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是一门心思照顾她的小家,照顾爹。现在,家里一人一亩的口粮田,不够爹跟田贵种。田贵跟葵花商量出去打工,田贵说村里好些人都出去打工了。田贵说靠家里这点儿地,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样啊。田贵说的这些,葵花心里清楚着呢。田贵是一心想让家里过好日子。
田贵真的出去打工了。现在村里种田人全这里那里去打工。不出去打工,家里孩子念书,哪来的钱呢?田贵就在近村的一个焦化厂里做工。田贵说这样家里厂里两不误。田贵回来浑身的衣服像个花猫,这里一小片黑,那里一小片油。田柱也去打工了。是田贵回来告诉葵花的。田贵说他在厂里碰上大哥。照葵花的本意,葵花是不愿意田贵去打工。但葵花只暗暗装在心里,或者只在眉头表露一下。葵花不愿意,她的两只眉头就拧起来。葵花想起村里人大多都去打工,她想这些人也真是疯了,自个儿的力气不使在自己的事情上,偏偏整日的为别人干。但葵花又想不出让田贵待在家里做什么。人家有焦化厂,有铁厂,有水泥厂,他们家什么也没有。他们能给自己做什么呢?
村里的女人也一个个试着去厂里打工了。她们一个个穿着工作服。那工作服,蓝的粗布,上面打着小字。那小字,红色,弯成半月形,是什么什么焦化厂,什么什么水泥厂。葵花看见她们回来穿在身上的工作服的红色字样。葵花想她可不穿。她想工作服就是工作服,在厂里做工,又不是服刑,衣服上标那些字做什么。那真像给人脸上刻字。
村里人越来越不注意种庄稼。他们为了做工,将一年种两料田,省减成一料田。才几年的工夫,家家户户的农具全扔进旮旯儿里了。他们每天靠打工过日子。家里的女人,也喜欢这个样子,她们听男人的话。她们的男人说种地不养家,她们想想也是对的。他们的男人说化肥钱、犁地种地钱、浇地的水钱、还要买除草剂,这些加一块算算,受苦不算,一亩地收成还要倒贴钱进去的。女人们就说:对对对。其实,女人们心里还有话,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那就是她们不用下地头劳作了。现在新结婚的女人都不认识他们家的地头。现在,男人在外头打工一个月就是一年的口粮,谁愿意一脚水一脚泥上地头种地呢?
葵花在娘家没下过地。葵花到了婆家,最多也是割麦子。葵花在地头割麦子,田贵是心疼的,他说葵花还是在家做饭吧。但葵花说她要下地割麦。过一天,葵花手脚的筋像被人生拉硬扯地疼,葵花真正尝到下田种地的艰难。但葵花憋了一股劲。田贵不让她下地头干活,她就不下地头吗?她不下地头干活,在家做什么呢?葵花想她现有在这个家,可不是她的娘家。娘家就像客栈,到姑娘出门的时候,是留不住的。葵花现在这个家可就不一样,她现在这个家可是一辈子要生存。她得在这里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葵花想起她在学校的日子。葵花想如果她有本事考上大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可是,她没有上大学。那她总得做个什么。葵花想她能做的眼下就是种田。前头说过了,现在,男人女人一窝蜂去工厂里打工。这是葵花不愿意的。葵花想自己种自己的地,这是自由的。田贵去打工,地里的活,就是爹和葵花的。
这天,大嫂翠娥过来招呼爹。翠娥进院门的时候,葵花正在收拾碗筷,爹还在喂孙女穗穗吃饭。这时候,翠娥就进门了。她没叫爹。她说哟,穗穗在吃饭呢。葵花看翠娥来了,停下手里的活,叫了一声嫂子。翠娥像是没听见,翠娥看着院里的辣椒,说你看爹种的这片辣椒多好!葵花看了一眼爹。这时候,哪来的一只狗,嗅着鼻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爹站起来,似乎要撵那狗。田贵的兔子窝还在,窝里还有兔子。爹不愿意让狗靠近兔子窝。嫂子说,爹你别走。我有话说。
翠娥说她男人田柱也打工了。他们家的那点地,也得靠着爹种才行的。翠娥说,田柱可不像田贵。田柱比田贵,差老远了。爹这你是知道的,我又腿脚不方便,也比不得葵花。这样就只有让爹多操累。谁让爹生的儿子多呢?田贵是天天上班,田柱也是天天上班。翠娥这样说,又觉得话说得生硬了。翠娥跛了一下腿,翠娥说儿子生得多了,也有多的好处,等爹年岁大了,我们不是都得养你老吗?
