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在嘉陵江源头的秦岭山中,住着一只修炼成精的白狐,喜欢上了在此隐居修道的青年王善,每天晚上化身为美女前去亲热。不料王善一日修道成功,被玉皇大帝封为豁落灵官,为道教护法天神,除邪祛恶,专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王灵官上任之际,自然不能带着妖身的白狐同行,就舍弃了这一份感情,但白狐放不下,天天爬到附近的山顶哀鸣,怨气日积月累,化为冲天戾气,直达天庭,玉帝震怒,命王灵官自行了断这段孽缘。于是,白狐有一日在爬崖的过程中,往日嶙峋的岩石忽然变得异常光滑,白狐一个失足,坠落谷底,香消玉殒。人们都说,这是王灵官做法,灭了这个妖孽。
梁启红不喜欢这个民间传说。他认为王灵官不是个东西,再怎么说,人家也喜欢过你,你也喜欢过人家呀。他给小关谈了自己的观点,听小关一分析,对这个传说的认识有了新的高度和深度。小关认为,不要小看民间传说,其实所谓民间传说,最初的雏形都来自于文人的演绎,所以说,每个传说背后,都有当地风俗和文化的表达,都反映了始作俑者的价值取向。比如这个故事,以道家的观点衡量,没有错,人妖殊途,必须有一个选择退出:但从人性的观点看,就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的一面,主要指男性,一旦牵涉、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和仕途,就让女性和家人做出牺牲,还美其名曰“灭了这个妖孽”。白狐是妖孽吗?小关反问,不等梁启红回答,就自己给出答案,当然不是,但对于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传统男性来讲,她代表了世俗的诱惑。试想一下,一个白狐是什么样的:神秘、高贵、妖艳、性感,而这些对于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来讲,都没有兴趣,不如“灭了这个妖孽”,眼不见心不烦,一了百了。
小关分析起别人的情感来一套一套的,其实他自己也有情感上的困惑。去年毕业的时候,和他相恋了三年的女朋友分回了南方的家乡,两地相距数千公里。小关想让女朋友放弃工作来他的城市,女友也是类似的想法,两人谈了几次,都说服不了对方,就一直僵在那里。女友也在电力系统工作,不过是一家水电厂,虽然没有国家电网的金字招牌,但收入不比小关低;再加上女友家就她一个孩子,不想离家太远。小关这边,也是家里的一棵独苗,再加上能在国家电网公司——世界五百强排名第七的企业上班,是多么荣耀的一个事情,所以小关也很矛盾,要这份工作,爱情就可能走到穷途末路;坚持两人的爱情,必有一个人得做出牺牲。问题是谁来做出牺牲?昨天晚上通话的时候,女友在那边还哭了鼻子,小关心里也是酸酸的不好受。屈指算算,又快两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就靠每天的视频和通话,远远解不了心中和身体上的饥渴。
梁启红还纠结在白狐的传说中,对王灵官耿耿于怀,你不喜欢也行,别把人家弄死呀,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小关给他分析,班长这个你就不懂了,这个结局,更多体现了人性丑陋的一面,美的东西,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她。梁启红不认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小关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厌其烦地给梁启红启蒙,性善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主流思想,佛道儒三教共有的特征;性恶论是西方文化的一个主流思潮,基督教就认为,人是生来就有罪的。其实让我说,这两种观点都不全面、不客观,这种片面和局限,来自于两种不同的历史背景,中国文化重礼制,礼制需“善”引导;西方文化重法制,法制依“恶”惩戒。人的本性,其实无所谓善恶,全靠制度教育和规范,在好的制度下,恶的一面被压制,人人向善,社会大同,天下太平;在坏的制度下,劣币驱逐良币,善没有了市场,人性中恶的一面被放大,就会人人暴戾乖张、社会浮躁动荡。
