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以后,我突然逃跑了。
我不知去哪里。开始,我在寨子附近兜来兜去,可碰到的所有人,都那么盯住我。可能是我的脚步太慌了,于是,我尽量走得规矩,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我没事耍耍逛逛的,有什么好奇怪。我对自己说,也想大声冲他们说。可他们还是看我,眼睛从巷头到巷尾跟着我,叽叽喳喳谈着我,手指一晃一晃点着我。我听到那些眼睛问,你做什么?吓得胸口一紧一紧地响,他们知道我要跑了吗?
我向远点的地方走,只要人少,离开寨子就好。来到田间,人也不少,浇菜的、拔草的、垦地的、喷农药的、牵牛挑担的……碰见人我就躲,要是熟人我干脆绕开或往回走。这么躲着拐着,我走过一片田野,走过一段山路,来到乡道。
走上乡道,我突然有了方向,镇上。沿这路一直跑,过一条石桥,再跑一段右拐,就到了大路,顺着大路能一直走到镇上去,我和阿妈去过。我拼命跑起来,把关于阿妈的念头扔掉。
跑着真好,风在耳边扫过,呼呼呼的,像不停催我,快点,快点。我手和脚甩得高高的,变得很轻,好像不用碰到地面,只管往前飘,快极了。和大乌、阿业赛跑,要是我能这么跑,肯定第一。不,我不会和他们一块儿耍了,不跟他们赛跑了。我甩着头,让风把大乌和阿业的脸吹跑。
我觉得自己成了风,又轻又透明,别人都知道我,可看不见我,找不到我。
跑上大路,我就和路上的自行车赛跑,一直到镇上。
镇上很热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的脚怎么也迈不动,好看的好吃的太多了,阿妈把我的胳膊扯得又酸又痛,我才拖拖拉拉跟着。可是今天,我不知道该往哪走。我顺着街走,走得很快,卖东西的人老是看我,不知是不是我把跑的意思挂在脸上了。我低下头,不停地抹脸,可他们还是看。一个小孩在街上逛很奇怪吗?大人总爱大惊小怪。街两边店面呀小摊呀还是一个挤一个,还是有那么多好吃的,可我不想看了。这些好吃的,油饼呀,糖果呀,水果呀,瓜子呀,好像都长着嘴,呵呵对我笑,讲我的那件事。那件事,它们当然知道,要不是因为它们……
我不想呆在街上了,又拼命跑起来,把两个大人撞得一歪,带倒了路边的菜筐,身后一片骂声。我不管,跑得更急,因为我突然想起可能会碰到熟人,他们可能来镇子卖菜或买东西,看见我会怎么想怎么说呢。
镇上的街真长,总跑不到尽头的样子。终于跑到街口,可又拐到另一条街去了。我只好再跑,还是绕进别的街。我在街道绕来绕去,那些街像网一样。不知多久,我终于绕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好一阵,眼前黑黑的,像被一片云盖住了。多年以后,我发现镇上其实只有两条街,交叉成十字形,四段短短的街道彼此相通。
出了镇,我觉得好多了,面前又是田野。已经是午饭时间,田里没人,能慢慢走了。其实我也走不快了,肚子和腿脚没一点力气,清清楚楚闻到镇上馄饨店和粽子店的香味。
我来到一块蕃薯地,在田埂坐下,呆呆盯着蕃薯叶。只要扒开泥,就能看见蕃薯,像我和大乌阿业常做的,掀开泥,一抠两抠,蕃薯成串拉出来,大的小的,烤一烤,吃下去,嘴巴整天都是香的。可是,我不想了不敢了,没错,以前我们是老偷蕃薯,可现在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我弄不明白。反正,我看到蕃薯叶上长了眼睛和嘴巴,盯住我说什么。
我背过身,把脸埋在膝盖上。
醒来的时候,田里仍没有人,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脑袋和脸被日光晒痛了。睡过一觉,觉得不那么饿了,又开始走。
走了一段,抬起头,是座矮矮的山。我不敢再走,山上全是坟包,一个挤一个。阿嫲说,人死了就埋进泥里,做成一座坟,晚上会有魂出来,一飘一飘,都不愿意死的。大日头下,我觉得冷,冷扯着我的皮肤,又紧又痛。我呀地一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让自己的叫声吓得哆哆嗦嗦。我听见后面有声音,不,是影子,一飘一飘跟着我。这些影子知道我的事,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阿嫲说,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呢?
我又回到镇子,贴着街边站了好久,才认清楚方向。我想,就是碰上熟人,被问一问,也比碰见那些影子强。
后来,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脚边拉长了。再晚一点,我天黑前就跑不到寨子了,再说,我没法像早上那么跑了。我一下子想到回家,忘掉早上出门时的打算,要跑到遥远的地方,像电影里的人,到处流浪。就是没有那件事,我也早想流浪的,走到山那边,走过一个又一个镇子,还有电影里那种大城市,然后——然后怎样我没想过,反正这么走着就让人着迷了。但现在我只想回家,咬个蕃薯,就着乌榄喝几大碗粥。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几乎要哭了。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就是没出息,才会有那件事,我真想打自己一顿。我往寨子的方向走,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