点头说好。
“言言,你就把心事当着我们说吧,别再憋心里了,不然你就真的‘去了’。”
项言言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声音如潺潺流水般开始了她的故事。
在北京美丽的夜晚,三个美丽沧桑的中年女人意外地邂逅在首府山庄,她们是那样喜悦、兴奋、感伤,此刻她们敞开了心扉,讲出了各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