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写课,阿爸突然立在教室门口。老师走出去,阿爸凑近他说了什么,老师转身招手,让我出去。要不是扶着课桌,我就走不动了。我预感到什么,可拼命安慰自己,不会的,不可能的。
跟我来。阿爸说。声音像石门槛一样又硬又凉。
我的书包。我低声说。想找退路。
一会儿再回教室。阿爸说,他开始走了,背对着我,嘴巴好像藏在脑后。
走出学校,来到小卖部,我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像有人使劲拍打我的头顶,把我拍得昏头撞向,我看见阿弟阿妹站在墙边,看见靠着墙的一根竹枝。
我看见阿爸的手拿起竹枝,听见他低低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我看不见阿爸的脸,看见竹枝起起落落。
我什么也没说,不用说了,阿爸来过小卖部,什么都明白了。竹枝落在我的小腿上,大腿上,啪啪啪地,又密又急。阿爸的火气好像把竹枝烧着了,我整条腿在发烫。可我不哭,也不喊,死命咬牙齿,咬得后来好几天吃东西牙都疼。
还好,阿爸没在教室门口打我,要是在那儿打,我以后就不想进教室了。还好,现在午写,全校同学都在写作业。希望别那么快下课,这种希望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又迫切又害怕。
我低下头,是承认的意思。阿爸的竹枝更用力了。
后来,阿爸转向阿弟阿妹,挥起竹枝,只一下,阿弟阿妹就哭了。他们哭得那么响,好像肚子里的声音都被竹枝赶出来了,这么哭,学校里静静做作业的同学要听到了。我希望阿弟阿妹忍一下,可也知道,确实很痛。阿妹才上二年级,她哭得直咳嗽,像喘不过气来。阿弟刚进学前班,那么小,阿爸打一下,他身子就缩成一团,鼻涕拉那么长,虽然他总要抢我的乌榄吃,弄坏我的泥茶具,弄折我的铅笔,我免不了给他一拳头,可我一点不想让阿爸这么打他。
小卖部的大头明走出来,对阿爸说,好了,好了,孩子么。
阿爸说,这不是小事。
但阿爸不再打我们了,他说,今晚回家再收拾。
他让我带阿弟阿妹回教室,阿爸没拉着我回教室,顾自先走了。那时,我觉得他救了我一命。
我把阿弟阿妹带到厕所,让他们洗掉眼泪鼻涕,别让人看出来,也别对同学说。阿弟阿妹洗过脸,除了眼睛有点红,再看不出什么。下课铃正好响了,阿弟朝教室冲去,好像事已经过去了。可我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去的。
我睡不着,我被阿爸打了,虽然没一个同学看见,可大头明知道,整件事他清清楚楚,还有老师,他一定也知道。我觉得脑袋变成湿泥巴样的东西,又黏又重,以后要抬不起来了。
挨打是常事,班里的男生谁敢说自己屁股和腿没吃过竹枝扫把?就是敢吹牛也没人信,除非那人没阿爸阿妈。我的屁股和腿吃过的竹枝和扫把不比哪个男生少,最厉害的一次,班里的男生现在还记得。
那年寒假,我和几个同学约到溪边耍。吃过烤蕃薯,弹弓打过水牛,翻过跟斗,互相扔过沙子,觉得无聊透了,开始想玩新花样。我指着溪说,像暑假一样,游到溪中间。同学觉得我把牛吹上了天,我当即脱了衣服,搓搓身子,啪地跳进溪水。
那个过年,我一直包着被躺在床上,阿妈每天边给我熬姜汤边骂。等我好了,阿爸削了根指头粗的竹枝,关上篱笆门走到我面前。那次,我从屋外跳进屋里,又从屋里跳出屋外,叫得鸡四下奔逃。小腿到屁股,让阿爸的竹枝印得满满的。后来那几个同学看了,说像穿了青黑色的条纹裤子。
那次被打,全班男生都知道,都笑我的条纹裤子,可我知道,他们是服我的,那以后,玩什么耍什么或有什么新主意,都要和我说说。
这次,可能跟那次打得一样严重,可我怕让人知道。
我坐起来,屁股很痛,只好侧着身。阿弟阿妹早睡了,他们大概哭累了,睡得那么沉。我坐了好久,阿爸阿妈在里屋,一定也睡了。
我下床,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塑料袋。窗口的月光很亮,我拿出袋里的青草叶,放学后拐到田间摘的。青草叶放进石碗,石锤轻轻捣,不弄出一点声音。我把青草捣出汁,盛在盒子里。
天气热,阿弟阿妹穿着短裤,腿上竹枝印子在夜里变得黑黑的,我拿青草渣蘸草汁抹上去,明天就不痛了。青草汁抹上去,阿弟阿妹的腿就一抖一抖的,好像怕冷一样,又好像在细声地哭。我觉得身子也一抖一抖的,又像冷又像怕痛。
给阿弟阿妹涂过青草汁,我就坐着发呆。不想给自己涂,我活该,痛一点才好,这事全是我做的,阿弟阿妹是我害的。
我想哭,可嘴张得酸了还哭不出来。我总想着,我让阿爸打了,想得难受极了。我没少挨打的,就在十多天前,还因为磨橄榄核哨子,把一只铁锅烧没底了,让阿爸打得几天没法耍抓贼的游戏,可我给大乌和阿业看哨子时顺便让他们看了我的腿,让他们知道这哨子不简单,别打主意。
这次不一样。他们会怎么看?我想忘掉。
可我记着这事,还一点一点都记起来,又清楚又明白。
原来,人真会睡不着的。以前阿嫲说睡不着,我不信,这天晚上,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