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和金玉铃有了默契。陆先生一清早到公园里,围着湖心亭背着手团团地走一圈,就到茶馆坐下来,顺便把一只蛮时髦的男式手袋往旁边的空位子上一搁,帮金玉铃占个座儿。金玉铃拿着把锃亮的宝剑款款而来。金玉铃练一种木兰剑,就跟打太极拳似的,极缓极柔,内敛了刚性。金玉铃穿练功衫,灯笼裤,这种年龄还能飒爽英姿,倒叫陆先生另眼相看。陆先生爱她。陆先生不停地拿她和国超国柱的妈妈作比。过去了很多岁月,历久弥新的记忆里,会烘云托月般呈现出亡妻的模样。前妻永远保持着三十多岁的形象,穿着款式陈旧的服装,很虚幻地袅袅娜娜地走近来,和他将要接触了,就风一般消失。金玉铃没有亡妻年轻,漂亮,但和亡妻一样英武。陆先生有一种心理定势——他要把亡妻作为参照度,对所有的女人加以评价。陆先生特别用心地观察了金玉铃,渐而至于眼前再浮现出亡妻影子,那容颜里竟然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金玉铃的气韵。陆先生并不急于拥抱接吻,肌肤相亲。陆先生只是用眼睛连接起失去的过去和来临的现在。
金玉铃微微气喘,鼻尖有细细的汗珠。金玉铃呷口茶,问:“陆先生,怎么样啦?”金玉铃问的是房子。陆先生心有灵犀。陆先生已准备了许多有关房子的话语。陆先生说:“快了。动迁组开过会了。我和儿子分开来住。啥人也管不到我。”金玉铃说:“总归要跟儿女说定当的。一直给他们做老娘姨,心里怨得很。”陆先生说:“唉,有啥办法呢?哎,你已经说啦?”金玉铃说:“还没有,就等你的房子。其实我心里还没有底,还不知道儿子会怎么说!”陆先生说:“我们只是征求子女的意见。是我们的事,管他们做啥?”金玉铃说:“话是这么说的,但以后总归要他们照顾,我们不能断后路。”陆先生噤声了。像他们这种年龄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境凄凉。他们用目光说话了,倾吐着担忧和期盼,脉脉地两相交融着。随着身体的老去,他们对于儿女们的依赖性越来越严重,渐渐地把自己的所有权交付到儿女们的手中,人生的自由度就越来越小了。
陆先生觉得,这房子的动迁,是他第一次向儿子表达属于他的心愿——分开住的机会。陆先生有了神圣感——这是他第一次在儿子跟前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陆先生真正地发现,他和儿子具有不同的利益中心,因此铭心刻骨地感受到自己的权益正在被儿子们无情地侵袭。陆先生委屈极了。陆先生开始打电话,给国超和国柱。陆先生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讨论和解决房子问题。房子问题的实质是他和两个儿子的责和权的关系。陆先生决定了,他一定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愿,明白无误地说清楚他的权益。
可是,当两个儿子坐到他面前时,陆先生的立场软化了。陆先生的心里涌流着热乎乎的情感。是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国超和国柱开始抽烟。国超天天有饭局,很容易得心血管毛病。国柱一直找不到像像样样的工作,日子过得不顺畅。陆先生的一腔心思原本都在金玉铃身上,这时就暗淡了。陆先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想撇下儿子;做父亲的不应该这样。陆先生赶紧去准备点心——酒酿圆子,两个儿子都喜欢吃的。但是现在国超不喜欢吃了。国超随随便便地吃了两口,说:“爸,酒酿不卫生,糖也不能多吃。”说着就把碗一推。国柱一边吃一边说:“国超,我这是沾你的光哪!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平常爸从来不烧酒酿圆子给我吃。”国柱吃了自己的一碗,又把国超的一碗倒过来吃了。陆先生觉得自己吃力不讨好,白忙了;见手上还沾着糯米粉,就使劲地拍,心里又怨了。
