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吆喝完人群,就给我解释说,不是说我们为难你,前段时间发生了好几起盗鞋事件,顾客没有穿鞋进入超市,然后挑一双价钱最贵的鞋子穿在脚上,大摇大摆地就出去了。他请我谅解,支持他们的工作。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这样吧,你进来吧,我陪你去挑鞋。”
就这样我一直跟着他到了超市二楼卖鞋的地方。保安负责人一个劲儿地给我推荐那些最贵的鞋子,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挑来拣去的,终于选了一双最廉价的人造革凉鞋,试了试合适以后,我对他说:
“我这下可以穿上鞋出去吧?”
他说:“那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他弯腰从鞋上揪下那个打印着条码的纸牌子。
看着这个人高马大穿月白衬衫扎黑领带的大男人像孙子一样躬着身子在为我服务,我心里直爽。刚才在街上和超市门口受到的冷眼和嘲弄,都烟消云散了。他手里拿着那个纸牌,领我往超市出口那里去结账。他走着拧头问我:
“先生,看你还买什么东西不?”
“不买了。”我心说了,妈妈的,刚才门都不让我进,这会儿又动员我多买你们的东西,老子才不为你们多做贡献呢!
走到超市出口,我还是没有保持住自己的报复心,禁不住要再买一点东西。我口渴了,天本来就能热死人,再加上刚才在床上用力在街上奔跑,我急需补充水分了,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带烟。我就买了一包五块钱的烟,又从冷藏柜里抓了两瓶矿泉水,两个大雪糕,结完账就走出了超市。那个保安负责人在我后面说:
“先生慢走。欢迎您下次再来。”
我扬长而去,理也懒得理他。他跟刚才挡我进去的保安在我身后哈哈大笑,他们大概又在议论我了,议论就议论去吧。我钻进街道上十字路口那里的一个地下通道里,又吃又喝地享用了雪糕和矿泉水,然后点上一支烟,心不跳了,气也不喘了,这下没事了。
我从地下通道里上来,在灼热的阳光下走着,已经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打量满街上忙着跟生活斤斤计较的人们了。
往家走时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四年前的我瘦得跟蚂蚱一样,要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容易那么优美地从窗子射出去。我后来一直都为我的那一次弹射得意,它是迄今为止我的一个人生高度。不过,我现在可是胖了,只不过添了一点肉都添在肚子上,胳膊腿依然没有变,还是像蚂蚱腿一样。所以,她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做俯卧撑。
可是她今天却要打断我的俯卧撑。她进门以后我想接着做俯卧撑,她站在那里就质问了:
“你昨天晚上干啥去了?”
我不吭,继续做我的俯卧撑。她说:
“你说话呀?”
我没法再做了。她这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大衣也没有脱就坐下了。我看着她抽烟,边抽烟边淌眼泪,烟放进嘴里的时候,那道泪河就中断了,泪水往她嘴里灌。烟一拿出来,那泪河又接上了。她就着眼泪抽烟。我想那烟一定都是咸的了。
她是这四年间跟我在一起时才越来越学会哭的。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她过去跟他在一起时不哭,准确地说也不是不哭,而是哭的时候不流眼泪,眼泪都顺着腔子流进肚子里去了。她说,在他面前,哭没有用,因为他就不是人。她说这话我信,女人不仅为悦己者容,也为悦己者哭。这四年间,我是眼看着她一天一天地越来越会哭了,眼泪也越来越多了。
她手腕上的疤痕就是四年前留下的。那把裁纸刀帮助她解脱了,要不就怎么也过不去。我跃窗而逃以后,他就把门踹开进去了。她那时候紧紧地攥住那把裁纸刀,不是要杀人,而是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下。这样一个现场让人家抓住了,不割也实在过不去了。看见那喷着泡沫的血涌出来,他就瘫软了。她说,他晕血。并且发挥说,好多男人都晕血。不过,我没有试验过我是否也晕血。四年前暑天的那一期国画班,因了这事就没有再办下去,因为他整天都蹲在我那间办公室门口等我,接着就干脆睡在里面守株待兔,扬言要剁了我。她后来跟我说,他只是个赖子,其实也没有胆量剁人。他把我办公室的东西都卖光了,一卷一卷的新宣纸跟那些馆里发的学习资料啊废纸啊全都当废品卖了。我们馆长那些天幸灾乐祸地支持他在我的办公室里住下去,还给他送水递烟。馆长一天也不停地寻欢作乐,却希望其他人都像骟狗一样老老实实。不过,不久那个扬言要剁了我的人在入冬的时候被弄进去了。