爹把头低下来,没有说话。
翠娥把手放在穗穗头上。穗穗仰头看一眼翠娥,放下饭碗,扑到葵花怀里了。葵花说叫大娘,那是大娘啊!穗穗在葵花怀里,扭过头,穗穗说,不叫,就不叫。前天,我跑倒了,她站在那里笑我!
翠娥被小孩子的话说得有点儿恼了。翠娥回转身说,话我是说在这里了,帮呢,是把自己的儿子当儿子,不帮呢,就是把儿子当路人了。
爹气愤得一屁股坐下去,望着风一样往门外走的翠娥的背影,重重地“咳”一声!
葵花有些为难地看着爹。葵花说大哥上班,爹就帮帮大嫂。别说大嫂来叫你帮忙,就是她不来,该帮忙的时候,爹还不是照样帮啊。爹又“咳”了一声。但这一声比前一声平和一些了。
地一年比一年不得村人们的心。好多家的地,放手不管,不是给了别人,就是把地给撂荒。连四五十岁,种了半辈子庄稼的中年人,也不种地了,他们一个个出去拿每月的工资了。葵花不喜欢去人家厂里上班,葵花天天去地头。葵花握着镰刀锄头的手不再像以前那样疼了。葵花做姑娘没有下地干过活,但她跟土地是有感情的。
现在,葵花走到地头,看着地头大片大片撂荒的土地,葵花心里是难过的。这个时候,一年的麦子快要成熟了。有的地虽不算撂荒,但跟撂荒也差不远了。这是谁家长出来的麦子?狗尾巴草也比这地里头庄稼高一些。葵花气愤了。葵花走向麦田。她生气,是为着她一路看到的这些庄稼地。葵花想着村里的女人,村里的女人不用下田劳动,她们在家里凑在一起玩麻将,年轻女人玩麻将玩得都生了腰病了,年轻女人玩麻将在麻将场吵起来,打起来了。可年轻女人除了玩麻将,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世界真是颠倒过来了。
这些天,葵花老想着喂猪。葵花娘年年都喂猪。现在,家户屋里很少养猪了。早先分的牛,一家家也全卖了。他们地都不要,要牛什么用呢?
葵花家的牛,葵花留着。田贵上班,葵花天天到地头割草。田贵说了多少次要卖了牛。田贵说村里的牛卖得没有几家了。可葵花硬是要留下,田贵就只能留下。田贵下班,头一件事情,就是背着草筐替媳妇割一回草。老大田柱家的两亩多地,不是爹帮着翠娥种,是爹一个人种。翠娥不去地头。田柱不能说翠娥,田柱一开口,翠娥就说田柱老实。翠娥说村里又不是她一个女人不去地里干活。田柱说你就不看看葵花。葵花不天天上地里头吗?
“少跟我提葵花”,翠娥一听葵花就火烧心。翠娥说你以为葵花天天上地头是真的想在地里头干啊。那是做给你爹瞧样子的。田贵在外头赚钱,爹给他们种地。你以为你们家的那个狐狸精耍的把戏,我看不出来啊。她能哄别人,可哄不了我。我就是不下地,我看你爹不给我种地!
田柱看着翠娥。田柱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葵花天天去割草,我碰上好多回了。你不长眼睛啊。你怎么说人家葵花是哄人呢?她哄人,她脊背上背着草筐,汗珠子冒得额头上都挂满了……
原来你是心疼你们家葵花了。你心疼你去帮着人家背回来呀。我知道你的人在这个家,你的心还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你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去呀,你再去他们家里做劳工啊!
田柱气极了。他还是一个姿势站着,愤怒地望着翠娥的脸。翠娥的眉,是细的长长的柳眉毛。但那眉似显非显,像一股浓烟被风一吹,原来的那点淡颜色,越加的散淡了一些。翠娥是长脸,脸越往下,就越窄一些。田柱看着她,咳了一声,扭头往外就走。
翠娥看着田柱真要走出门去,翠娥说,去吧,去给葵花说,牛肚子里怀着的犊儿,生出来,还要分给我们一半呢。
田柱或许听见翠娥说的话了,或许就没有听见。不管田柱听见没听见,田柱都不会去葵花家里去见葵花。田柱娶了媳妇,很少去爹那里。他过路看见他们家的老房子,他脸上就发烫。至于让他说牛犊子生出来,卖了钱,分他一半。就是把他打死,他也说不出那话来的。那牛分家的时候,是翠娥先提出来不要牛,爹说他也不要。那牛就给了葵花。当年家里分这头牛,掏了三百块。分家时候,葵花给了爹一百块,给了大哥一百块,这牛就是葵花跟田贵的。田柱想现在那牛都不是爹的了,哪里就成他田柱的了?每年,爹使唤牛,耕了爹的地,耕了葵花的地,连他田柱的地也耕了。这已经是人情了,哪里能要将来生出来的牛犊子的钱呢,那是人说的话吗?
