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准备想办法离开电影院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射出一股骇人的目光瞪着我。
那是我父亲的目光。
那天,是我离家出走的第七天。
徐肖鸣非要拉着我出来看邱玉林的公判大会时,我还顾虑重重,我既怕在大会上见到孙老师,被她看到了,她一定又会抹着眼睛押着我进考场,我更怕被我父亲撞个正着,我想,我被我父亲抓到,他肯定会宰了我的!
徐肖鸣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他奶奶的,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再说了,离开学就两天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你怕个鸟啊!
可没想到,我的父亲果然出现了!
父亲眼里骇人的目光只是一闪而过,他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和慈祥。我没有逃跑,人太挤,我就是想逃也逃不掉。我的父亲挤过来,非常迅速地一把抓住了我,抓得紧紧的,我的心又不安起来。可是我的父亲只是很平淡地说:跟爸爸回家吧!
我点点头!是的,我确实应该回家了!
父亲回家后对我说:恭喜你,儿子,你的留级计划成功了!
他的话里头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默许了我的阴谋。
在我回房前,他告诉我,你这次伤透了孙老师的心,以后在学校里碰到孙老师,记得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正看着我,我想,我一定也伤透了父亲的心。
他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以后不要不声不响离开家这么久。
我说,再也不会了!
他又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非要留级呢?
我想了想,迟疑着,犹豫着,说:因为我想跟徐肖鸣做同学。
我看到他脸上不可思议的神情,可是他嘴上只是“哦”了一声,然后说:你进去休息一会吧!
我和徐肖鸣做同学,那是初一的事情。
一进梅林中学,我就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那个时候,徐肖鸣似乎是不屑和我做朋友的,他的个头蹿得很高,坐在教室最后的一排,而我,属于发育不良的那一类,从小到大,一直占据着教室最前方的地盘。
在那个年龄,前排和后排,意味着两个不同的阵营,后排的那个阵营似乎总有些瞧不起前排的,到后排去,那标志着一种成长,一种成熟。
虽然我们同在一个教室,可我和徐肖鸣却像是两道平行线,不曾有过任何的交流和碰撞。
直到有一天放学。我家住在梅林镇东边靠近镇郊的地方,每天放了学,我们班几个住在一起的同学就常常结伴一起回家——我不知道徐肖鸣家住在哪里,但平常放了学他总和我走相反的方向,可那天,一出校门,他也拐向了东边,他把脚踏车蹬得要飞起来,超过我们“噌”地蹿出十几米远,然后他回头望望我,他望了望我,接着又像赶着去投胎一样猛踏脚踏车疾驰而去。
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他。徐肖鸣把脚踏车支在路边,人就坐在书包架上,看见我骑过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向他骑过去。
“你怎么跑到我们家这里来了?”我感觉到很好奇,就问他。
他一直在冲我笑。
虽然是分属两个阵营的人,却真的不是敌人。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徐肖鸣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虽然此刻的笑如此诡异。
我没有从车上下来,只是用一个脚踮着,准备随时就走的样子,可我的好奇心让我忍不住又问了他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突然大声地叫:
——白弟弟!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少年没人这么叫我的小名了啊!突然听到,让我羞得满脸通红。
小时候,因为长得白,家里人就都叫我“白弟弟”,白弟弟长白弟弟短的叫开了,成了我公认的小名。
“你踮着不累啊?下来说话!”徐肖鸣命令着我,最后又意味深长地凑到我面前,轻轻地说:“白——弟——弟!”
我下了车。
徐肖鸣居然知道我的小名?这让我惊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后来我想了很久,依然想不明白,这个作古已久的名字怎么会突然从一个有点陌生的徐肖鸣嘴里脱口而出呢?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的?”我急于寻找答案,我想,一个听起来有些让人难为情的小名让一个不同阵营的同学知道,这是多么难堪的一件事情啊!
“不告诉你!”徐肖鸣卖弄着他的关子,“白——弟——弟!”他故意压低着喉咙,那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开始发身了,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和粗犷,这种有些特别的声音再一个字一个字把尾音拖长了叫出来,听到我耳里就更加刺耳。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一把把他从脚踏车的书包架上拉下来,逼着他说:“快说!你怎么知道的!”
徐肖鸣却突然抓过车子,翻身上车,然后飞也似的走了。
只是他又回过头望了望我,而且还很大声地叫:
白——弟——弟,你慢慢去想吧!
路上的行人不多,可我还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二天,我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在教室里发生,徐肖鸣来上学的时候又恢复了他后排男生的倨傲和目空一切,他走过我的课桌时,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想,关于我那个“白弟弟”的小名,是不是可以继续尘封进我的记忆里,而不是突然冒出来打扰我现在的生活了呢?
当然,这只是我美好的愿望。
现实是,那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徐肖鸣向我走了过来。我的同桌上厕所去了,他就坐到了那张空着的椅子上,然后,那个让我难堪的名字又轻轻地从他嘴里吐出来,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环顾四周,每一个同学似乎都在专注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反常和徐肖鸣的怪异。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在我即将要忘却的时候,徐肖鸣就会冷不丁从哪里冒出来,然后在我耳边轻轻叫着我的小名。
他总是微笑着,有时候叫我的时候,还会勾着我的肩膀,这让别人看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一样亲密。
于是,我们就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个时候我时刻担心我的小名有朝一日会从徐肖鸣嘴里转移到所有人的嘴边,除了做他的朋友让他帮我保守秘密以外,我别无选择。
我们的班主任为此在班会上特别表扬我们,说我们从此打破了两个阵营的局限性。这话说得好深奥,事实上,那个时候没事我就跑到后排去找徐肖鸣说话,关于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原因,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只是确实觉得徐肖鸣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