陆先生心里有种盼望。陆先生想,国超车子有了,房子有了,就不要来分这老房子的份头了。但这话总归是要国超自己说出来。陆先生要一碗水端平,因为他担任了父亲的角色。陆先生期期艾艾地说到房子:“手心肉,手背肉。你们都是我儿子,这老房子都有份。国家还要扶贫帮困。你们是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国超说:“爸,你不要吞吞吐吐。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有自己的观点。房子的本身并不要紧,但房子是祖宗的基业,我作为家庭的一分子,当然有继承的权利。家庭是社会的最基本的组织,也要充分体现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国柱说:“国超你不要讲大道理,外头吃饱了,家里就留点肚皮吧!”国超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话?有本事你也到外头吃去!爸你拿个方案。我们兄弟有矛盾,是因为老人家没有摆平。”陆先生也预想到兄弟俩会争吵,但陆先生无从说起。陆先生已隐晦曲折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要他再把这意思明白无误地表述一番,他不愿意。陆先生最怕伤害他那父亲的情怀了。陆先生去泡了两杯咖啡,袋装的“麦氏”咖啡。陆先生想用实际行动修补两个儿子因房子而产生的纠纷。国超说:“爸,这种速溶咖啡我是不吃的。”陆先生发呆了。国柱说:“国超你不要神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国超说:“国柱你讲不讲道理?房子你想独占啊?责任和利益是同等的,享受利益要负起责任。那好,我们可以签定一个合同,到公证处去公证:房子我丝毫不沾,以后爸老了,完全由你照顾。”国柱说:“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分明想推卸责任吗?”国超缓和了语气说:“国柱,其实你脑子不转弯。我是不会和你们粘在一块儿的。我有三只户口,就拿按人口算的动迁费。剩下的部分,你还是可以做道场的嘛!”陆先生生气地说:“行了行了!你们算天算地,最后总是算到我的头上。国超,你三个户口拿了人头费,那我们怎么办?”国超说:“爸,我们都成家立业了。从法律的意义来说,我已经和你不是一家人了。当然,我不会推卸应该属于我的那份赡养老人的责任。不过,你也不应该侵犯属于我的那部分合法权益呀!”陆先生捂住心口。这是习惯动作。父子三人弄到最后,吃亏的总是父亲,这次也不能幸免喽!陆先生不免悲哀。国超说:“你们搞你们的,不要把我牵扯进去。我拿人头费。”国柱马上说:“那,爸,我们还是住一块儿。要环线附近的三室一厅,跟动迁组说清楚。”这结果该是陆先生预料到的。陆先生垂死挣扎一般,愤愤不平却又软弱无力地说:“假如你们想让我多活几年,那就让我分开来住。我只想一个人过。”国超说:“这事和我浑身不搭界。你跟国柱说去。”国柱说:“那哪行?我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望望就要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你懂吗?你真的一个人住去,后悔药有的你吃了!”国超和国柱说了起来,说的都是以后的打算。他们以为父亲没有以后的打算了。陆先生明显地感觉到,他是多余的人。弟兄俩在讨论很久远的以后,即陆先生去另一个世界时,这三室一厅的归属问题。他们真是高瞻远瞩哪!说累了,国超就说:“爸,我明天还要上班。现在的公务员不好做,一不当心就要犯错误。爸,事情就这么定了。年纪大了,千万不要拎不清,要听子女的忠告。你要房子做啥?”国柱说:“别看现在腿脚还利索,年纪大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到头来还是要靠子女的。我跟国超商量定当了。哪有做父亲的跟子女计较?就算你为子女作点牺牲吧。到底是一家人,又有啥了不起呢?”陆先生早已神不守舍。陆先生忧心重重。陆先生担忧的还不仅仅是房子的问题没法向金玉铃交代。即使金玉铃在房子问题上有所松动,这事情又怎样向这两个一味想牺牲他的儿子说呢?但陆先生必须表个态。国超和国柱的目光都很严峻,最后通牒似的。陆先生说:“你们还把我当作一个人吗?”这话低沉得很,是迸射出来的。国超国柱很不满意地交换了眼神。国超问:“爸,你到底想做什么?”陆先生的嗓音突然喑哑了:“我还能做什么呢?”国柱就说:“这态度就对头了。就这么办了!”
