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钟,变天了。先是太阳变黄了,光线薄薄的,再就是起风了,风从郊外过来,一路攻城掠地。马路两边的行道树,全往一个方向狂摆。树叶死鸟一般哗哗坠地,又和着地上的灰尘扬起来,一起直扑过来。
老麦正上坎,因此他感受到了双重的压力。
老麦的三轮车,堆得满满的。先是一张板,两张桌面那么大,横盖在车厢上。板下面码了一车厢的书报杂志。板上面压着两条钢筋焊的支架,担板用的。一张小马扎,一把靠背椅。另外还有一把硕大的“可口可乐”遮阳伞,颜色已经发白,撑开了能罩住一张床。除此而外,老麦的三轮车把上,还挂了另外两样物事:一把旧二胡,和一把崭新的,装在琴盒里的小提琴。
老麦的打扮也跟别人不一样:大背头,油光可鉴;一副墨镜,几乎罩住了小半张脸;肥胖的身躯,套一件深色的羊毛衫,领子里露出鲜红夺目的领带。
老麦就这几年才发胖的,两百一十多斤,走路都有点喘了。本来从他家里到他摆摊的地方,也就五百多米,出了家属院拐个弯就到,可他每天早上都要来个南辕北辙,蹬着三轮,绕行五六公里。为什么呢?为减肥。这是朱美兰想起的法子。老麦懒,早上不到八九点不起来。又贪吃。见他吃饭都吓人,用盆。朱美兰想控制他饮食,老麦不干。老麦说,生死由命。
其实老麦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厂子刚关门那几年,两口子生活无着的时候,老麦依然风风火火,哪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变化是在小麦出嫁以后,他似乎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老麦的三轮车在风中几乎停滞。他脸上冒着汗汽,肥阔的胸口一起一伏。还有四百米就到地方,几乎已经能看到西太湖路上黑压压的人头了。一片宽大的树叶,翻滚到他面前两米的地方,突然一跃而起,“啪”一声巴在他脸上。老麦伸出肥厚的手指,扯下树叶,甩到地上。第二片又呼啸而来,再次将他的胖脸蒙个严严实实。老麦想起了朱美兰的二表爹,前几天没的,脸上就蒙了这么一张黄裱纸。扯下树叶研究了一下,是一张半青不黄的梧桐叶子,比扇子面小不了多少。老麦笑了笑。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不生气,他心情很好。就是觉得这风有点他妈的欺负人,有心上去扇它两巴掌,确实又找不到对手。索性下了车,把车推靠边,自己找个背风的地儿,抽根烟再说。一边观察满大街的,走的站的跑的骑车的人,在凉嗖嗖的秋风中瑟缩。
西太湖路上,朱美兰已经封了炉子。守在老麦的地界上望眼欲穿。
朱美兰能起早,她一早五点钟不到就来捅炉子。她每天只和二十多斤面,炕两百个烧饼。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卖完了就过来等老麦。给他留三个烧饼当早饭。老麦来了还要帮他支摊,支完了摊再去买菜回家做午饭。
朱美兰的烧饼在这一带小有名气。首先是型好,别人用手,她用模子。这是老麦想的法子,老麦手巧,自己拿白铁皮给她敲了两模子,一圆一方。圆的甜方的咸。这样就保证了每个烧饼的形状和大小基本一致。其次是料足,甜的里面有豆沙,咸的里面有肉末。最后是功夫足,朱美兰干什么都性急,就是炕烧饼不急。反正就两百个,多了也没有。早上就这么点事,家属院的牌局又支不起来。所以她的火烧得不虚不亢,烧饼出炉得不紧不慢。炕出来的烧饼个个焦黄透亮,咬一口外脆里糯,香气扑鼻。
全西太湖路有三家烧饼炉,想吃朱美兰的烧饼你得赶早,过了九点一定没有。另外两家倒是饼源充足,从早到晚,随到随吃。
朱美兰今年五十六了,一年前就办了退休,按家属院的说法,是进了保险箱了,每月能拿个千把块钱退休金。老麦呢,再有两年也到点了,按家属院的说法,半个脑袋已经挤进保险箱了。所以两口子在经济上并不争较。老麦常说一句话:留口饭给别人吃。他自己的生意也不当生意做。西太湖路有三家报摊,另两家早早开市,迟迟收摊,一天到晚不断人。老麦呢,早上九、十点钟来,晚上天一黑就回去。中途还要回家吃个午饭,睡个午觉。回家的时候弄块塑料布往报摊上一蒙,上面支块牌子:午间休息(12:00—14:00),标准的颜体,是老麦亲手所书。老麦在工会呆过,练过几天书法。除了这块牌子,老麦还有一块牌子,和这块大小一模一样,上书:非零勿扰。用在营业的时候,往报摊上一支,省去很多烦恼。
原来可不是这样,刚下来那会儿,确实紧张了好几年。两口子在同一个厂,厂子被一锅端了,一块下来的。家里一下子没了收入,就算老麦当了那么多年干部,他也一下失去了主张。还是朱美兰的表姐夫给他们提供了西太湖路这块地方。要说老麦和朱美兰,真能算得上西太湖路上元老中的元老了。那时候的西太湖路,就像还没开埠的码头,没几家做生意的。三米多宽的石子路,两百多米长。一头搭在一条南北向的叫作“合作化路”的主干道上,一头伸进一个叫“朱大鄞”的城中村。路的一侧,顺着自行车厂的围墙,朱大鄞的村民搭了一溜排的小房子,当门面出租。老麦和朱美兰,租了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租书和碟,对象主要是在朱大鄞租房的科大的学生。开头几年确实赚了几个钱。后来被文化局的抄了一家伙,书和碟基本都是盗版,狠罚了一笔。跟着又被抄一次,老麦就改行了。进一些书报杂志来卖。收益一落千丈,糊口都勉强。朱美兰就回娘家找人学炕烧饼,学会了匆匆在老麦店子的斜对面支起了烧饼炉,没成想一炮打响。
朱美兰炕了两年烧饼,老麦在店子里充了两年瞌睡。那时候朱美兰还没退休,她每天要炕四五百个烧饼。朱美兰不要他帮忙,嫌他碍事。老麦呢,放不下架子。两下正好。又过了两年,到了前年,市里大拆违,配合西太湖路改造,把那一小溜门面拆个精光,老麦没了栖身之所,由小店主一下降格为小摊主。老麦差点就不干了,反正朱美兰已经拿退休金了,烧饼卖得也不错。他呢,过两年也到点了,再说报摊又赚不了几个钱。可是不干又干什么呢?人总得有个事做吧。老麦原来在厂里的时候,一心扑在工作上,没什么业余爱好;又当了很多年中层干部,也就是说脱离群众多年;所以在家属院,他不大能和别人玩到一块去。与其在家独自面壁,还不如到西太湖路来混混时光。讲起来也是一桩正经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