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嫲对我和对我的饿哥是一样的,就连问这话的时候都是一样:“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
她把重音落在“死”字上,像一缕阴风在我耳边嘶嘶地响,听得我的身上发冷。我不回答,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古怪而多余。我的身边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像呼喊口号一般喊了起来:“你不会死,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神仙咋会死呢?”
那个时候,在我的老家小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呼喊口号。伴随着口号声的还有同样雄壮的脚步声和锣鼓声,以及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饿哥和我都曾经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嫲嫲不许我们去,却总有人号召着我们去。
嫲嫲的名字中有一个“仙”,取自当年的一位算命先生,为此她的东城角娘家被那人背走了三升糙米,也不知这个字有何禅意。二十年后饿哥的名字也非这位先生莫取,但那一年他已无米可背,取完这个饿名,这个给人算命的瞎子自己也饿得一命呜呼了。
“我要是死了你们来看我不?”已在病中的嫲嫲对我的沉默表示失望,不过也不满意饿哥喊的口号,她坚持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一遍她把重音落在了“是”字上。“要是”二字在我的家乡,和语文课里的“如果”“假如”“倘若”是同义词。
我的饿哥只好又坚定地喊道:“我们就给你立一个碑,年年去给你烧纸!”
我仍不回答,我甚至对这个古怪而多余的问题产生了反感。嫲嫲用她正在昏暗下去的眼睛,发现我双眉间皱起两根短浅的竖纹,竟深叹了一口气说:“白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这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门外的口号声、脚步声、锣鼓声和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里了,直到十天以后才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我追认它是嫲嫲这一生中最后的声音。
嫲嫲是我的保姆,把我从出生带到上了小学。那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我的饿哥二十二岁,在一条危险的公路上做挑石工。
十天以后嫲嫲真的死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死,如能想到我就不会进南山去学木匠,如能想到我就会像我的饿哥那样坚定地回答她。我的声音比我尖嗓子的饿哥粗壮得多,我如那样答了,嫲嫲就不会在她临终之前叹出那样一口气,并且说出那样一句绝望的话来。
她的东城角娘家的一个兄弟,饿哥叫舅舅的,用一口金匣将她潦潦草草地葬在屋后不远的一块荒地里。所谓金匣,就是未曾上漆的薄棺,由六块浅黄色的木板钉成,木板上面时而会有一只睁开着的黑色的眼睛。这是我事后听说的事,从咽气到下葬,我都不在她的身边。后来过了很多日子,黑夜里我被饿哥引导着,在一支手电筒的照射下找到一堆砌成坟样的乱石。
我违背了饿哥的誓言,饿哥本人也是,我们都成了言而无信的不孝之子。那个时候,我们已穷得没钱买火纸,也没人卖那种黄色粗糙不能写大字报的纸张,国家不允许为死人做这无益于文化革命的事。我们只在坟前站了很久,我依然沉默,饿哥用他的尖嗓子小声说:“妈,莽娃来看你了!”
我仿佛听到一只秋虫的叫声,身子从内到外一颤,怀疑这虫子是嫲嫲的魂魄变的。
又过了一些年,我从京城回到老家,看望了我的父母,第二天又去看嫲嫲的坟。这一次不仅我有了买火纸的钱,小城里也多处都是卖火纸的摊点,东城角的拐角处就有一个,家乡人以响应国家提倡孝道文化的名义,轰轰烈烈地为死去的亲人烧起纸来。我的饿哥不在家里,他又去了另一条公路干活儿。夜色下我独自一人来到东城角的拐角处,买了足够的火纸提在手里,去寻找埋了嫲嫲的那块荒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那堆砌成坟样的乱石不翼而飞。我猜想或许饿哥多年不去祭扫,那个名叫坟的土石堆上应该长满了草,就循着有草的地带一通乱走。然而仍没找到长草的坟堆,只发现了一道过去没有的石坎,坎上零星种着十多棵铺地白菜,坎下是一块斜坡,有几行青皮萝卜栽在坡上。
我就明白,这片荒地已被人开垦出来,嫲嫲的坟成了这道石坎的一部分。我实在认不出究竟哪里是它们的分界,转来转去,最后只能把手里的一墩火纸解散,几张一沓,折成锐角,沿着这条石坎码出一条黄色的长龙。我用火柴点着了它,让它自始至终地燃将过去,亲眼看着那条长龙渐渐地由黄变红,变黑,变灰。一阵夜风吹起,悄然将一片片纸灰吹向石坎,落在坎上的白菜和坎下的萝卜地里。
我的心也随之落下,这会儿居然觉得完成了嫲嫲生前的问。
但一走出那片被石坎一分为二的坡地,我便顿时又感到不能安生,嫲嫲的坟呢?她说的是到她的坟上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