这一通大道理,整得梁启红七荤八素,一小半都没听懂,但还是忍不住赞叹,小关你真厉害,就这么个事,能掰扯出这么多道理。小关逮住机会就炫耀,那可不,你以为研究生是白念的。梁启红指着面前的白狐崖,不白念,我知道研究生厉害,厉害你给咱爬上去。白狐崖是一处四米多高的绝壁,仅靠一条钢索连通上下,边上就是一道深沟,沟里茂密的原始林区,深不见底。小关上下看看,脸都变了色,这个比华山的路都险,怎么走?梁启红说,可不,要不怎么叫白狐崖呢,连白狐都站不住脚的地方,险峻可想而知。小关仰头看着崖顶给梁启红解释,所谓研究生,研究研究,重在理论,你这个是实践……
梁启红哈哈笑,理论不要与实践相结合吗?小关还在狡辩,你这个实践,严格来讲,只是体力和胆量的比拼,和理论沾不上边的。梁启红不再和他斗嘴,卸下行李轻装上阵,一手抓住钢索,一手攀住凸出的岩石,像壁虎一样扒在山崖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小关在一边看,看出一身冷汗。梁启红爬上去,扔下安全绳,先把行李拉上去,再放下绳,让小关系在腰上。小关不干,太危险了班长,咱们整天学《安全规定》,第一条怎么说来着,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啊。梁启红给他壮胆,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都爬了多少回了,连吴胖子都能爬上来,你就放心大胆上,一点事没有。看小关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梁启红假装生气,那我走了,你一个人走回头路吧。小关回头看看,来路草高林密,一片迷蒙,只得硬着头皮系好安全绳,憋住一口气往上爬,到了中途,忍不住往下一看,由不得心中一慌手脚发酸,再也没有了一点力气,亏了梁启红力气大,三把两把把他提溜上去。小关趴在地上缓了半天,心脏才恢复正常速率,第一声都带出了哭腔,哎哟喂班长,这哪是白狐崖,改叫鬼门关得了。
梁启红笑,你不是说你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是个驴友,秦岭山里的七十二峪都爬过一半了嘛,吹牛吧?小关说,那可不一样,驴友走的线路,再怎么说,它还有条路哇,你这……也叫路吗?梁启红想一想,鲁迅先生说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提起学问,小关来了精神,拉倒吧班长,你这是典型的断章取义泥古不化,鲁迅先生这句话的本意,是对当时中国何去何从的迷茫,以及对黑暗现实发出的质问。梁启红说,咱们是电力线路工人,有啥迷茫?抬头看,输电线路指向那里,就是咱们要走的路,就是咱们前进的方向。小关琢磨一会,难得夸一回梁启红,看不出来呀班长,你这两句话说的,还挺有点诗歌的味道。
梁启红当然不会写诗也不会唱歌,但结识樱子以后,整天都想唱歌,整天盼着再走这条线路。班里的人不知情,还说奇怪,一般人走过这条路,提起来都是心惊胆战的,难得出现梁启红这么一个“异类”。二十年前,秦岭供电公司还叫秦岭供电局,运维检修部还分为送电工区和变电工区,输电运维一班还叫线路一班,11个人负责了秦岭山中9条35~110千伏的线路运行维护工作。其中,这条110千伏线路路况最差、路径最险。有一次省城一个记者跟着老宁走了一次,回去写了一篇报道,称这是一条“电力蜀道”。从此,这个名字就被叫响了。
一年时间,梁启红跟着老宁去了五次,和樱子的关系一次比一次升温,两个一见面就躲到别处说悄悄话,老宁不走不现身。樱子爹娘对老宁也不忌讳,哎哟可不敢做下什么事,真是女大不中留呀。老宁听出了言外之意,路上就给梁启红交代,赶紧给家里把这事说了,让你爸出面,我这个媒人领着跑一趟,把亲事敲定,定了时间,就把好事办了。梁启红兴冲冲回家一说,不想兜头一盆凉水,家里不同意。
也不能责怪梁启红的父母。梁家位于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人老几辈一个观念:宁往山外搬一千,不往山里挪一砖。山里的生活太苦了,好不容易把个宝贝儿子供得上了个中专,成了公家人,吃了商品粮,这一转身,又从山里带出一媳妇。老梁给小梁讲道理:咱好不容易进了城,有了城市户口,眼下娶个农村媳妇,这户口咋办?她到城里没有工作吧,吃啥喝啥,再说了,一年半载的,添个孩子,你一个人的收入要养活一家人,那压力多大呀。母亲讲不出这么多道理,就是低着头抹眼泪。梁启红在家里待了两天一晚上,被父母教育了两天一晚上,到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梁启红第一次和家人不欢而散,回到单位,问老宁讨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