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夏天酷热无比,广播里几乎每天都在发布着高温警报,气象台的预报说,这是有史以来我们这座江南小城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个夏季。
原本温润、潮湿的梅林镇,也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烤着人们的耐心。
如果说这个炎热的夏天梅林镇还有什么特大新闻的话,老地龙邱玉林吃了一颗花生米算一个,镇卫生院林医生的儿子六门功课挂红灯被学校勒令留级绝对是另一个。
我就是林医生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从小到大,我被长辈们视为孙子辈里最有前途的一个孩子,从小学开始,我就几乎没考过第二名,我的父亲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儿子而倍感自豪。
可是这个夏天除外,这个夏天我带给我父亲的是巨大的羞辱和失落。
因为气温的反常,这个夏天我的父亲林医生成了梅林镇上最忙碌的人,消化道和肠胃道病人挤满了整个内科病房,忙碌的林医生忽略了他的儿子,是的,和往年不同,今年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成绩单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对他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儿子什么时候让他失望过呢?
直到我的暑假过半,我的父亲才知道真相。那时候,我的班主任老师再也耐不住性子,亲自去了一趟医院质问我的父亲,当时我的父亲正在为一位因为误食了变质食物而上吐下泻的病人挂水,我的班主任孙老师冷静地看着我的父亲把一根针插入病人的静脉,然后对我父亲说:林医生,我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孙老师总是在我的父亲面前夸我,所以,我的父亲当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看着那些排队等着他诊治的病人,露出很为难的神情,摊了摊手,说:孙老师——
孙老师忽然用一种异常严肃的口吻问我父亲:林医生,你知道林子豪6门功课不及格意味着什么吗?
没等我的父亲回答,孙老师就激动地说:意味着留级,你知道吗?
孙老师的情绪非常激动,她的眼泪几乎是同时流下来的。
我的父亲当时就懵了!
那时我正在午睡,我在梦里自然不知道厄运马上就要来临,尽管在我拿到成绩单之后曾经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自己,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那一定是熊熊的烈火!但我依然觉得,能包得住一时那就包一时吧,在火烧上身之前,我就得过且过几天安稳日子吧。
我的父亲丢下了他的病人,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敬业的医生啊,可是那一刻,他把他的敬业都抛到了脑后,他丢下他的病人就往家里赶,把我从美梦中惊醒,然后劈头盖脑地问我要成绩单。
我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张成绩单上,挂着六盏可爱的红灯,当然,我知道我的父亲绝不会承认它们可爱,在我父亲的眼里,每一盏红灯都会是他的一道伤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六盏红灯已经变成六颗定时炸弹,而我的父亲,就是引爆它们的火线。
现在火线已经点燃了!
我已经无数次预想过炸弹引爆之后的后果,后果对于我来说,依然是美好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像我的同学刘晓磊那样,被他的父亲吊起来,然后解下皮带狠狠抽一顿,因为这个铁匠铺的儿子,几乎每年都会带着红灯回家。可是这种悲惨的结局后来被我自己否定了,刘晓磊的父亲是个铁匠,他每天接触的要么是生硬无比的铁块,要么是酷热无比的火焰,他的脾气怎么会不像铁和火一样又残酷又暴烈呢?可我的父亲是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内科医生,他似乎天生就不具备像刘晓磊父亲那样又残酷又暴烈的个性,如果这也是一种个性的话。
梅林镇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妇科冷,儿科急,外科钝,内科总是慢吞吞。”形容的是镇卫生院的四个医生,不说妇科的林月娇和外科的王天芒,先说说儿科的张楚才,这个张楚才怎么个急法,说的是有一回他内急,恰好一个病人正等着他看病,家长说,你先给孩子瞧好了再上吧,张医生急得不行,可家长又缠着不放,于是就说,走走走,你跟着我一块到厕所去!家长有些不乐意,张医生大怒,斥道:到底是你急还是我急!和儿科张医生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个慢吞吞的内科医生,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林元舫,内科医生大多是慢性子,有点职业病的意思,不过我的父亲尤甚,有人形容说,这边厢听林医生一句话开了头,那边厢一袋生理盐水挂好了,他的那句话还刚刚才点了个“逗号”。
