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武汉已是莺飞草长,但是人们丝毫也没有赏春的雅兴,人人都感觉到了战争的脚步日益临近。这天,汪精卫临时官邸来了一名穿着时髦的青年女子,自我介绍名叫徐珍,是香港《华商日报》的记者,特意慕名采访汪主席,侍卫长刘文焕客气地替汪精卫挡了驾。
“小姐,汪主席未经预约,是不接受任何记者采访的。”任徐珍百般恳求,刘文焕竟然没有一点通融的意思,最后,徐珍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打开自己背着的一个漂亮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把它交到刘文焕的手上。
“这位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这封信转交给汪主席,我想汪主席看了以后,一定会接见我的。”刘文焕狐疑地拿着信封,不禁又仔细地打量了两眼徐珍。刘文焕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徐珍这么漂亮的姑娘,再加上徐珍现在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刘文焕的心就软了。让他没想到的是,不久以后他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两天汪精卫一直呆在家里办公,倒不是昔日的枪伤复发了,而是心情郁闷。董道宁走了这么多日子,杳无音讯,这让汪精卫忐忑不安。听到刘文焕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汪精卫收回了有些纷乱的思绪,端正了一下坐姿,方才让刘文焕进来,听到刘文焕报告的情况,汪精卫的心里有些不快。他接过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笺,一首小诗却一下跃入了汪精卫的眼帘:
忧来如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
瓜蔓已都无可摘,豆萁何苦更相煎。
笳中霜月凄无色,画里江城黯自怜;
莫向燕台回首望,别榛零落带寒烟。
汪精卫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这是谁送来的,人在哪儿?”
“是名女记者,正在外面等着呢。”刘文焕从来没见过,一向文质彬彬的汪精卫,竟会如此失态,他不由呆了一呆。其实他哪里知道,徐珍让他转给汪精卫的这首诗,正是汪精卫在1910年刺杀清摄政王载沣未果,被捕入狱后所作。而那时的汪精卫已然被肃亲王善耆所感化,诗中已明显表露出忏悔之意,竟然把孙中山所领导的革命,说成是与清政府“豆萁相煎”,而这首诗正是献给善耆的谄媚之作。汪精卫出狱后,辛亥革命已然成功,他又把自己装扮成革命圣徒。他当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曾经动摇革命的那段往事,而这名女记者又是如何知道的?及至见了徐珍本人,汪精卫更加糊涂了,展现在汪精卫面前的,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让任何男子都怦然心动的花样年华。在国民党上层,汪精卫和陈璧君向以伉俪情深出名,汪精卫似乎还落了个惧内的名声,迄今为止汪精卫还没有风流韵事可供谈资。然而今天,汪精卫的血流莫名其妙地加速了,他的脸上甚至涌起了红潮,可是,这名女孩子又是如何知道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一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茉莉花茶,使得偌大的客厅内茶香四溢,当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令人奇怪的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局面倒呈现出令人感到局促不安的沉寂。汪精卫当然是想后发制人,他需要摸准对方的牌路,而徐珍则在寻求一个突破点。少顷,徐珍抿了一口茶,方才轻启朱唇。
“汪主席,请您谈谈对即将召开的临时党代会有什么看法,据民众的意愿,蒋先生当然会成为第一任总裁,而您无疑会是副总裁的不二人选,民众想听听您的感想。”
徐珍的切入点掌握得很好,这几乎就是汪精卫的七寸,因为这样的结果,无疑从党的法统上确立了蒋介石一手遮天的格局。而一个没有实权的副总裁,汪精卫又岂能甘心?面对这样敏感的话题,他又怎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于是,故作轻松地一笑。
“我本人当然坚决拥护党的任何决定,愿意为党国贡献出我的一切。”
“说得太好了。”徐珍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而在心里却不由嘲讽地笑了笑,她知道,汪精卫一方面是在试探自己;另一方面,她也看出来,汪氏官邸内的成员过于庞杂,汪精卫有不得已的苦衷。她决定不再打哑谜,而是直奔主题,“汪主席,我今天来,实际上是受一位与您神交已久的朋友委托,有样东西汪主席看了之后,一定就会明白。”说着话,徐珍从皮包里取出一块手表放在了桌子上。汪精卫一见,简直惊诧万分,原来那块手表正是他托周佛海转送给董道宁的。
“徐小姐,怠慢了。这样,请到我的书房里,我们接着谈。”汪精卫向徐珍做了一个手势,之后推开窗户,把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勤杂工李阿六叫了进来,低声咐附了几句,李阿六领命而去,他这才快步走上楼去。
“徐小姐,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这里保证安全。”汪精卫知道,李阿六肯定会把话带给桂文轩,而桂文轩也自然会有办法拖住刘文焕,“说吧,那块手表你是怎么得到的?”
