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鹰嘴峡,小关往地上一躺,哎哟不行了,班长我要累死了。梁启红擦把汗,拄着砍刀歇口气,忽然喊一声,蛇!小关一个蹦子跳起来,脸都变了色,扭身四处找,哪儿呢哪儿呢?梁启红哈哈笑。小关明白过来,冲着梁启红就是一拳,你这样子哪像个全国劳模!梁启红好奇,全国劳模应该是什么样子?小关重新躺回地上,就跟前些天你在电视上那样,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态度诚恳,举止得当。梁启红说,你总结的倒好。小关说,不是我总结的,是大家集中看电视时候刘经理总结的,说你代表了咱们秦岭供电公司的形象。
小关换个姿势,躺得更舒服一点,现在我想给他们说,班长最帅的时候是在山上巡线的时候,安全帽,工作服,武装带,行李包,手提一把大砍刀,那真是关羽再世、武松重生。梁启红不理解,为什么要比喻成关羽和武松?小关说,我知道的英雄中,拿刀的好像就他俩啊。梁启红想一想,不对吧?武松在山上打老虎,用的不是棍子吗?小关毫不掩饰研究生学历带给他的优越感,说班长呀,没文化真可怕,那叫哨棒;打老虎不是断了嘛,后来就是两把戒刀,孙二娘送他的。
梁启红喘过气来,催小关起来继续走。小关这次不干了,班长你能不能体恤一下下属?你不累我累呀,这不一大早出来,到现在都过了正午,你准备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歇息?梁启红耐心地劝,还没过白狐崖呢,那是咱今天最险的一段路,过了那儿肯定让你歇。小关问,吃了歇了有劲再过不好吗?梁启红解释,你上山少,有些窍门还不知道,一般人累到这个程度,吃过饭后就更不想动了;白狐崖是咱们今天的最高点,翻过那儿都是下山路,走起来轻松多了。小关还在地上磨蹭,梁启红一把拉起来,小关嘴里嘟嘟囔囔,难怪别人都不爱和你一个组。
小关这句话说对了,整个输电运维一班16个人,每次不管安排多少人上山巡线,两人三人一组,没人喜欢和梁启红分在一起,肯定用的时间最长、走的路程最多,出来累得像个瘪三。就说昨天晚上,八个人在路边吃烧烤,又是划拳又是灌酒,气氛好得一塌糊涂,一说到第二天的工作安排,都紧张了起来,大胡子和张尧尧马上表示他俩一组,老包和小鱼也声明他俩一组,剩下三个人相互看看,吴胖子把手一搭贺兰山,小关脸就耷拉下来了。梁启红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端起啤酒给小关比画,合作愉快,来,走一个。小关一点也不对付,翻个白眼说不愉快。
大家伙都被逗笑了。吴胖子嘴里塞个烤腰子,口齿不清地教育小关,小屁孩有什么不愉快,和班长在一起,又能学到东西干活又少,大家把最好的机会让给你,你不感谢大家还有情绪!小关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那我把机会让给你。吴胖子好不容易把腰子咽下去,又抓起个烤鸡翅,我跟班长次数最多了,这次就不和你抢了。
梁启红清清嗓子,开始分配第二天的任务,从安西县三岔镇心红铺村到凤县凤州镇烧锅村,线路长度32.5公里,一共76基杆塔。贺兰山吴胖子第一组,1—18号;大胡子张尧尧第二组,19—39号;老包小鱼第四组,60—76号;我和小关第三组,白狐崖那一段。分完问副班长贺兰山,贺师你看怎么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贺兰山是副班长,工龄长,威望高,摇摇头说挺好,就是启红呀,别每次都把最重最累的活留给自己,要均衡一点,这样才公平。梁启红笑笑,没事,平均下来,我和小关这组年龄最小,应该多干一点。
小关是第一次进山,对这条线路没印象,脑子里大概算算,每个组工作量都差不多。不想今天一到现场才发现,同样也是二十基左右杆塔的任务,这段路太难走了,光听听这地名:鹰嘴峡、白狐崖、死人沟、鬼见愁……早上九点开始,到现在都快一点了,巡了还不到一半。小关问,这地名谁起的?还真形象。梁启红挠挠头皮,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当地山民叫出来的吧。小关吃一惊,这鬼地方还有人住?梁启红拿刀指向山崖下,以前有,现在都搬出去了,你看——那不是他们住的房子。
一栋孤零零的房子靠在山崖下,浑身爬满了绿叶,黑漆麻乌的瓦顶、泥皮剥落的土墙,从绿色的缝隙中顽固地透出来,显示着它们本来的质地。
茂密的树丛后,一条大黄狗忽然扑出来,朝着梁启红龇牙咧嘴。梁启红吓出一身冷汗,扭身就往师傅老宁身后躲。老宁哈哈笑,大叫樱子樱子。一件红衣裳就从树丛后闪出来,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一脚把狗踢停,冲着老宁嚷嚷,这次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老宁假装生气的样子,这樱子越来越没有礼貌了,不问你宁叔累不累?要不要喝口水?樱子扭着腰撒娇,你给我带好东西了,我就问你累不累,我就给你喝水。老宁把梁启红一把拽到前面来,我这次给你带来一个大活人——来来,认识一下我的新徒弟小梁。两个年轻人目光一对上,霎时都红了脸。樱子把辫子一甩,扭身就跑,爹娘,宁叔他们又来了,又来砍树来了。
那是二十年前,梁启红第一次上山巡线,当然,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樱子。为这个“砍树”,老宁纠正过好几次,说我们不是砍树,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线路;再说了,我们砍的也不是树,是那些树滋生的枝条子,不成材的。樱子一家不管,下回见了,照样喊。