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上面说的都是废话,这些就是我论证“我的父亲会不会像刘晓磊的父亲那样把我吊起来狠狠抽一顿”的论据,根据梅林镇的人对医生约定俗成的“白衣天使”的印象,再加上我父亲性子里那些隐忍、温良、谦恭、和善的成分,我得出了结论:我绝对不会因为那六盏红灯,享受到和刘晓磊同学相同的待遇。
我的严密论证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还假设了我的父亲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我解释,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我要搬出我们镇上唯一一个考上了北京大学的郑允成,他在留级以前一直是一个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可是那年他自动留级以后,成绩却像坐了直升机一样“嗖嗖”地蹿到了全校第一名,他考上北京大学后,一直是我们梅林镇的人心目中的头号大英雄。我的父亲曾经以一个医生的专业眼光分析过这起在梅林镇极具轰动效应的“留级生神话”,我的父亲说:关键就是那留级的一年啊,在留级以前,这孩子的心智都不成熟,可他给自己争取到了心智成长的最关键的一年,于是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我的父亲那样拥戴“留级”,那么,又怎么会反对自己的儿子争取心智成长的最关键的一年呢?我因此做梦都梦见我的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啊,不错——儿子,你长大了!
可是战战兢兢地把成绩单交到父亲手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拔腿就跑。在骨子里,我还是害怕的,那些经过我严密论证的结论,一旦真枪实弹铺到台面上,我依然认为那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泡沫。
后来的一幕曾经成为梅林镇很多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一个赤身裸体狼狈逃窜的儿子,一个拿着成绩单四处追打的父亲,他们说,想不到啊,你看平日里林医生文质彬彬的,发起火来比杀猪的三苟还要杀性。梅林镇的人把杀气讲成杀性,他们说,杀性啊,要出人性命哉,老实人就怕发犟劲!
我被父亲抓回家后就开始不停地接受审问,我的父亲并不认为我的不及格是发挥失常,他确切无误地告诉我,你是故意的,你为什么要故意考不及格?
是的,我的确是故意让自己不及格的,我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留级,在初二下半学期一开学,我就决定让自己留级一年。像我这样聪明的学生,让自己升级容易,让自己留级更容易!
我最终也没有搬出郑允成来拯救我的危机,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提郑允成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我用沉默回答我父亲的审问,低着头默默地忍,等待我的父亲偃旗息鼓,灰溜溜地离开我的房间。我想,不管这个炎热的夏天有多漫长,只要我忍过去了,等待我的依然会是初二的新学期!
但我的沉默让我的父亲更加愤怒,他发誓如果不跟他彻底交代我的真实意图,就把我反锁在屋里一辈子不让我出门。我后来知道,我父亲只是在争取时间,他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和我的无谓对峙上,他必须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和孙老师寻找到一个比让我留级更令他满意的答案。
孙老师是晚上走进我房里的,一进屋,她的眼圈就红了。
如果说,我的故意留级有一个最对不起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孙老师了。
“子豪——”她叫我子豪,所有的学生她都连名带姓地叫,只有我,她一直像叫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叫我子豪,“老师等了一个月就想等你来告诉我为什么,可现在老师等不及了,老师怕再等下去,就要失去你这个学生了!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我把头低得更低了,即使是一个对你这么好的人,这个答案我也不能说,那么就只有用沉默来作答,用低头来认错。
孙老师陪我坐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当时她的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说着说着,眼泪就流出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说:
“子豪,听老师的话,让老师想想办法,只要你配合,我们就不留级了,行吗?”
我没有点头,可也没有摇头!
孙老师出门的时候,我听到她对我父亲说:“放心吧,只要子豪配合,我一定想办法让子豪升学!”
孙老师想的办法就是,她说服了校领导,破例让我再考一次。我就是在去考试的路上溜走的,然后躲到了徐肖鸣家,我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孙老师的面再让自己领六盏红灯回家,天已经很热了,我们家不需要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