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深陷困境之际,一天我妈说我有个舅舅要来。她说那是我表舅,长得高高瘦瘦的,曾经带我去钓过鱼。但我没有从脑海中打捞出任何的印象。我只是在想,他来了住哪儿?难道和我一起住么?我忍不住问我妈,她说:“这个你就别瞎操心了,他可以住在咱家隔壁的那间空房子里,老刘死了后,那房不是一直空着的吗。”老刘是我爸的同事,他老婆死得早,儿子犯事被收了监,就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就在他临退休的某一天,他死在了我家隔壁的那间房子里。说起来,他的死还是我发现的。那天我妈包了饺子,让我叫刘爷爷一起来吃,我是个小孩子,去他家从来不敲门,我推门进去,先是闻到了一股饭菜酸腐的臭气,然后看到刘爷爷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满桌子摆的都是吃了一半的剩菜,桌边还耷拉着两张报纸。我知道他的习惯,每顿吃不完的饭菜就拿报纸一盖,下顿的时候揭开继续吃。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了刘爷爷一下,没想到他哗啦一下就瘫倒在地上了,脸色苍白,嘴巴大张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我。我被吓坏了,站在原地都忘了跑,全身战栗着。就在那一刻,我无师自通地认识了死亡。我意识到,刘爷爷已经不在了,从那边望着我的,是死亡本身。
讲到这里,我发现有一段记忆丢掉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逃离现场的,只记得我由于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病好后我才知道,刘爷爷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礼拜了,病因叫做心肌梗塞。那是深秋时节,凉爽宜人的气候减缓了尸体的腐烂。
死过人的房子没人愿意住,说是晦气,其实是害怕。谁能不怕呢?单位里新分来的年轻小伙子宁可在外租房,都不去那里住,那房子便闲置下来了。现在,我素未谋面的舅舅要住进去了,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好奇,而且,我对那个面目模糊的舅舅也充满了感激。这是因为,刘爷爷死后,我老是觉得那空荡荡的房间深处有某种目光在向外偷窥着,害得我晚上不敢独自出门上厕所。等舅舅住进去就好了,到时我就可以酣畅淋漓地撒尿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问了很多有关舅舅的事情。据我妈说,舅舅上学时坏透了,学习差,爱闹事,因为打架差点被学校给开除。他高考差了录取线一百多分,中学一毕业就在社会上瞎混,陆陆续续地干了好几份工作,挣的钱都不够养活自己的。上个月,他家人听说我父亲认识本地一家钢铁厂的厂长,就想让他过来当个工人。我还想再问一些细节,比如他是怎么打架怎么瞎混的,这些对我极富吸引力。但我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理,马上停止了讲述,开始唠叨起一些大道理来,舅舅在她嘴里完全成了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她让我千万不要走舅舅的老路。可是很奇怪,每个人都想学好,但是在心底却又渴望着叛逆不羁,偷偷欣赏着那种充满破坏力的“坏”,似乎那样才能感受到一种张扬的激情。我也是这样,我一边应承着我妈的教诲,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舅舅,想象他打架时的张狂与潇洒。是的,我对即将到来的舅舅充满了越来越多的好奇与期待。
舅舅来的那天,我去上课了。安静的课堂上,我扫视四周,看到老师和同学们依然沉溺在一成不变的状态中,干巴巴地读书、背诵与计算,我第一次对学习有了厌恶之情。想到舅舅,我隐隐有些激动,我觉得他是一扇门,我可以从他那里看到以往对我关闭的事物。
放学了,我疾走回家。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家里挺热闹,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沙哑而青涩,还会热情地笑出声来。我有点紧张,推开门进去,我看到了期盼中的舅舅,他穿着部队操练时的绿色迷彩服,这在年轻人中相当流行,不过大部分人穿的都是仿制的,只有军属家的孩子才能穿到正儿八经的真货。我觉得他的迷彩服看起来很自然,或许是套真的,这让我对他有了良好的第一印象。他看见我后,站起身来,满脸的惊讶,他对我妈说:“是王世达吧?长这么大了?”我妈点头说是。他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好像他和我很熟似的。他把我放回地面时,问我对他有没有印象。我很茫然地摇着脑袋。他又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他抱过我。他一直牵着我的手,非常亲切的样子。他突然看着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脏?”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无言以对。他马上决定要帮我洗手,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然,提来暖瓶,往脸盆里倒上热水,然后把我的袖子高高卷起。他用食指蘸了一下热水,迅速缩了回来,像是受惊的蛇。他赶紧往脸盆里添凉水,这时,坐在一边的我妈说:“你让他自己洗,别惯他。”
舅舅看了我妈一眼,为我辩解说:“他自己要能洗干净,就不会这么脏了。”
这话让我妈没法再说什么了。
他温柔地把水撩在我的手背上,然后又用香皂在上面反复搓揉,很痒。我心里更痒,甜丝丝的。我妈和我爸已经多少年都没这样呵护我了,他们一再强调:我要培养自己的独立性。时间一长,我也习惯了,默认了,可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大人,如此溺爱我,的确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舅舅边洗边笑着问我:“你干什么了?手怎么这么脏,像个自行车修理工的手。”尽管我有些难为情,但我还是自豪地说:“我在墙缝里看见了一窝蚂蚁,就用手捻死它们,我想等蚁王出来。”我妈佯装生气地说:“你听听,多大的人了,可一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舅舅笑着说:“男孩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越调皮捣蛋的男孩其实越聪明。”我妈笑了,说:“他调皮捣蛋什么呀,这孩子胆小,平时都不敢出门玩。”这话戳到我的痛处了,我气急败坏地反驳着,可我妈根本不在乎我的狡辩。舅舅取来毛巾,一边帮我擦手,一边对我说:“你怕什么,是有人欺负你吗?以后谁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听见没?”我使劲点头,心里很感动,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东西吧。没错,这样的一句话,是舅舅送给我的最好的见面礼。
洗完手后,舅舅突然说:“蚁王我没见过,可我见过蚁后,很大的一只肥虫子,恶心死人了。”
从此,我不再碾死蚂蚁了,我害怕肥硕的蚁后突然像大蛆似的爬到我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