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苟子她们酝酿已久的上访行动终于拉开了序幕。
序幕拉开第四天,她们利用午休到仓买店购物,回来时被万宝全堵在了工厂大门口。万宝全只盯着小苟子看,盯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告我了。语气很平静,看不出他有一丝被告者应有的恼火。万宝全的形象已在小苟子心中一落千丈,她的行为已构成犯罪。她还在乎他啥呢?小苟子说,是告你了。万宝全拿出一封信,举给小苟子看,说信到我手了。已经没事了。小苟子火了。这股火原于信访办的渎职行为。她说有事没事那帮混蛋说了算吗?万宝全说,你们说了算吗?小苟子说,我们是说了不算,可是有说了算的地方。说着她丢下万宝全朝前走了。同行的几人紧随其后。万宝全以举报信上的签名一一对照,正是她们六个。
万宝全走马上任时搞了个就职演说。其中有两句话尤为刺耳。他说大家没想到吗,我万宝全又回来了。这两句话让大家感慨颇多。我们的干部一向是能上不能下,却可以滚蛋了再卷土重来。感慨归感慨,他们学会了宽慰自己,知道自己是端哪碗饭的。无论谁在厂长的位置领导你,你都得听喝,干活。
心态的转变就这么简单。
这一天,万宝全的手机响了。听见对方的声音,他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对方说,老万你是怎么搞的?举报信捅到检察院了。万宝全说,还是那些事吗?对方说,那些事还小吗?万宝全说,好了,我抽时间跟你联系。万宝全的办公室简单朴素。他认为,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他的装束也如此,一概不与名牌沾边。他希望自己土气一点儿,土气有隐蔽性。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里间置放了一张床,有点像卧室,床边有盏台灯。这个电话使万宝全血压有所变;化,五十八岁的人了,这个年记容易找上来的毛病都不同程度在他的肌体里出现迹象。他吃了一粒药片。在床上躺一会儿,感觉血压正常了,就离开办公室,直奔烫熨车间。
他只在烫熨车间门口站着,背着手,不说话,肃然盯视着小苟子。
烫熨车间主任已在万宝全旁边站着,等待万宝全随时吩咐什么。
万宝全偶尔也来这里看看,有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在门口站着,站一会儿扭头走了;高兴时就沿着案子走一圈,讲他弱智的儿子如何叫他操心。
就该厂而言,烫熨车间是最底层。第一,环境潮湿;第二,熨斗重量近六公斤(那种原始熨斗),一天按八小时计算,可以想像其劳动强度。
小苟子“有幸”调到了这里。她知道万宝全为什么把她调到这里。万宝全调动职工工作易如反掌。这是他的权力。
没有谁再说话了。每一把熨斗都在铺展开的绣花台布上移动,台布由洗涤车间浆洗过,就见缕缕白气升腾开去。小苟子偏说话,她说今早上我坐车,有个农民把一袋子东西放在别人脚上。别人说拿喽,放我脚上了。你们猜那个农民说啥?没等别人猜,她又说,农民说不客气。说完,她咯咯笑了。也有几个女工忍不住笑了。
笑声中,万宝全出去了。
已交四月。江南已是小阳春。这里春的气息姗姗来迟。不过,说快也快,一夜间地面的积雪就融成了污水,一汪一汪。
万宝全绕着水洼走路,小苟子的咯咯笑声在他的脑子里不绝于耳。他知道小苟子的笑声是笑给他听的,是故意气他。在家,他是一家之主。在工厂,他一手遮天。他容不了有人当众对他蔑视。但这是小苟子,他得忍。
万宝全算计错了一步。他调小苟子的工作目的不是报复。小苟子戴副近视镜,不适合烫熨工作,那里迷漫的白气会使镜片结雾。他以为小苟子会以客观理由拒绝调动。她只要拒绝调动就好办,他就可以借机提出条件迫使她就范。可是小苟子没有拒绝调动,她说行,我去。奔儿都没打,非常痛快。
刚才他在烫熨车间站着时发现小苟子没戴眼镜。
