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在老家,祖母丧事已毕,第二天她就要下乡去,晚上无人,她把堂嫂堂弟叫在一起,在煤油灯下说:“如今上人都没有了,我们是祖上中过举的人家,再穷,老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守住。现在属于各房的公产就是西边的花园,围墙还好好的,外姓人家占不到,我不在街上,园子当然由你们两家管,你们把它种菜,或者栽树,都随你们,但谁也没有权利卖它,如果要在上面盖房子,也要事先商量。”堂嫂和堂弟都点头称是。她要堂嫂把老家的地契找了出来,看了一下,说:“这个一定要收好,是我们三家的命根子。”堂嫂堂弟对她都肃然起敬。
但是,后来老家的花园还是失去了,既不是外姓侵占,也不是卖出,而是被公家征用了,连同巷子拐弯向西孔家留下的空地。那时她已好久没有上街,回到老家一看,空地上新房子已在盖顶。她站在巷子里和天井里望着那雪青鲜亮的新房子,怎么也不能服气。堂嫂堂弟在她面前不敢出声,但她也不能怪他们,公家是阻挡不住的。虽说明知不起作用,她还是拿着地契,带着堂嫂堂弟到房产公司去谈话,她得到的回答当然只有一句;“土地为国家所有”,但她也丢下一句有力的话说:“这地契也是社会公认有用的,将来如果有必要,我们还会来找你们!”她带着堂嫂堂弟从房产公司出来,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要抢在公家的前头,如果他们有钱早就在花园空地上砌起房屋来,不就没有事了吗?
有一种说法在街上流传:长期出租的房屋被公家注意上了!这种说法使她害怕,何况她在城上连户口也没有。她还想到,她的父亲虽没有被谁定为“汉奸”,却有着“汉奸”的恶名,也确实在伪县政府里任过要职,这种政治历史问题对于房产大为不利。她在南乡柴墟亲眼看见夫家的房屋怎样就被没收了。她坐在堂嫂那边,前想后想,想出一个主意。当天晚上,她上街买了几个小菜、一瓶烧酒,让堂嫂去把租她房子住的房客请过来。房客老丁是小商店里的职员,为人老成、讲理,受请十分不安。她举杯请老丁喝酒,眼泪就流了出来,老丁更为不安、忙问其故。她就把她的身世和这房子对于她的重要诉说了出来,而后请老丁能帮她一把、答应她一件事情、老丁想了一下,说:“如果是房子上的事,你要我怎样,尽管吩咐。”她就说出了她的办法:这房屋以及半个堂屋,她以后不再换房客了,原先与老丁的三年期限延长为二十年,这二十年她决不增加房租。老丁说:“行!”她要老丁做到的是;与她签一个卖屋的约,说这间房屋以及半个堂屋是她卖给他了,就由堂嫂堂弟做证人,一式两份、各自保存,不管有谁来查房屋,就以这个约说话。老丁一听就明白了,很仗义,说:“我晓得了,另外我再写个保证给你密藏,二十年后这房屋我无条件归还给你。”她说:“老丁,难得你这样仁义的人,我尊称你丁大哥,你帮了我这个忙,我的祖宗地下有知都会感谢你、保佑你!”她就把一杯烧酒喝了,嗓子眼里烧得火辣辣的。老丁也站起来把酒喝了,立即就动手写约、写保证、盖私章,做成了这件大事。
她怀里带着那份卖房约和保证书回到乡下,把它们密藏不露,在乡下静观时事。果然,后来的岁月纷纭复杂,混乱之际城上不少人家多余的、出租的房屋被“冲”掉了,而她的房子是老丁一家稳稳当当住着没有碍事。
二十年来老家巷子变化很大,该老的人老了,该长大的长大了,死的死了两个,生的生了不少。她走进巷子,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也许只是老了一些。但有一种感觉是不同了,仿佛她从前是巷子里不言而喻比较重要的一个主人,而现在却有点像个偶尔走来的陌生人了。桂华早已定居在无锡,李兰也早已回来。李兰跟大军走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就带着当局长的丈夫和两个女孩,后来又生下两个男孩,把还有她奶奶住着的老屋挤满了。她和李兰没有发生什么交往,即使她上街到巷子里,也不去拜访李兰,小时候的情谊实在早已看得很淡,谁都是在现实中生活。在孔家和她家空地上建起来的新房里居住的人们,她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见到老老少少的一些生面孔,那些老老少少也把她当作生人,不打一语、擦肩而过。
