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那棵楝树开花了。
宝蓝、粉白和鹅黄组成的小花儿一朵朵一簇簇。微风里散腾着、喧嚣着栀子花般的清香,风过后又是一阵小伞般的花雨,飘到菜地里、院落中……也挂在奶奶忧戚的脸上。
往年这个时候爷爷尽管病着也会拖着佝偻的身子把自家的几亩地翻耕一遍,种下夏粮。现在眼看着各家开始使牛了,奶奶心急似火。爷爷是独子,堂兄弟们都在另一个垸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家里要添人呢,你一个女人撑不起这个家呀。奶奶帮隔壁三婶栽菜,换三叔耕地。
奶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我还招个男人来倒插门不成?语气就有点冲。
你呀!我是说你家香儿该说个女婿来,香儿也不小了,女婿进门来好多事不就都解决了?
哦。奶奶冲三婶咧咧嘴。也是啊,自己不也是十八岁就嫁了?
那香儿这杯酒就请您帮忙喝啦?我还真没这么想呢。
你屋里没个男将什么事都撑不起的。
几天里,远近来了几路媒婆。听了媒婆的介绍奶奶委托三婶访了几家,结果都不大理想。有的兄弟姐妹多,有的家教不好,有的不会农活。只有一个让奶奶心动:没了父母,有两个妹妹,寄居在叔父家里,读过八年书。
奶奶对三婶说,想亲自去看看这个男孩子。
三婶说,男孩的叔叔在洪场街东头第一家开勤行,平时男孩就帮忙卖包子油条。
到了赶场的日子,奶奶挽了一篮鸡蛋,坐邻居卖柴的牛车去洪场。
奶奶在街东头离包子铺不远处找个空地放下篮后,心事就放到铺面上了。早点生意很好,一个半大小子估计就是那孩子前前后后忙碌着,收钱递物,很麻利,声儿不大,有时还脸红。
鸡蛋卖完了,奶奶往铺面上凑。
小师傅,还有什么吃的呀?奶奶冲小伙子一笑。
包子、油条、酒糟水、锅盔,您要哪样?这边有桌子,您可以坐着吃。男孩一口白牙,唇上毛茸茸的,几点白面扑在脸上,活像了皮影戏里的一个什么人物。
奶奶要了两根油条、一碗酒糟水。坐着慢慢吃。
小师傅蛮勤快呢,多大了?
十八岁,才过了几天。男孩边找钱边回答。
嗨,有媳妇没?奶奶笑着逗他。
没。男孩红了脸。旁边有位买包子的婆婆插话:哪个姑娘嫁你是福气呢,看你多勤快。男孩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
从场上回来,奶奶对三婶说,您的麻烦来了哦,我觉得勤行铺的男孩不错,您动动腿吧。
三婶很吃惊。你还真看上啦?他不会做农活呢,没爹妈,还有两个妹妹,你要人来是做活路,白面书生可吃不消的。
我看这孩子好。奶奶微笑。没有父母,他来我这里后就把我这里当家了,不像有的做了女婿还把婆娘带回去。他上过学堂,知书达理,这样我家以后也有识字的人,不至于看不懂书信文告。做农活是学的,那孩子勤快,正长力气,既然他能读得进书,我想这耕田使牛的事他也学得会。
他还有两个妹子呢。三婶叹口气。
这也好办,只要他答应到我家来,我就帮他安顿好两个妹子,这年月女孩也金贵呐。奶奶自信地拍拍三婶的肩膀:劳您跟我跑跑腿,就这孩子啦。
很多年后我奶奶说起当时相我爹时总是提到我爹的腼腆,说男孩不能太斯文。在农村,书生气和斯文遭睁眼瞎子们欺负。又感叹当今的女孩们太小子气了,哪还有闺女家的贤淑。
两天后,三婶传话,男孩的叔叔邀奶奶一叙。
奶奶特地换了过年时的兰花罩衫,绾了头发,把太婆婆传下来的那支刻着凤凰的银簪子也插上。捉了一只老母鸡用红头绳系了脚,又翻出箱底一块白竹布,与三婶一道去拜见勤行张师傅。现在已经知道了那男孩也姓张。
张师傅的家离铺面不远。这是条老街,宽不过一丈,小街人来人往的,很热闹。路中间铺着两米多宽的青石板,人走在上面有凉丝丝的快意,能看到有绿色的青苔顺着石板缝顽强生长。
张师傅家不临街,从一个米把宽的小巷进去左拐。三间的小门脸。男孩在家。家里还有四五个孩子,打打闹闹着。看到奶奶,男孩脸红了。
是您呀,您请坐。我未来的爹慌乱中板凳带翻了一把椅子。
张师傅四十出头,话不多,只是不住地吸自卷的叶子烟。幸好老板娘还会表述,说秉浩他们三兄妹已经跟了他们三年,他爹就兄弟俩,他们不管就没人管了。又说你们也看到了,不是我们要赶他走,是没办法。长口的要食,生根的要肥。这一家凭我们那个摊子只能勉强管个饱,逢年过节添个新衣物,家庭的人情往来,都算不得,日子过得蛮难!老板娘声音哽咽。
三婶忙接过话。这十里八乡哪个不说你们好啊,这几个孩子要是没你们照顾,恐怕今天不是这个样子,你们做了好别人看得到,秉浩他们也记得的。再说我们这边,现在就母女二人了,家里缺的是当家理事的人呢,秉浩知书达理,到我们那就是顶梁柱。你们也不要舍不得,在我们那还不是宝贝一样护着。
是,是!说起来我都认识秉浩这孩子了,一看我就高兴。这都是你们两位调教得好,老实勤快又有学问,我们家高攀呢。奶奶说。
叫我说呢,这个事可以。我也认得你男将,他们的皮影我是唱到哪跟到哪的,嘿嘿。我们都是实在人家,只是秉浩没做过农活。张师傅说话慢慢吞吞。
不怕不怕,老话说得好,智大养千口,力大只能养自身。我们的地也不多,秉浩是聪明人,他可以慢慢地学。再说这几年老头子害病,我们忙起来也都请了工的,不会叫他一到我们家就耕田使牛的。奶奶赶紧冲张师傅表态。
那就这么定了?张师傅眼睛望向老板娘。
定下吧。唉,只怪他爹妈死得早,怪不得我们哪。老板娘叹口气。
那我们就找先生择个日子后把秉浩接过去。三婶脸上笑成一朵花。
这期间,我未来的爹张秉浩像个小媳妇似的缩在房里,我那几个叔啊姨们则齐把脸子贴在房门后听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