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像每天一样她提前一小时上班。进入车间不久,听见有人敲门。她不理睬。凭经验,她知道不是本车间女工。本车间女工敲门前习惯叫一声小苟子。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小苟子停止刺绣,说谁呀?外面的人说是我,开门吧。我不会把你咋样。听声音是万宝全。小苟子就去开门,她怕万宝全着急,离座时把横支在架子上的撑子撞散了。门开了,小苟子堵在门口。万宝全说,刚才我敲门,你咋不给开呢?小苟子说,我不知道是你。万宝全说,我咳嗽了一声,你还不知道是我?小苟子说,我在绣花。没听见,万宝全说,你没绣花。当时我听见饭盒盖响了一下。又说,你害怕啥?我又不会把你咋样。小苟子反倒害怕了。整个一层楼,就他俩,别人看见会怎么想。万宝全说,你咋不叫我进去?怎么回答呢?真巧,有人上楼梯,还咳嗽。万宝全说,他们说你活好,我是想进去看看。小苟子笑了一下,说,实际我的活一般。万宝全恍然明;白地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后来有一天,万宝全叫小苟子去办公室一趟,说是有事。正是夏季。小苟子穿件绣花连衣裙,胸前那些图案,自然是小苟子自己绣的。小苟子站在门口没有坐下的意思。她想有事说事,说完事还得回去干活。万宝全示意让她坐,然后他就认真看小苟子胸前的花朵。小苟子就坐下了,座位离门口很近。门开着缝,空气在缝中流通。万宝全说,我有点冷,你把门关上。小苟子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脑门明;明浮出了细汗,万宝全却叫她关门。她只好把门轻轻关上。万宝全说,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到食堂做饭。小苟子已经厌倦了刺绣,整天面对一块布,上上下下地穿针引线,累眼睛,她的视力就是由此而减退的。食堂只管做午饭,一上午的活挣一天的工资。没等她回答,风把虚掩着的门鼓开了。万宝全站起来用力关门,暗锁咔嚓响一下,而他没再动,一眨不眨地看她。他和她一步之遥,他说你去不去。小苟子的心嗵嗵跳着。她说可我做菜不香。万宝全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像是对她进行鼓励,说你可以先练练。这时电话响了。万宝全接电话,等他放下电话,小苟子走了。
小苟子决定以后再也不理万宝全了。她想,我又不是“鸡”,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贱种啊。
可是有一件事迫使小苟子不得不敲响厂长室的门。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万宝全很严肃,问小苟子有事吗?小苟子说,涨工资为啥没有我。我就超丁三天丧假。文件规定丧假不算数。万宝全说,名单上没你吗?小苟子说没有。万宝全不说话了,手里摆弄着圆珠笔。忽然不摆弄了,说你是哪年参加工作的?小苟子说七六年。又说,我就是超了三个月的假,也比七九年参加工作的贡献大呀。万宝全说,你咋不早说呢?小苟子说,谁知道你们把丧假算上。再说,现在说也不晚呢。我上局里问了,有机动名额。像上次一样,风把门鼓开了。不一样的是,小苟子主动关门,万宝全也主动关门。万宝的手放在小苟子手上用力一推,门就锁上了。小苟子就脸红了,心里骂万宝全不要脸。万宝全说,你不是要涨工资吗?去到里屋把记录本拿来,我给你查查。里屋几乎没有光线;这间屋子是小木匠用胶合板间壁而成,也有一孔小窗,但经常挡着绸帘;记录本在哪儿,桌子上除了蓟瓶保温杯还有俩香瓜,别无他物。她把床边的台灯打开,再认真找还是没有。这时有人敲外屋门。小苟子赶紧蹲下,用身子顶着门,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偏偏想咳嗽,却努力忍着。过了一会儿,万宝全送客,临出门,进来对小苟子小声说,你千万等我回来,商量涨工资的事。很快他就回来了,拿钥匙开门时用手拢了拢头发,里屋门也锁着,他轻敲一下,小声说,小苟子是我。小苟子没开门。他就拿钥匙开门。门开了,小苟子没在屋里。
小苟子直接回家了。在路口,她买了一瓶汽水,一口气喝个精光,懊恼地想,我爱你哪儿呢?