老家的状况毫无起色、令人沮丧。大房那边:堂兄在上海自杀,大侄儿在上海生了两个女儿,大侄女远嫁武汉,堂嫂猝死在到武汉去的轮船上,家里是二侄女与三侄女住着,各自招了女婿在家,把那边的屋子住满了;二房那边;堂弟娶了老婆,生了三个女儿,把堂屋的一半隔了过去,一家人挤得转不过身。她从乡下回到老家,可以说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就在老家天井里站那么一会儿,大感孤独。喝水、吃饭,都到对门桂华家去,桂华的妈妈几十年来保持着对她“素梅姑娘”的尊敬。她对老家的雄心已经去掉大半,把大房、二房、三房当作一个家族来看待和振兴,想让老家在整体上重现昔日的荣耀繁盛,不但无能为力而且成了空想。朝前看、往后想,她真怀疑她的祖上是否做过什么缺德的事情?事实上从她的父辈开始,这一门这一姓就急剧衰败,如今简直可以看作是完了……
老丁把房子如期归还给了她。二十年前的老丁是五十岁的人,二十年后是七十岁的人了。老丁白发苍苍、牙齿掉了一半,就像是她的房子的忠实看守人。她对老丁说:“你这样讲信义,真不简单!”老丁对她说;“真不简单的是你!”把大拇指朝她竖着。从她这里搬出,老丁夫妇就到他们的女儿那里去过。人去室空,她看到的又是父亲死后她所看到的房屋,只是从屋顶到墙壁望去已更为陈旧,在说明着岁月的流逝。
仿佛该她时来运转了,她在南乡办学的第一批学生当中的一个,做了城里的副市长,成了她用得着的人。她本来还担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这个小学生会不认她这个老师,没想到待她是分外客气,对当年能及时得到她的启蒙教育甚为感谢,对她的身世也很知道。借着这个副市长的力量,她的第三个儿子就由柴墟村的人变成了街上的人了,好在她是国家教师,子女本来也都是城镇户口,这也好像预先得到了鬼神的暗助。
几十年来她精打细算专门积蓄下了到老家来翻建房屋的资金,儿子的户口在老家巷子里一落实,她就来忙屋了。经过与堂弟协商,她的那边先动了手把父亲的房间加上半间堂屋拆掉,再加上父亲房间所面对的一部分天井,一块地皮也就有五十多个平方,在上面建成了连在一起的两间高高的大屋和一间小屋,打的是楼房地基、做的是水泥平顶,随时可以在平顶上再加建一层。建这个房屋她一整个十月都住在街上,看着房子一砖一砖地砌起。也靠了那个做了副市长的学生给城建部门打招呼,建房当中一切顺利、没有麻烦。
因为翻建房屋,她成了巷子里的新闻人物,本来不知道她的知遭了她、小一辈人明白了她是巷子里上一辈的人。“素梅回来弄房子了!”这句话像什么似的在巷子内外传开,她相信,她家祖上的荣耀也就被人们重新提起。“我一生为自己要做到的,终于做到了!”她心里万分畅快。镜子里的她虽是中年的风韵,但她在岁数上该算是老年人了。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她认为她在生活中是强人、是成功的人。
她的第三个儿子多么像她的父亲啊,严格地说,是像她的父亲年轻时的样子,长方脸盘,高宽的额头,清秀中有三分英俊。如今,儿子每天气宇轩昂地进出于老家的巷子,成了那里新一代的主人。儿子将在老家娶妻、生子,作为她父亲的后代在那里生存、繁衍。多么好啊。生活让她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