这是条小路。葵花拉着穗穗,走在地头。葵花看见大片大片的麦田,那麦田,草比苗高。狗尾巴草都像是要开花了。麦田地里头真是苗草不分。麦子发着黄。那黄,不是成熟麦子的杏黄色,是发着蔫的没劲气的焦黄,那叶儿上都像长了褐色的斑。葵花真为这些麦田担心。葵花想女人脸上生了这了那了,她们生法子要让脸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田里的麦子,都成病秧子了,她们咋就不来地头看一眼呢?葵花拉着穗穗看见她大哥的麦子了。靠爹的麦子地,是大哥的麦子。大哥的麦子也还算旺势,但还是没有葵花田贵两口子的麦子好。葵花田里的麦子可是绿油油的。她每年都施肥,每年都浇灌的。葵花听别的女人在她耳边说叨。那女人好像是故意要等葵花走过来,她拉着葵花说了半天话,说着说着就说到葵花家大嫂翠娥了。那女人说,翠娥,就是你家大嫂,真是享福人,坐在家里,地种得也不差。要说差,只是比你葵花差些。葵花笑笑。那女人说,你知道吧,你大嫂还一肚子意见哩。那天,几个女人走地头去散心,你家大嫂看见她的麦子长势不如你家的。你大嫂都破口大骂了,骂你爹偏心眼。
葵花打着岔,走她的路了。现在,葵花细看大哥家的麦子,还真是不如她家跟爹家的麦田好。葵花回家问爹。爹刚吃完饭,蹲在那里,抽着烟。爹抽的是旱烟。爹听见葵花问他话了。爹眨巴着眼,不吭声。葵花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里。葵花回头又问爹。爹说话了。爹说,大哥的麦田长势够好的了,说着,叹了一声。爹说,你大哥的钱,你大嫂管。你大嫂不让给地里下肥,不让给地浇灌,地里的麦子能长得好?
葵花心里的鼓敲响了。
第二天,葵花去找大嫂。葵花在门外喊了大嫂两声,再要喊,大嫂撩开门帘,露出半个身子。大嫂说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葵花不听这些,上了台阶,进了屋子。屋子跟葵花在这里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娶葵花的时候,五间房,葵花住西头两间,东头三间爹住。现在,大嫂住在东头三间里头,五间房打通,西头两间,做灶房。大嫂看葵花打量屋子,大嫂把头扭向镜子,给脸上擦油。大嫂在镜子里头看见葵花的脸正对着她,等着跟她说话,她的嘴唇不由撇撇,转过脸,慢慢地坐下,也摆手让葵花坐下。葵花说,大嫂把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大嫂说什么干净,比不得你勤快。葵花不说这些,葵花说种地。葵花说大嫂,种地可不要舍不得花钱。听爹说,去年你那两亩地没施肥,也没浇灌?
“傻呀?一村人有几家人在种地?有几家人费老劲给地里施肥呀?”
“你看,地就缺那点儿劲,你看今年你那两块地,就没我跟爹的好。”
“是呀,你们谁跟谁呀?你们一家人,连地里的苗也亲兄弟似的。”
“大嫂,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不是说地缺肥缺水吗?”
是啊,我的地是缺肥缺水。你怎么就不想想肥料是咋来的?那水又是咋来的?都得买啊,得要钱啊,钱哪能说来就来呢?我们两口人,就你大哥那点工资。你大哥呢,是个老实人,在工厂里干活,赚得哪里能比你那口子多了?你大哥傻,我也傻啊。你人长得漂不漂亮,话说得可是最漂亮。你今天上门来,是管事来了,还是问罪来了?早就听说,你是个管事婆。以后,你爱给谁操心给谁操心,我这里,你就歇歇吧。
葵花没想到大嫂会这样说话。葵花想说的话还有很多,葵花想说这地可是口粮田啊。没有地,我们想种庄稼,上哪里种去呢?大家都不种庄稼,我们吃什么呢?葵花把这些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都背了好几遍了。可现在,葵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葵花嘴唇抖嗦着,当葵花走出那个她以前走熟惯的大门时,葵花把手捂在脸上,葵花的眼泪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