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先生是心里甜丝丝的。陆先生坐在湖心亭里,古色古香的石桌上是一壶碧螺春。陆先生的心情像湖面上涟涟的水的波纹。陆先生想:“男的总是占了先手。比如先生这称呼,可以从二十岁叫到老死。女人就不行了,三十几岁了叫小姐,就别扭。像金玉铃这年龄,叫一声阿姨,和我倒蛮般配的。”陆先生刚刚过了六十三岁的生日。陆先生比金玉铃大十二岁。男人和女人的这点差异是正常的。陆先生点了几碟干果。陆先生说:“别客气,都是不值铜钿的东西。”陆先生是故作豪爽。光是一小碟美国开心果,就要20元。陆先生是很做人家的。沪语中“做人家”就是节俭的意思。当家理财的上海男人,鲜有不做人家的。但是陆先生跟金玉铃说话必须有派头。陆先生想不到五十几岁的女人还会羞答答。金玉铃垂眉敛目,一双手只顾绞衣角。陆先生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退休的工程师。陆先生面对金玉铃有精神优势。陆先生时时在想她是个退休的纺织女工。金玉铃一开口却吓了他一大跳。金玉铃用餐巾纸掩了半个嘴巴,问:“陆先生,没有房子,我是不考虑的。”陆先生很自然地说:“房子嘛,说没有,只是暂时没有,马上就要有了。”陆先生心里起了反感,想:“我还不一定考虑你呢!”金玉铃解释说:“陆先生,我跟我儿子住在一起。还有媳妇(口来)。”这言简意赅的话显出了她的楚楚可怜。陆先生顿时动了恻隐之心。跟儿子住在一起,那日子肯定不是人过的。陆先生有切身体会。陆先生和小儿子陆国柱住一间屋,几十年了,孙子都读初中了,拉个布帘子,晚上都不敢放屁。陆先生的爱就从这恻隐之心开始了。
陆先生和金阿姨都是丧偶。一家慈善机构组织了一次单身中老年的舞会,金玉铃就是陆先生的舞搭子。年纪大了,一跳就筋骨酥软。陆先生和金玉铃在边上休息,陆先生叫了两杯可乐,于是有了这次约会。头一次约会,他们都单刀直入。这就是中老年的干脆利落了。一说到房子,陆先生马上把金玉铃看作“我的女人”。
陆先生对于房子的承诺是有根据的。陆先生住的老房子要动迁了,18平方米,却住了5个人,有8个户口。陆先生拥有户口的优势,得一套房子是两根手指捏田螺——笃定。陆先生给小儿子陆国柱住怕了,又盼望着金玉铃,一颗心热热地粘贴到“动迁”上。大儿子陆国超是公务员。公务员就是干部,就是官员。陆国超走进老弄堂时,总要皱着眉头说:“这里的生存环境真差!”陆国超有市中心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房,有一部“桑塔纳”,都是国家免费供应的。有一次陆国超叹苦经说:“现在谁在交税?是我们工薪阶层。我一个月个调税要交700多块呢!”陆国超老是加薪,陆国柱不服气,陆国超就开导他:“阿弟,你一脑子浆糊。我们加了薪水,就要消费。我们消费了,你们工人就有的生产。这样才能搞活经济,你懂吗?”陆国柱嘟哝着说:“怎么你老是涨工资,我还下岗在家里呢?”陆先生想:“大儿子肥得流油了,也不会在乎这破房子。问动迁组要两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最好是环线以内的,该不会有问题。”
对于房子的想象越来越美好,陆先生的眼睛弯成两钩新月,很柔和,甜蜜地看着金玉铃。一刹那,金玉铃被这眼睛击倒了。金玉铃很久没有接触到男人的这种脉脉含情的目光了。金玉铃没有料到自己这么轻易地被男人掠去了心思,脸庞红扑扑的。他们都很久没有感受过被人关怀和注重的滋味了。他们突然地激动起来。陆先生说:“金阿姨,只要你不嫌我,我一定会对你好!”金玉铃娇憨地说:“你说什么呀?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陆先生却捉了她手一握。陆先生觉得她的手很粗糙,却还能微微颤抖。陆先生知道她触电了。顿时,陆先生的心也噗噗地跳了起来。
陆先生回家的路上,心里悲悲切切的。陆先生不停地想他的妻子,国柱和国超的妈妈。六十年代初,陆先生在机车厂当技术员,有许多小姑娘围着他转。妻子是汽车驾驶员,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拉排挡,脚踩油门,英姿飒爽极了。陆先生对她一眼就看上了,迷住了。妻子每天上班去,陆先生都要殷切地关照一句:“当心一点,你一条命还有我一条命呢!”这话肯定不吉利,妻子就是车祸去世的。方向盘从妻子的胸口嵌进去,妻子的眼睛差点就要从眼眶里挣出来。陆先生老是在想,妻子究竟痛到什么程度,那眼睛才会如此地要夺眶而出?陆先生恨不得拆下自己的肋骨给妻子做护身符。陆先生渐渐地将妻子忘怀的时候,金玉铃又无情地勾起了他彻心彻脾的伤痛。陆先生想:“假如我有第二次婚姻,一定要把金玉铃看得牢牢的。我要跟她订个生死之约——她不能死在我的前头。我再也经受不起这种痛苦了!”