“我知道,汪先生一定渴望知道董道宁先生秘密访日的收获吧。”徐珍在不知不觉间,把对汪精卫的称谓由“主席”而改称“先生”了。本来,近卫文麿派她来中国,接近、拉拢汪精卫,她是怀有抵触情绪的,然而在读了一些汪精卫早期的诗作,尤其是真正见到汪精卫本人后,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暖流。眼前这个男人相貌堂堂,而且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关键是这个男人并不平庸,他拥有别人不可企及的地位与权势,更有甚者,他或许还会在不久的将来爬上中国政坛的顶峰。一想到这些徐珍的心便“怦怦”直跳,偷偷望了汪精卫一眼,却见汪精卫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满是焦虑。
“汪先生,董先生此次日本之行,受到了有关方面的相当重视。其间,日本陆军大本营参谋本部谋略课课长影佐祯昭大佐、中国课课长今井武夫中佐全程陪同,而且董先生还受到了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的接见。”
“噢?”汪精卫不由坐直了身子,这倒出乎意料,一个堂堂的参谋次长屈尊去见一个小小的科长,而这名科长又是暗中秉承了自己的旨意出访日本的,这其中又意味着什么?汪精卫神态上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徐珍细心的观察,她只是抿嘴一笑。
“多田骏将军在会见时郑重表示,日本政府把与中国和谈的希望寄托在汪先生身上,日本政府将不会再与没有诚意的蒋先生坐到谈判桌前了。怎么样,汪先生,我带来的消息足够振奋人心吧?”徐珍说着,向汪精卫抛了个诱人的媚眼,搞得汪精卫一时心旌神摇,险些把持不住自己。
“徐小姐,你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的,董先生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还不回国?”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汪精卫先发制人了。
“我怎么得到的这些消息,先不告诉你。”徐珍已有了些撒娇的意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董先生近期将启程回国,估计不久将会在大连登陆。”
“真的?”汪精卫此时已站起身,踱到了徐珍的身边,两人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当然是真的,等董先生回来,你就可以知道我今天说的是真是假了。汪先生,你该怎么谢我呢?”
“我……我……”汪精卫一时又语塞了。然而就在这时,徐珍像一只小鸟一样扑进了汪精卫的怀里,汪精卫犹豫了片刻,便伸出双臂抱住了这个尤物。
和汪精卫一样,时刻关注董道宁秘密访日的,当然还有一人,那就是蒋介石,作为政府领袖,他的心情甚至比汪精卫还要焦灼。这天晚饭后,他打电话叫来了周佛海,周佛海直到迈入蒋氏官邸的门槛,悬着的心也没有放下来,不为别的,他担心多疑的蒋介石是不是发现了他与汪精卫暗中勾结的蛛丝马迹。
“来了,坐。”蒋介石见到周佛海,倒还是一如既往,“佛海兄,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有件事情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仆人给周佛海上茶,蒋介石便停住了话头,待仆人退下后,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最近得到董道宁的消息了吗?”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周佛海的心里坦然了些:“报告委座。”他本来想站起来,却被蒋介石用目光制止了,遂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身,“委座,我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按理说,这么长时间应该有信儿了,或许是时局所迫,董道宁不方便和我们联系。”周佛海字斟句酌地回应着。其实这个时候,在他的衣兜里就藏着一份董道宁从大连拍回来的电报,报称:“东江姑母于十二日下午三点到达表弟家,请前往一见。”这是一封暗语电报,“东江姑母”是指日本朋友,“表弟家”是指董道宁在汉口的住宅,是叫汪精卫等人到时到董家密议,这样机密的事情,周佛海如何敢说得出口?而蒋介石似乎也相信了周佛海的话,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蒋介石的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最近和汪兆铭走得很近……”
“委座,我……”周佛海吓得脸色灰白,他急于辩解,不想却被蒋介石挥手制止了。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有责怪你,相反,我倒觉得你这么做很好,近卫内阁的那个声明,难免会挑起党内一些人野心的迅速膨胀,你能这么做我很高兴。”这话就说得十分露骨了,不是心腹,是绝对不能这么说的,那无疑就是默许周佛海去暗中监视汪精卫,蒋介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周佛海的肩膀,那里面有一分亲切,更有一分重压,周佛海如何感觉不到?
