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说她年轻时是我们乡挂得上号的标致女人。
我相信我奶奶的话,源于更大程度上相信我爷爷的选择。
我爷爷是我们老家最著名的皮影师傅。方圆百里常年转唱。
其实在我记事时看到的奶奶哪是什么标致女人呢?她的脸庞瘦削,腰身粗壮,大手小脚,声高嗓尖。但我奶奶说她年轻时的确是很标致的,不然我爷爷不会看上她。我爷爷以祖传的皮影功夫十四岁闻名四乡八邻,他没成家前在当地照现在的说法是很抢手的帅哥,在婚姻方面有挑剔的余地。
我一直怀念我和奶奶在一起的童年时光。
记得小时每次我哭了闹了,奶奶就会一手举着那支“紧坛”影子钻天拱地,另一手摇一只能发出两种声音的铃铛,咿咿呀呀唱能逗我笑的曲子。我破涕为笑了,就会自己抓起铃铛或者摇起小皮影。
“紧坛”影子身高只有其他皮影的一半。叫这么个怪名其实也是很形象的。它看上去像极了乡户人家那种装腌菜的紧口坛子,乡人就叫紧坛子。它的头直接钉在身上,头小肚子大,腿细而短。菱角胡,一只门闩眼,两根老鼠胡须奓着,下巴还有一个红肉瘤,大嘴张开,仿佛一句讥讽或者下流话刚刚脱口,憨态可掬。
我爹说,“紧坛”影子在皮影戏里专司串场。油嘴滑舌、插科打诨、上调官府下戏百姓。它一出场,台上台下的互动便达到高潮。娃娃们看戏都奔它去的。
我家的这件“紧坛”影子晶莹剔透,油光水滑。它是我们家第一担皮影的唯一存物,算起来这件皮影现在有一百多岁了。
现在它就站在我的书柜里。它那无数人摩挲过的身子依然丰腴健朗,如同戏台上淡妆浓抹的红男绿女,看不出时间行走的痕迹。
我记得那时家里多半就是我和奶奶。爹妈出去做事,哥哥要上学。奶奶洗锅碗、喂猪……忙完她的活后会坐下来用一只木梳子梳头。这时候奶奶就喜欢给我讲她和爷爷的故事。她大概觉得以我的年纪跟我交流只有我们家里的人和事我才会理解。我奶奶说故事是把好手,乡俚俗语信手拈来夸张幽默。她跟我讲她自己年轻时是个人来疯,只要我爷爷有演出,她会一场不拉地跟着我爷爷他们转场子。她记住了好多戏里的唱词。出格的是有一次按捺不住不知羞耻地跳上了台。那一次是我爷爷嗓子哑了不能唱女声,而那出《薛仁贵回窑》里柳春英的唱词她几乎滚瓜烂熟。于是造成山呼海啸的热闹场面。老倌子们哪听过女人唱皮影呢。结果是我奶奶回家后被她爹恶捶了一顿,十七岁的我奶奶鬼哭狼嚎。
我喜欢跟奶奶在一起,除了听她讲故事,最感兴趣的是看她洗脚。我要看她的小脚。我奶奶洗脚是个细致活,不常洗。要洗的话通常都在白天的。
六月天的时候我们都打赤脚,奶奶却是穿两双鞋的。洗脚还要用热水。
先烧一锅水。奶奶把黑色的洗脚盆从床底下拖出来,用清水涮一遍。脚盆搁在门前的楝树底下后,再用脸盆把热水端出来倒在脚盆里。做这事时我感觉奶奶很吃力,我说帮她她坚决不让,我才六岁呢,她怕烫着我。这期间她不会闲嘴的,便说些我爷爷的事。奶奶说当初媒人给她爹说要把她说给陈家班一个唱皮影的,我奶奶欢天喜地。因为她对陈家班里我爷爷是三九天的萝卜——早冻(动)了心。后来在一次看戏时媒人指给看后,我奶奶才知道那不是自己意中人,那是爷爷的师弟直庚呢。奶奶立马翻脸,要媒人说我爷爷。我爷爷年轻时其实没直庚爷好看。但我奶奶认可,她喜欢的是我爷爷的声音。可惜我们说我爷爷的时候我爷爷早死了,我连他的样子都没见过。每当说起我爷爷,我奶奶都要抹泪,说我爷爷死早了,可惜了老天给的一副好嗓子。
奶奶坐在椅子上后就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也会不错眼珠地盯着奶奶的手。
奶奶很费劲地把厚底绣花鞋脱下来,递到我手上,然后脱下白布做的软底鞋。现在想起来那其实就是一个鞋套。托在我小手上的鞋很实沉,我会举到鼻子底下闻闻,然后小心放到地上。那鞋应该有十几厘米长。前面尖尖的,绣着小鸟和树枝,鞋帮很高,一个半截的厚底,好像可以与前边脱节。
奶奶开始剥她的裹脚布了。这才是我想看到的节目:慢慢的一圈圈褪下的白色裹脚布在奶奶面前堆起来,她的脚也渐渐小下去。越来越浓的脚丫子味便在楝树底下蔓延,就像我们家腌菜坛子里萝卜菜的味道。裹脚布褪完了,奶奶那雪白如笋又狰狞似猪蹄的脚就冒着能毒死人的热气伸到我面前。我现在要站起来用脚盆里的水瓢舀起水,缓缓地淋下去,这时我的奶奶就会闭上眼睛,龇牙咧嘴,嘶嘶的,用手将那变形了挤在一起的脚趾一个个分开……一副享受的好模样。
我已经轻车熟路做这件事了。瓢里的水由我掌握,或快或慢地淋漓……我也很享受。
很享受很得意的奶奶会哼唱起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