两年之后,万宝全悄无声息地调走了,到另外一家企业任党支部书记去了。他走后不久,有一天一架由西德进口的多头绣花机声势浩大地运进工厂,组装后却不能运作。于是,就置放在仓库里成为一堆废物。据说,万宝全调离与此有关。
万宝果真被拘留了。
消息一经传出,全厂哗然。整整一天,工厂陷入瘫痪状态。没有谁发出号召,大家自愿停止生产,抒发压抑已久的情怀。全厂四百多名职工。都有种被解放的感觉。既然被拘留,说明司法机关将对万宝全依法行使权力。人心所向,人人称快。良知在这一瞬间充分被唤醒。面对那幢如今不再属于自己、与之相伴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厂房没有谁不感慨不愤怒了。人们不再顾虑,畅所欲言,敢于爱憎。在是与非面前不表达观点、不想表达观点、不敢表达的思与行已成为过去。
这一刻,在人们心里小苟子一下子拔地而起,她正直、正义、正确。
可是,此刻小苟子不在人群里。
如果她在人群里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是小苟子带头走上了上访路才除掉了祸害。而这个祸害是大家伙共同面对的,如今他们不出力气却沾了光。想想看,他们会对小苟子表示出怎样的情绪?
柳妮娜在人群里。
人们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小苟子呢?她猫哪去了?
万宝全卷土重来第二天,工厂厕所出现一幅漫画,标题:胡汉山反攻倒算。
人们都去赏看。
站在漫画前,柳妮娜问小苟子,你恨胡汉山吗?小苟子说,恨不起来。柳妮娜说,为啥?小苟子说,他离我太远。柳妮娜说,我跟你一样,也恨不起来。
万宝全就在他们中间,近在咫尺。
面对厂区里那两栋气派的商品楼;面对那幢已易其主门可罗雀的四层之高的厂房,几乎无人不恨之入骨。可是万宝全唯独没有从某某身上勒件衣服,从某某饭盒索个包子。于是,人们就麻木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有小苟子、柳妮娜、孙艾华、四姐、和平、胖嫂等觉醒了。
也好,而今大家在获得解放的兴奋里觉醒了不也很好吗?
有一个人没在快活的人群里。这个人躲了。这个人破天荒白天躲在家里睡觉。
实际根本睡不着,想睡觉偏又睡不着的滋味是痛苦的。
这个人最初以坐在万宝全腿上开始,随之就做了会计,没过多久又兼做工会主席和党支部书记。
身兼三职。
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三个位置对一些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为了梦想成真,他们拼搏奋进不懈地追寻。扯淡。在万宝全眼里都是扯淡。别把生活看得太复杂、深不可测,实际再简单不过。
这个人就走了捷径。
这个人叫安丽。
从打一身正气的司法人员突如其来地向万宝全示出拘捕证那一刻起,万宝全真正感到了小苟子她们的厉害。
面对拘捕,他惊愣之后故作镇静,毕竟这一亩三分地属他的管辖,他不想让被管辖者看见他惶恐狼狈而耻笑。可是想不到万宝全拉拉尿了。他就说,我可以上趟厕所吗?
无论罪恶多么深重,拉屎撒尿总是正当要求。
厕所在室外。
在去厕所的路上,那警车刺耳的笛声早把人们召唤出来聚在外面,悄无声息地目视万宝全朝厕所走去。人们发现他的脚步细碎杂乱,跟平时两样。
厕所撒了石灰,还好,把四散的臭气消解不少。看押他的警察闻不得扑鼻的臭气,就让万宝全一个人进去。他在外面等着。称心如意。万宝全借机打电话,他怕警察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只两句,就把手机关了。
入夜。万宝全难以入眠。
这种地方哪是人呆的地方。这里除了混浊的恶臭,有蚊子,有蟑螂,有动不动砸你腿上的大腿。进了这里,你会倍觉外面的生活多美好。
睡不着是自然的。他不能不思考谁来营救他、怎样营救他的事。可他不托底,缺少自信。他就在漫长的夜里深深叹息。
于是他就开始仇恨小苟子。其他五人他不恨。小苟子是头儿。
拘捕前,偶尔想到小苟子她们一次次告状万宝全虽然也恨,但没有现在强烈,更多的是低估了这几个娘们儿的能力,对她们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的轻视。当然,他也心虚过,但自信有“杀手锏”,总认为会大事化小,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