这个消息当然是她告诉我的。我也就是在这时候才知道他吸毒,并且以贩养吸,犯法了。她在说到这些事的时候显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就好像在说他到哪儿闲逛去了一样。她进而告诉我,他已是几进几出了,怪不得她满不在乎。她说:“他迟早要死到里面。”她在乎的似乎只是她左手腕上因我而添上去的那道疤痕。我就是在她手腕上包着的纱布去掉以后捏住她的手仔细看过那个疤痕的,我看到那里的疤痕绝不是一道,而是有好几道,泛红的新伤疤叠印在几道泛白的老伤疤上面。她虽然没有跟我提到老伤疤的事,但我那时候就想到,她在他面前的割腕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我没有说破。在我们欢愉的时候,她会把那只有伤疤的手藏起来,怕影响我的情绪。而一旦我们闹不愉快了,她准会给我绾袖子,把手腕上的疤痕当作资本摆在我的面前。我渐渐也明白,并不是她在乎它,而是要我在乎它。女人对于男人,总是要有一个拿法,这道疤痕就是她对我的拿法。不过,要是早知道他吸毒,我当初或许就不会进入她的那个属于吸毒者的通道了,据说肝炎之类的病毒都能通过这里传染,我就担心我会不会也从这里染上毒瘾。四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有。看样子,那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她继续就着眼泪抽烟,抽完一根再接上一根,把烟递到嘴边抽一口,就继续那么高高地举着手腕,嘴里嘟囔着:“我冒着生命危险割自己一刀,还不是为了你。你却这样对待我……我那时候咋不把自己割死呢……”她一说话眼泪就在嘴上扯丝。
我觉得既然在一块儿了,就不要说什么谁为了谁。我不也在付出着代价吗,假如他往后出来要真的把我剁了呢?不过我没有说。我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说:
“好了好了,我真的没有干啥。”
她说:“那你给我说,你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
我如实说:“倒是跟一个人在一起,不过……”
“女的?”她抢过话。
“嗯。”
“好么,我想着你就是这样。”
“不过,”我说,“她是个小女孩,我们相安无事。”
她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嘴一撇说道:“你骗鬼去吧!你们这些货色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个馆长不就是专找女孩吗?”她说着就从沙发上拽过她的大衣要往身上穿,刚才被怒火暂时打断的泪河又接着流动起来,她站起来说:
“女孩子好么,女孩子当然比我这黄脸婆好么。我走就是了。”
我一把拉她坐回到沙发上,我也有些火了,我说:
“你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你再走也不迟啊!”
送书的女孩打完电话,我正在给她准备买书钱,我这种六楼顶层的房子她转眼间已经噔噔噔地爬上来敲门了。我拉开门,天已经擦黑,楼道里的那个灯永远都不亮,对门的人不管,我当然也不管。虽然买一个灯泡换上只是半包烟钱,但没有人愿意去做。我说:
“进来吧。”
她进入屋里的灯光下,我才看见她头上身上落满了雪,我说:
“下雪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女孩轻轻地喘息着说。
“噢,我还没有注意。”我看到她头上的雪,额上的发梢挂着水珠,脸上红扑扑热气腾腾的,“你也不打个伞?”
“我出门的时候还下得不大,星星点点的,越下越大了。”
女孩站在刚进门的地方,她从雪青色的棉夹克里往出掏书,说:
“我怕把书给你下湿了。”
我接过书,书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我问她:
“都送完了?”
“你这儿是最后一家。”
“那就坐下歇歇吧,我给你拿毛巾擦擦。”我看到她底下穿的那条泛白的牛仔裤上,膝盖那里也湿了两大块。
“没事没事。”她很懂事地笑笑,依然站着。她每次来送书都是这样。
我从卫生间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她说:“快好好擦擦,看浑身都湿透了。”
“没事没事。”她老是那句话,却不接毛巾。
“擦擦嘛,我这毛巾有毒啊?”我有点不高兴了。
“那好那好,”她这才接了毛巾,“呵呵,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经常给我送书啊。你坐下歇歇吧,我给你准备钱。”
她这才在沙发上浅浅地坐下。她说:“你看看书好着没有?”
我拆开包装,翻看着两本新书。现在的网络购书还是好,不用出门,还可享受不小的折扣。她坐在旁边看着我手里的书说:“你买这些书我连听都没有听过。”
“没事么,瞎看呢。”我说,“现在买书的人多不多?”