陆先生顺便到小菜场买了菜。国柱说:“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永远不分家。”因为是一家人,陆先生就天天买汏烧,给儿子媳妇孙子当佣人。陆先生还有余热可以发挥。陆先生在一家乡镇企业当技术顾问,也没什么事情,需要的时候,乡镇企业就来一辆“桑塔纳”接了他去。为此陆先生每月多了1000元收入。陆先生每月还有700多元的退休金。陆先生想:“只要我还有这能力,就让他们享用一点吧!很小就是没娘的孩子,不到四十岁就下岗了,也算是苦了他们。”有些事陆先生是看不下去的。国柱年纪轻轻,也不去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麻将倒是天天要摸的。有些话也不中听。国柱说:“爸爸,你要钞票做啥?吃光用光,到头来两脚一伸,还不是我们的?”陆先生都忍着。陆先生痛惜着儿子孙子呢!
陆先生想,应该和儿子交流和沟通。陆先生想把他和金玉铃的事情告诉国柱。陆先生为他们服务得怨了,想分开来,这就是“分开来”的最好的理由。为了表达这种意思,陆先生为他们服务得格外殷勤。陆先生买了咸肉和蹄膀,还有竹笋,烧“腌笃鲜”;还买了鲈鱼,清蒸了,用超市里买来的调料“蒸鱼豉油”精心烹制。陆先生把美味佳肴搬上桌子,国柱一家子就风闻而来。他们情绪都不错,伸两根手指当筷子拈菜,啧啧地吃。他们都习惯于这样地吃陆先生。陆先生赶紧盛饭,一碗碗送过去。他们风卷残云地吃了,把碗一推。儿子说:“爸,以后的伙食要维持在这种水平上。”陆先生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国柱,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国柱找牙签剔牙,说:“爸,你会有什么事情?我们的事情才是你的事情呢!”陆先生是手脚重了起来,碗盏咣咣响:“国柱,我是我,你们是你们。”陆先生看了媳妇一眼。这种事情,当着媳妇的面,说不出口。国柱心不在焉了:“爸,我们是协作互助的关系。以后你老了,做不动事情,我们就照顾你。”国柱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簿,打电话,约麻将搭子。陆先生幽幽地叹口气,端着一大堆碗到灶披间去洗。国柱对孙子咋咋呼呼地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千万不要跟爸爸那样去当工人。英语学好了,电脑弄弄熟,到外国赚大钞票去!”国柱踩踏着他对儿子的嘱咐声,间谍似地身子一闪出去了。打麻将,砌方城,学文件,搬砖头……儿子对所有的人都有要求,唯独对自己没有。陆先生洗碗时觉得自来水很冰手,碗都油腻腻的,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盆子,一只金边碗盏,一把调羹。
陆先生心里乱糟糟的。陆先生想着儿子和金玉铃,一会儿一把心火从肋骨里烧出来,胸膜里毕毕剥剥地火星子乱溅;一会儿又有一股冰冷的泉水从心眼里冒出来,惹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陆先生最担心的事情就是逼着他在金玉铃和儿子中间做选择。陆先生要恋爱也要儿子。陆先生觉得他再婚伤害了儿子的利益,所以很内疚。因为这内疚,陆先生要想补偿,所以就格外讨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