樱子的爹娘很喜欢这些“砍树”工人,因为老宁不止给他们带来山外的信息,还会给他们带来一些生活用品。山里人家,离最近的村镇都在十多里山路以上,山中的主食和蔬菜是不缺的,但油盐酱醋这些东西山里可产不出来,老宁第一次在他们家喝水的时候,听到这些不方便,大包大揽,小事,又不是多重,以后我给你们捎带上。虽然老宁两个月左右才来一次,还是帮了不少的忙。樱子的爹娘过意不去,想给老宁多掏点钱,老宁很生气,我是义务帮你捎的,我又不是卖货郎。樱子爹看见老宁每次来主要是砍树,在电线底下一路往过砍,也就多操了一份心,每天不管是种地,还是挖药,还是放羊,看见电线下面有长得快的树梢子,上去就是两砍刀,放倒了事。二回老宁来,闲聊时樱子娘说出来,老宁很感谢,从兜里掏出来五十元,硬要留下。樱子爹娘死活不要,都变了脸。老宁说,是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给你钱,因为保障线路安全是我的工作,如果这树长得碰上了电线,引起故障,可不是几十、几百块钱的事,那损失可就大了。樱子爹不认这理,我就认你老宁是个好人,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只能给你帮这点小事,你要付钱,就是没点人情世故,以后别到我家来。老宁无言以对,只好把钱收回。
樱子家前后几基杆塔下的路径维护,后来几乎被樱子爹承包了。老宁每次巡线到这儿,可以坐下歇歇脚,聊会天,喝口茶,赶到饭点时,就在樱子家吃饭。两处关系越走越近,樱子娘就说,老宁你给我们家樱子操点心,也找个像你们一样的供电工人。樱子辫子一甩,我不嫁人。樱子爹不理他,给老宁解释,樱子初中毕业,一来学习不好,二来家里也不是很宽裕,就由着她的性子回了家,整天在山里疯疯癫癫也不是个事,想让她出去打工吧,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放心;樱子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把家搬到了山下,他们老两口不想下山,樱子是个孝顺的孩子,就整天陪着他们。老宁满口答应,这是好事啊,包在我身上,不说我们单位了,只我们一个送电工区里,就有不少棒小伙子,我给咱樱子好好挑一个。樱子脸红到脖子根,哎呀宁叔你再这样说我不理你了,扭着身子闪到了门外。樱子娘紧着给老宁添茶,樱子是个野性子,管不住,咱也不图人家娃的出身,就找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孩子,只要能吃苦,脾气好,就成了。
老宁认真得像给自己挑女婿一样,把班里乃至送电工区几个小伙子在脑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到最后,扒拉得就剩下一个梁启红。这一次进山巡线前,他作为班长,分工的时候,就把梁启红和自己分到一组,现在看来,两个孩子第一面,很对眼缘啊。老宁给边上局促不安的梁启红下令,看不见院里那么多干柴嘛,闲着也是闲着,趁空把它劈了。樱子爹娘一把没拦住,梁启红“叮叮咣咣”地干上了,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米七八的大个子,一百四十多斤的重量,虎头虎脑,彪里彪气,干起活来那个麻利爽快劲,勾得樱子一百头小鹿在胸中乱闯。樱子娘心花怒放,满脸的笑容盛不下,一把一把往老宁茶缸里抓白糖,悄悄说,这个好,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父母没少指教。又问,大学生吧?老宁哼一声,中专生,你别小看中专生,这些孩子大多是苦出身,能吃苦,不娇气,舍得下力气,沉得住性子。樱子爹就训老伴,头发长见识短,大学生咋了?我就喜欢中专生!去去去,赶紧做饭去,我和老宁喝两盅。
晚上回到宿营地,梁启红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一头扎到床铺上大喘气。老宁点根烟,笑呵呵地问,感觉怎么样?梁启红咽一口唾沫,师傅累呀。说起来,梁启红六月份刚参加工作,算下来不到三个月,就跟着老宁走了深山线路,再加上中午也没休息,卖弄力气,给樱子家劈了几百斤柴火,这家伙下来累得可是够呛。老宁说,你今天能走下来,就不错了,好好歇歇,明天咱们走个轻松点的路段。老宁这样安排是有道理的。线路巡护工作非常辛苦,按照班里的惯例,新入职的工人先从平原地带开始熟悉,再到丘陵沟壑地带,最后再到山区,近山、深山,由易到难,逐步加码,梁启红也就在平原走过几次,这是第一次进山巡线。老宁心里边给他打了满分,想着回去要和工区刘主任好好谈谈,争取把梁启红留住。
以前也有好苗子,但在班组都待不长,就被工区或管理部门挖走了。这些人中,有的是自己不想留,有的是机关缺人手,老宁也想拦,但回过头细一想,不能阻碍人家孩子的发展呀,毕竟巡线工的条件差、环境艰苦,个人在班组的发展也有限。刘主任就是这样的例子,给老宁当徒弟不到一年,表现很优秀,就被工区发现了;他自己也努力,十年左右的功夫,就成了一个大工区的主任,手底下管了一百多号人。但梁启红不一样,不但喜欢这份工作,还明确表示不想去机关应付那些文字材料。老宁看看已经熟睡的梁启红,想着自己再做成一对年轻人的好事,就得意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