举报信列举了如下事实:一、我厂位于某某地段,占地数千米。两年前,万宝全利用职权擅自将该面积的一半卖给某开发商,所得近一百二十万人民币不知去向。现在,两幢商品楼已拔地而起,待价而沽。
二、万宝全擅自将我厂唯一一座厂房(共四层,总面积五千七百四十米)作抵押,为某个体业者担保。因受保人无力偿还借贷,银行故将我厂厂房没收。而受保人目前下落不明。迫于无奈,我厂只好搭建简易厂房维持生产。
中午,小苟子去食堂买饭。孙艾华是炊事员,给小苟子多打一勺莱。小苟子说,那个王八蛋来这了吗?孙艾华说,来了,小苟子说,他说啥了?孙艾华说,他说你要是在烫熨车间干不惯还可以回去绣花。小苟子一下笑了,嘴里的饭险些喷出来,说你告诉他,我干得惯。我本来不近视,戴眼镜为了浪。孙艾华说,我没吱声。我懒得理他。胖嫂也在旁边,吃自己带的包子。她看见小苟子进了食堂就跟来了。她说,看来老万心虚了。那点事不禁抖落。
小苟子她们吸取了教训,不再写信,亲自到检察院登门拜访。
先后去了四次。
前面三次,她们赶上哪位值班就跟哪位陈述,一条一条无一遗漏。毕竟是六个人,补充得天衣无缝。对方也听得耐心。听完了对她们说,你们回去吧。我把你们反映的问题如实汇报上去,等有了结果,及时通知你们。
她们就回去等待消息。
过去一个多月,她们等不及了。小苟子说,没准他们是应付咱们。别傻等了。这种事得催。
第四次她们变得聪明起来。她们指名道姓要见某某某,因为这人管事儿。
检察院那幢巍峨的大楼与众不同:灰色;门榍悬挂国徽;进入大厅,迎人眼帘的是“严肃执法”四个大字。
初次踏人这里,小苟子她们,尤其是胖嫂莫名地紧张,心脏突突直跳。现在她们就平静多了。
这一次,小苟子她们指名道姓要求一见的某某某果然接待了她们。这个干练,不苟言笑,说话言简意赅。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决定拘留万宝全,拘留期间,核实账目。若证据属实,将此案提交法院判决。希望你们暂时保密。好了。就到这。接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先别走。于是,他从抽屉拿出一张逾期的报纸往桌上一推,说这是怎么回事。
报纸是当地日报,发行量可观。该期头版头条报道的内容与万宝全有关。
小苟子她们一看立刻激愤起来。
和平说,真可耻。欺世盗名。他配做企业家吗?
四姐说,全是拔高。芝麻大的事吹成西瓜那么大。
小苟子说,咱们说具体点儿,不具体没有说服力。
柳妮娜说,这上面说他关心女工,三八节发慰问品。可是这上面为啥不写发的是啥?发的是从批发市场批发的袜子。一人一双。一双一块钱。还说逢年过节他给我们搞福利。啥福利?这些年就分过一次鱼。一人两条。冻的。可是开完膛才知道里面脱刺了。
孙艾华说,这上面还说每逢职工过生日,他给职工订做生日蛋糕。屁吧。谁吃过?净扒瞎。
胖嫂说,这上面咋不说他把电话锁上,不许职工打电话,来电话一律不给找。
实际,这人叫刘兵,年已不惑。
前面说过万宝全的形象在小苟子心里一落千丈。何以如此,除了众所周知的事,还有她亲身经过的不愿启齿的事。
小苟子叫苟秀秀。十八岁进厂学刺绣,因为坐不住板凳,人们就叫她小苟子。现在能坐住板凳了,但已经叫惯了,不好改。好在小苟子觉着人们这么称呼她亲切。小苟子四十二岁了。
万宝全初次任该厂厂长那年小苟子三十四岁。
小苟子在手绣车间。顾名思义,就是绣花。绣花分机绣和手绣两种。小苟子的专业是手绣。
厂长室设在手绣车间隔壁。图的是安静。
机绣车间便不同了。工作起来机器隆隆响,要大声说话对方才听得见。万宝全受不了那种噪音。
这一年,小苟子的丈夫登高做广告画不幸摔下来,造成肋骨骨折。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就回家卧床静养。丈夫需要照顾,而她又不能耽误工作,她就把婆婆从农村接来。家里小,才十二平方,索性就早上班,单位干计件,为了多挣俩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