第二天,陆先生没有去公园。陆先生觉得脸面严重受损。陆先生的心却去了湖心亭,所以他能嗅到涟涟的水波里,有淡淡的腥腥的气味。陆先生的眼前活动着舞剑的金玉铃,练功衫,灯笼裤,侠客一般地闪动出银晃晃的剑锋。电话铃响了。毫无疑问是金玉铃。金玉铃跟他一样关心房子的事情。陆先生顿时病恹恹的,绵软无力地提起话筒,游丝般地说:“喂——”金玉铃说:“陆先生,怎么啦?”“怎么啦”可以理解为“今天你为什么没去?”“你生病了吗?”“房子商量好了吗?”陆先生只有一个答案。陆先生从毛糙糙的嗓子里憋出一句话来:“我不舒服,大概是感冒吧?现在病毒性感冒最流行了!”这么一说,陆先生立即感觉到他病了,头像磨盘一样沉甸甸的,心里坠了块石头,生痛。金玉铃说:“噢——”金玉铃意味深长,接着就挂了电话。
陆先生情不自禁就沾染了病态,软绵绵地睡到床上去。陆先生的思路很狭隘。陆先生该怎么跟金玉铃说房子呢?陆先生构思了许多说法,又一一加以否定。最后,陆先生脑子里一片空白。陆先生恍惚了,想:“我这是怎么啦?都几十年下来了,还要老树开花。”一时间,陆先生做出了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早收手吧!陆先生让心里的一团火光慢慢地熄灭了。火光倒是若隐若现了,但心头阴晦得很,压抑得很。陆先生的目光缓缓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天花板上有一摊水迹,洇开来,是毛茸茸的一团,暗黄色,脏兮兮的。
金玉铃来了。金玉铃的脸庞在他眼前闪动时,陆先生立即惊慌失措地想:“老弄堂里有数不清的眼睛。她怎么能瞎跑呢?”陆先生“嚯”地从床上跳起来,这时他又想:“国柱大概去溜鸟了。”国柱人都养不活,却养了一只鹦鹉。鹦鹉成天地站在笼子里的一根横木上,结果只会斜斜地走路了。陆先生最看不惯国柱养鸟了:没有心思找工作,倒有精力养鸟;做人做到这份上,也只有父亲为他操心了。国柱天天都拎鸟笼到公园里去,极有耐心地教鹦鹉说人话。鹦鹉会叫:“阿奶!阿奶!”这称呼家中无人可承受,但国柱总是听得心花怒放。陆先生的脸色阴沉得很,眼睛却不安分地扫来扫去。金玉铃说:“陆先生,我不放心。上了年纪的人,有个三痛六病,最麻烦了。”她很认真地察看他的气色,一边用侦察的目光细细端详房子。
在关键的时候,女人总是比男人勇敢。瞎子也看得出,金玉铃是冲着房子来的。但陆先生接触了她的眼神,却又偏偏这么想道:“金玉铃冒着风险来,随便怎么说,她对我都是有情有意的。”金玉铃的瞳仁里转出几分娇嗔,小鸡啄米似地一下子一下子看他,却没有忍住哀怨。这使陆先生感动,但陆先生生气了。陆先生说:“我没有叫你来,你怎么能来呢?别人要说闲话的!”陆先生飞快地穿上外衣,戴上围巾。金玉铃说:“我知道了。”知道什么却不说。金玉铃老是说半句留半句,让陆先生费心去猜想。陆先生朝外走,金玉铃跟后头。陆先生越走越快,把金玉铃落下一截路。走出老远,陆先生放慢脚步,金玉铃却不赶上来。陆先生只得朝回走,和她并肩了,说:“你呀!年纪越活越小了!”金玉铃掉转身疾走,陆先生追不上。陆先生气喘吁吁地说:“你想做啥呀?”金玉铃猛地回头,说:“你这辈子活到儿子身上去了!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活一次?”
陆先生被这话震住了。陆先生还头一次听到这么一针见血的格言。陆先生发愣了,一直到金玉铃无影无踪。自从妻子去世后,陆先生就发誓,要把他这辈子都奉献给儿子。现在这信念动摇了。儿子已不需要他奉献了,而且,他奉献得越多,儿子就越是不把他当父亲待。比如这次动迁,儿子们简直把他当局外人。陆先生一转念,又把金玉铃的格言当作挑拨离间了。这世界上还没人能使他和儿子疏远。陆先生恨恨的,恨儿子,当然更恨金玉铃。恨来恨去,最后只能恨自己。“你呀,窝囊废!”陆先生恶狠狠地骂自己。陆先生什么都割舍不下。陆先生必须有个两全之策。陆先生想:“分一套三室一厅,那我全部让给国柱住。我到外面买房子,二手房,一个亭子间不就是五六万吗?国柱好意思独吞三室一厅吗?拿个两三万出来,问题就解决了。”陆先生省吃俭用,存了5万块洋钿,照他说,是棺材铜钿,老去的依靠。有了房子,就能跟金玉铃结婚,这要比依靠5万块洋钿牢固得多。陆先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其实陆先生再婚,也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立场。
陆先生有了主张。陆先生要为自己活一回。陆先生大步流星地朝家走。陆先生一个趔趄,脚尖钩到翘起的地砖上。很明显,路面是让汽车压坏的。陆先生骂:“这汽车朝殡仪馆开啊?我们走到马路上,你们就说,不遵守交通规则,压死活该。你们开到人行道上,我要是蹭掉车上一块漆皮,就不得了了!”陆先生满腹的落拓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