“不多,都是买生活用品的人多。”她说,“不过,你们读书人还是好,看着挺充实的。”
我苦笑了一下,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充实不充实啊,不过我没有说。我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新的汗腥味儿,比成年女人身上那种硬要被各种化妆品遮蔽的味道好闻得多。我问她:“你多大了?”
她说:“你看呢?”
我端详了她一阵,说:“看着还是个小孩呢!”
“呵呵,反正是个大人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阵鞭炮声,有远的有近的,她说:
“今天街上热闹得很,走都走不过去。”
“为啥?”我问道。
“明天圣诞节啊!你不知道?”她惊讶地盯着我。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常常是会不知道日期的。怪不得外面有人放鞭炮呢,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概把圣诞当成中国的春节一样的节日了。
她掏出钱包,一毛都不少地给我找钱,我说那几毛钱就不要找了,她却要一丁一卯地找清,每回都是这样。完了站起来说:
“那我走了。”
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来接,她对着手机说:“我不去,我今晚还有事呢。……真的有事呢,真的。我……我家里来人了,就是就是,我不骗你……”
她推脱半天才把那个电话结束掉了,完了拿手机的那只手就停在那里发愣,眼睛里一副茫然的神情。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突然间像有心事似的,声音凉凉地说:“那我走呀。”
“呵呵,看来有重要约会啊!”
她往门口走着又停下来,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紧接着手机又响了,她接通了说:“真的,我家里来人了,我今晚不回去住。真的,骗你是小狗,你……你不要在那里等了。”
接完电话她又愣住了,站在那里不动。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她突然叫了我一声“叔叔”,说:“我在你这里再待一会儿好不好?”
刚说完又立即说:“唉,我还是走吧。”说完却依然站在那里不动。
我赶紧说:“你先坐下,看我有啥能帮你的不?”
她应声坐回到沙发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装作轻松地笑笑说:“没事没事。叔叔我再坐一会儿不影响你吧?”
我说:“当然没事,你多坐一会儿我很高兴啊。”
“我阿姨回来看见我不会骂你?”
我说我就是一个人,她所说的阿姨早几年前就分手了。当然我没有说我现在事实上还有一个在纺织厂的手腕上有着割痕的阿姨。她说:“叔叔,那我就在你这儿多坐一会儿。我就怕影响叔叔看书呢。”
这个小女子诡着呢,我明白她开始频繁地叫我叔叔是在祈求安全,让我把她看作下一代而不是一个女人。你还甭说,这几声叔叔叫下来,我内心里还真的就想到了我的女儿,女儿跟前妻在一起生活,她比这个女子大概小一些吧。我想到我还没有吃饭呢,就问她:“你肯定也没有吃饭呢,就在我这儿一起吃点吧?”
我看到她喉部动了一下,却听到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中午吃得晚,这阵子还不饿。我一会儿回去吃。”说完又在那儿发愣。
我知道她肯定饿了,我说:“我给咱打电话叫一个蛋糕,咱们也在这里过一下圣诞好不好?”
她说:“不用不用,蛋糕贵得跟啥一样,咱花那钱干啥。”
我说我也没有吃饭呢。她说:“那我给咱做饭。我会擀面,我在家里时老是给我爸擀面呢。”
我立即说那太好了太好了,整天吃方便面实在把我吃烦了,就想着能吃一顿手工面。我看着她那湿漉漉的衣服说:“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找衣服你先换上,把你那衣服放在暖气上一会儿就干了。”
家里前妻留下来的衣服不少,有些还是新的动都没有动过。她就是爱穿好衣服,这也是她离开我的原因之一吧。
“不用不用,在身上一会儿也就干了。”她说。
这女子干活挺利索的,她先把我那久不使用的厨房好好清洗了一番,然后就十分熟练地擀面。案板小,她就一张一张地擀,她把面袋里本来就不多的面粉全都擀成了面条。说实在的,我过去对农村出来的姑娘有偏见,她们一个个长得茁壮而廉价,脸没脸相,身没身形的。而眼前这个姑娘,却不但长得白净好看,身材也苗苗条条的。她一猫腰干活,那件雪青色的夹克就会提上去,后腰上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让我心里顿时荡漾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滋味儿。我赶紧移开目光,想看,又不敢再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一下子上去抱住她。一个腰里扎着围裙的女人站在灶台前叮叮当当地忙这忙那,恍然间又让我回到了昔日妻女团聚的日子,突然想到家里没有女人的日子似乎已经很久远了,虽然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