“记着,只要你办好这件事,你就是党国的头号功臣。”
“谢委座信任,卑职一定恪尽职守,不辜负委座栽培。”周佛海信誓旦旦地说着违心话。同时也知道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望着周佛海的车驶出院墙,消失在暗夜里,蒋介石如泥雕木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在那一刻,他有些莫名的紧张,早春夜晚的风还有些凉意,他不由打了个冷战,而恰在此时,一件大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他回头一看,是妻子宋美龄。
“小心别着凉了。”宋美龄说着,搀扶蒋介石坐回到沙发上,“达令,你这样安排很好,有周先生在汪兆铭的身边,汪兆铭无论如何也会有所顾忌的。开始我就说,派过去一个小处长,能顶什么事?汪兆铭摆弄他,不就跟捻死一只蚂蚁一样。”
蒋介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这点他也早已料到,所以他才默许甚至鼓动周佛海去接近汪精卫,可万一……万一周佛海真的投靠了汪精卫,那局势还真的不好说,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刚才会那么紧张,症结就在这里。尽管自打周佛海投过来以后,他对之不薄,可如今的世风,有奶便是娘,又有几个忠臣烈女?
“达令,在将要召开的党代会上,不是内定汪兆铭为副总裁了吗?难道……”
“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蒋介石道出了心中的忧虑。总裁只能有一个,而唯一的人选只能是他蒋中正,汪精卫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可他能安然接受副总裁的职位而就此妥协吗?蒋介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要不这样,达令,哪天我们请汪兆铭夫妇吃顿饭吧,你也好彻底摸摸他的底细。”
“到时候再说吧。”蒋介石知道,仅凭一顿饭根本探不出什么虚实的,但为了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未尝不可一试。这时,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下,蒋介石站起身,朝书房走去,有一些紧要军务还需他亲自处理。
“注意身体,别忙得过晚。”
蒋介石回过头温和地笑了笑,之后上楼走进了书房,他径直走到电话旁,拨动了一串熟悉的号码,电话那边是诚惶诚恐的戴笠……
周佛海离开蒋介石官邸后,没回自己的家,直奔汉口一德街九号汪精卫的住所。周佛海赶到那里的时候,汪宅可谓高朋满座,汪氏夫妇、曾仲鸣夫妇、褚民谊等人正在高谈阔论,气氛很融洽,有种欢声笑语的感觉。见到周佛海,大家纷纷让座,而徐珍则给周佛海端来一杯茶。周佛海尽量不让自己看向徐珍,可最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他的心也不由“怦”的一动,这是他每次见到汪精卫这名新任女秘书时都会产生的一种异样感觉。他也风闻,为了徐珍陈璧君可算是打翻了醋坛子,当时陈璧君刚从云南回来,她以视察的名义,实际是去云南旅游外加联络感情,没想到却发生了鸠占鹊巢的祸事,名义上是女秘书,背地里的事谁不知道?于是全没有了身为中监委应有的风度,搞得汪精卫狼狈不堪,最后只得将第一次接见徐珍时的情景和盘托出。
“你也不仔细想想,仅凭徐珍一个黄毛丫头,能够知道这么机密的事?背景肯定不简单,她一定和日本上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要成事,绝对少不了她。”汪精卫意味深长的一席话,让陈璧君彻底安定下来,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还拎得清。于是在这个集团里,大家也就默认了这一事实。
