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老家,听说饿哥也回来了,住在西关外的一处廉租房里。因为离家日久,小城变化也大,我已不认识去那里的路径,托人带信请他过来见一个面,说说嫲嫲的坟,顺便就在我家吃饭。带信人转告我,他知道我回来了很是激动,还问我长变了没有?
吃饭时他并没来,害得我们的饭菜都等凉了,直到饭吃罢了才听有人敲门,梆梆梆梆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我料定是他,开门一看果然就是,比分别的时候自然老了很多,穿得还算干净利索。他那只还没落下的手边就是门铃,想必他是激动得忘乎了所以,要么就不认识。他用这只敲门的手和我握着,另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抠着牙齿,似乎是证明自己已吃过饭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而且冰冷,我明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在外打工,来的路上又被风吹的原因,但我依然觉得我们兄弟多年不见,彼此已经陌生得厉害,不单是他的手,也不单是他满脸的皱纹和半头的白发。我拉他坐下,沏一杯茶给他,他举到嘴边就喝,我担心把他烫着,又夺下杯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饿哥颇有些不自在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面,过会儿又换了另外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抠着,而且越发地下功夫,连上半个身子都偏向了一边。
“你去看过了么?”我接着托人带给他的话又问他说。
“看什么呀?”他反而惘然地问我。
“嫲嫲的坟!都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哦……这些年我一是没有回来,二是回来事情也多,我都……唉……你去过了?……”他的神情暗淡下来,嘴里含糊其词地回答我说。
“我还是上次回家去看过的,那天晚上又黑,都没认出坟在哪里。这次我想能不能给嫲嫲重新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
他先是直着眼睛看我,接着就把头低下去,在地上四处地打量着,像是寻找砌坟立碑的砖石。
“能不能啊?”我又追问了一句。
“这事,我得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还有你侄儿……”他不得不回答了。
原来我有嫂子和侄儿了,我没想到,我应该想到的,他今年已是四十出头的人。我记得嫲嫲在世的时候最害怕他将来找不到媳妇,不能把他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因为饿,他身材矮小,发育不良。嫲嫲的丈夫死得早,他们家是三代单传。
“啊,我都忘记问你了,你快带我去看看嫂子和侄儿!”我在心里祝贺着他,眼睛就在屋里搜索亲友们送我的礼物。
他的身心暂时获得了解放,迅即起身,带我步行去西关街后面的一条小巷。他人矮腿短,却在前面走得飞快,路上又转弯抹角,我必须紧跟着他才不会掉队。走到一扇木头发黑的小门前他站住了,人在门外就对着门里尖喊了一声:“莺儿,添儿,叔来了!”
一个身子能把他装进去的女人应声而出,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直着眼睛看我,长相像饿哥小的时候,眼神也像饿哥听说我要给嫲嫲立碑的时候。女人富态的脸上笑出一抹红晕,她一定无数次听说过我的名字:“这就是妈带过的莽娃吧?今儿可算是见着人了……”
“嫂子好,侄儿长这大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罪过!”我的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嫲嫲的坟没有了,饿哥都不知道,这不也是他的罪过吗?
名叫莺儿的嫂子给我搬来一把竹椅,转身又要给我沏茶,我用手拦住了她:“莺嫂你也坐下,刚才我和饿哥说想给嫲嫲重新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嫲嫲本来是有坟的,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饿哥说这事需要回来和你商量一下,还有添儿,添儿上学了吧?”
“给叔说,读三年级了,在外面读的,才转学回来……”莺嫂毫无准备地愣怔了一下,利用和添儿说话的工夫,抓紧考虑着我前面的话。
添儿大概不想鹦鹉学舌,望着我迟迟不说,还把身子往后退着。我就主动拉了他的手问:“三年级了?好!见没见过奶奶的坟?”
“快给叔说,连我妈都没见过,我哪里见过……”莺嫂害怕添儿仍然不开金口,让我受了怠慢会不高兴,就又替他说了一句,一边继续考虑着。
这句话无意中把她的男人出卖了,我听出来,饿哥至少有十年没有去过嫲嫲的坟上。因为按照老家的规矩,如果他去上坟的话还应该带上自己的妻儿,嫲嫲生前想疯了的儿媳和孙子。
“哦……”我后面的话是:所以就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
“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事,可能嫂子有点儿为难,这些年……莺子你给他叔说!”饿哥递给莺嫂一个眼色,不小心正好被我看见。
“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又成家,又租房,又得添儿,添儿小时候还老得病,这一上学又要学费,七七八八,倒过来还欠了人家一屁股账!给奶奶立碑,好倒也是一个好事,可好事是好事……”莺嫂已考虑好怎么说了,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似乎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个不用你们来管,刻碑的钱,砌坟的钱,还有……总而言之所有的钱吧,都是我的,你们只负责找到那块地的主人,让他同意把嫲嫲的坟从石坎里分出来。”
饿哥和莺嫂迅速地对看一眼,两张脸上的肌肉立刻就松动了,连站在两人之间的添儿都像是吐了一口气,望着我想要弥补刚才没答的话。我能理解这一家人,世事艰难,原因都出在“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莺嫂又想起来为我倒茶,再次被我挡住,饿哥的两只手干巴巴地互相搓着,神态毕竟是有些不自在:“真是的,害得你,唉……好,这个好办,我今晚就去找人!”
“我也今晚就去找人,找个刻碑立墓的师傅。这次我回家还待三天,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做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的口气坚决得和他当年回答病中的嫲嫲一样。
“那是!”饿哥和莺嫂也同样坚决。
“另外,嫲嫲的碑文谁写?还有墓柱上的一副对联?”我忽然想起一些应有的规矩。
“不就是……我们几个的名字吗?对联?”从他的愕然中我发现他没有想到这个细节。
“碑文是对人一生的总结,必须有的,对联也很重要。那这样吧,都是我写,你只告诉我嫂子和侄儿的大名,嫲嫲出生的地方和生卒的年月日,别的都不用你管了。”我垂下眼皮,不想再看到他为难的样子。
“你嫂子大名叫李贤莺,贤惠的贤,夜莺的莺;侄儿大名叫钟继开,就是继往开来的意思;我大名叫钟承启你知道的。嫲嫲是民国七年出生,肯定是生在东城角,那里现在叫东风村了。死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三年,正月间吧,哪一天我得再回忆一下……”说到具体的日子他还是为难了。
“那你回忆起来了再告诉我,按老规矩碑文上连生卒的时辰都要有的,某月某日再不能少了!而且还要换算成一种历法,如今是共和国了你还写民国?挂历上都没有阴历了你还写阴历?就是选择阴历也得统一都是阴历才行,不能阴阳混杂,刻在碑上害子孙后代都不好记……你不会算让我来算吧,民国七年不就是公元1918年?文革第三年不就是1969年?阴历正月不就是阳历二月到三月之间?”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我再一次感到于心不忍,也害怕他耽误了我返京的时间。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我出钱,饿哥出回忆,当然我们还得共同出力。走出他在西关街租住的房子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是想记住门前的标志,回京以前好来向他们告别。他们一家三口排成纵队走出门外,莺嫂和添儿是一种送客的仪式,只有饿哥怀着当年的兄弟之情。他一人把我送出很远,临别又用坚硬的手和我握了一次,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表态负责,同时也希望我一言为定。
其实这事在我心里谋划已久,他便是出外打工挣到了钱,挣到了很多钱,我也会这样。不是为他,也不是为嫲嫲,而纯粹是为我自己的心能够从此安定,这是我多少年来一个未了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