“佛海兄,刚才大家还提到你,你这是从哪儿来?”曾仲鸣笑哈哈地望着周佛海,在座众人当中,曾仲鸣算是比较年轻的,刚刚四十出头的样子,也许因其妻方君璧是个画家的缘故,所以在曾仲鸣的身上多少显出来一丝艺术的气质。但周佛海知道,即便如此,也万万不可小看了此人,曾仲鸣早在一九一二年留学法国时就认识了陈璧君,进而结识了汪精卫,自此后二十多年的岁月,他一直鞍前马后地追随汪精卫,未来的新政府,此人当然会稳坐第二把交椅。于是,周佛海也报之以诚恳的一笑。
“还不是蒋先生叫我过去了一趟。”
“老蒋叫你,这么晚了,老蒋叫你又有什么事?”陈璧君忍不住率先问道。
“还是董道宁秘密访日的事情,蒋先生坐不住了,找我探探口风。”说着话,周佛海从兜里掏出了那份电报,递给了汪精卫,“汪先生,这是董道宁刚从大连拍回来的电报,他让我们两天后到他家密议。”汪精卫接过电报晃了一眼,之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徐珍。
“太好了,总算有了消息,各位,说说你们的看法,也好集思广益,等到与日本客人会谈时,也好有个成熟的意见。姐夫,你先说说,这老半天了,你都很少开口说话。”汪精卫一语定下基调,被他称之为姐夫的人是褚民谊,他并非真的是汪精卫的姐夫,只不过其妻陈舜贞是陈璧君母亲的养女,比陈璧君大两岁,而姐妹俩的感情又非常好,汪精卫这是随着妻子去称呼褚民谊,这样显得亲切。
“就是,就是,重行(褚民谊字重行)兄也谈谈你的高论。”众人随声附和着汪精卫,直撩拨得褚民谊眉开眼笑。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听听日本朋友的建议,然后再相机行事。不过我认为,董道宁毕竟职位太低,有些更深入的东西恐怕日本朋友也不便与其深谈,比方说,日本政府支持由汪先生出来组织政府,那么新政府与日本政府在建立外交关系时,总得达成某些共识吧,形成正式文件一类的东西,这就要双方互派人员秘密协商,需要一条一条地相互认可,这起码还得再选择一个谈判地点,选择武汉或者日本,恐怕都不行,地点且不去说,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得先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以便他适时再去日本,先定下谈判框架,再定下地点,这样,我们行事就要从容得多。”
“高论,高论。”众人喜笑颜开地称赞着褚民谊,就连汪精卫也不得不暗叹褚民谊的心思缜密。只不过他不便于表达罢了,他把目光转向了周佛海。
“佛海兄,你认为这个人选派谁合适?”
“这……”周佛海沉吟了片刻,其实同样的想法,他也有过,怎么就叫褚民谊出了风头,他的心里本来有着一分不平,但听到汪精卫问到自己,他觉得该是自己表现的时候了,“我觉得高宗武比较合适,此人是外交部亚洲司司长,是董道宁的顶头上司,职位应该算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与日本朋友谈判应该正合适,关键是此人也是和平运动的忠实拥护者,这点比较可靠。”
“看来,还是佛海兄想得远啊,连人选都考察好了,佩服,佩服。”褚民谊言不由衷地说着,刚才周佛海一闪而逝的不快,他全看在了眼里,此时却佯作不知,和周佛海暗中较上了劲。是啊,谁不想将来按“功”行赏的时候,能够压对方一头呢?此时的两人心知肚明。而汪精卫却不明就里,他在心里思忖着,高宗武这个人究竟成不成,他知道,接下来的谈判才是至关重要的,先前所做的不过是双方的眉来眼去罢了,在迈出关键性的一步之前,汪精卫还是有些犹豫了。
让汪精卫一伙人没有想到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并没有因诱降行动而减缓武力入侵中国的步伐,不久之后,中日之间更大规模的会战——武汉会战爆发。尽管高宗武继董道宁后又一次秘密访日,双方最终商定在上海举行会谈,可是因为战争,会议的日期一拖再拖,日子已渐渐走到了1938年的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