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拎着一塑料袋茄子和黄瓜进了屋。
老木匠今天晚来了一会儿,往常下午他一点钟准到,不管给谁家干活,他总是这个点儿。他脸色有些红晕,中午他多喝了一杯酒。他是生气喝的,他回到家,用刨花子很快做好了饭等儿子,左等右等不见儿子。老木匠想,儿子准又和同学聚会去了。城里这是什么风气啊,动不动就聚会,聚哪门子会!妻子进城后也是,家里的电话天天响,多少年不见面的同学都连连上了,现在又轮到儿子了。乡下哪兴这个!顶多有谁家结婚坐回席,靠山屯三十多户人家,一年遇不上一两回。吃人家,请不请人家吃?哪来的钱?儿子一点儿也不体谅这些。社会这么乱,酒是什么好东西?装在瓶里稳稳当当,倒进肚里就不是它了。那时妻子秀丽和同学聚一次会,就回来耍一回,她想买楼房,说家里没有客厅,没有彩电,没有VCD,她说要出去挣大钱。妻子走了,老木匠天天睡不下吃不进,后来他想了,或许妻子对?或许真有一天妻子攥着挣到的钱回来了……可妻子总没消息。或许是想让他冷不丁高兴一场?影影绰绰的东西倒也好,它能让人白日做梦,拼命圆梦。老木匠做着妻子的梦,心情慢慢好了,可现在儿子又让他这样不省心。他下决心卖掉儿子的手机。老木匠脱下半截袖,换上工作服,理了理卷发,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老木匠唱得不在调。他打小爱听歌,却从来不会唱歌。几个月前他从电视里听到了这首歌。他不知道这歌叫啥名,他觉得好听,有味,说了人的心里话。也怪,他很快就唱会了,他只会这两句,他没记住别的词,他觉得只有这几句才是这首歌的精华。老木匠不是总唱,只有他一个人时才唱,反反复复地唱。男人愁了唱,女人愁了哭,老太太愁了瞎嘟嘟——每回唱,老木匠都想起这几句话来。他知道,自己就是愁了唱。秀丽能听见吗?
老木匠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老木匠瞅见了地上那堆木方,他的歌住了,木方没净完,厨房的门口没有刨。他看看手腕上的“大上海”,快两点半了,他的火直往嗓子眼里蹿。这孩子真学坏了,他说了一句,又骂了一声,没听清他骂的什么,他骂人总是在嗓眼里。老木匠开始研大卧室的门了。这不是一个人干的活,研了几次都不成功。他的心火更大了。他跳上了卡凳改安石膏线。砰,砰,砰,老木匠手中的射钉枪比往常都急都响……
小木匠进了屋,他的脸红扑扑的,和老木匠一样,沾酒就上脸。他迅速地开动了“木工之友”。老木匠忽地从卡凳上跳了下来,一把关掉了“木工之友”的电闸。小木匠看了老木匠一眼又开了电闸。老木匠一拳砸下去又把电闸关上,吼道:“不用你干了,你给我走!”
“我怎么了?”小木匠不解地问。
“你还怎么的了!啥时候了?我问你,是不是又和同学聚会去了?”老木匠的脸憋得通红。
“和同学聚会怎么了,还犯法啊?”小木匠也喊了,声音很大。小木匠是借了酒劲,平时他不这样。
“你,你!”老木匠的嘴直抖,“你这叫干活儿,你这叫木匠?”
“木匠,木匠,我就烦这两个字。”小木匠一点儿也不让步。
“木匠怎么了?”老木匠黑了脸吼道,“木匠给你丢人了?木匠的师傅是——”。
“木匠的师傅是鲁班,”小木匠抢过话道,“鲁班有四个徒弟,木匠、瓦匠、石匠、银匠,木匠是头一个。爸,老实说,这话我早就听腻了,听够了。”
“你听够了?你爹的话你听够了?你再给我说一句!”老木匠紧逼小木匠。小木匠怔了一下,又抬起了头:“咋的,木匠有什么出息?”
“怎么没出息了?你给我说!”
“有出息,你装了多少楼房,你有楼房吗?你打了多少张床,你睡过床吗?你铺了多少地板,你家有地板吗?”小木匠一声比一声高。
老木匠血红着眼看着儿子,准备回话,可他想不出话来了。
小木匠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他说顺了,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了:“有出息,我妈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过……”
真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老木匠的脸由红变白,忽地举起了巴掌,在空中晃了几晃,终于落了下去,重重打在儿子的脸上,远远都能听到。
“凭什么打人?”倩倩猛地推开了门红着脸吼道,“打人犯法!”
“倩倩!”倩倩妈跟进屋喊着,“怎么你不会说话呀?回屋学习去!”又回过头对老木匠说,“继业,有什么话慢慢说,干啥发这么大的火!”
“凤丽,你是不知道啊!”老木匠一拳砸到了卡凳上。
“继业,气大伤身,不管有什么难事,想开了,有啥呀,闭闭眼也就过去了。别和自己过不去,丰收这孩子多好啊。”孔凤丽两眼直直地盯着老木匠说。
孔凤丽又回头看小木匠,小木匠不见了,倩倩也不见了。老木匠开门追小木匠,孔凤丽拉住了他:“继业,听妹子一句,让孩子消消气,你也消消火。”
“活多忙,他倒有闲心聚什么会,说几句又走人了,不行,不能惯他这个臭毛病!”老木匠说着往外冲。
“继业,”孔凤丽紧紧攥住老木匠的手,“社会就是这样,你要一点儿不交往不就死性了。”
“这活儿正等着他,他倒好……”老木匠叹口气狠道。
“下午我给你打下手。”孔凤丽说。
“不用不用。”老木匠摇着头忙说。
“什么不用!相不中我?”孔凤丽说着拢了拢披肩发,“我行,我跟你干了,你发话吧……”
天长得很,八点钟了,还没黑下来。人生气干活就特别累,老木匠推着自行车往家走着,他觉得浑身像散了花,上车的精神都没了。刚才孔凤丽一定留他吃饭,老木匠说啥也没依:“怕少给你工钱啊?”孔凤丽拽住老木匠嚷着拉扯了半天。老木匠说:“活儿还没完,有的是时间,以后找机会的吧。”脱身走了。
太阳早落下去了,西边的山顶上一片火红。老木匠常这样两头不见日头。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道两旁的秧歌早扭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个子喇叭匠嘴里叼着两支喇叭,起劲地吹,声很大。两只喇叭一个嘴吹,真新鲜,乡下没有。老木匠小的时候也想学喇叭,闹着向爹要钱买喇叭,爹不给买,还打了他。要是往日,老木匠一定到跟前看看两根喇叭是怎么吹的,今天他没有这份心思了……老木匠想到儿子了,儿子能回家吗……咳,今天不该打儿子,打得也太狠了,要是吕秀丽在跟前能和老木匠拼命。可是儿子的话也太伤人了……老木匠掐算着,儿子自打跟他干活儿,一年下来在外边吃饭不过十次。老木匠说不准这是多是少,他想起孔凤丽的话,人也要交往,或许不算多吧。咳……
小木匠睡在炕上,什么也没盖,蜷着两腿,两掌合一枕在腮下。儿子打小就是这个姿势。老木匠不知咋的鼻子一下子酸了。他给儿子盖上了一条毯子,他哈腰时特意在儿子的头上嗅了一下。老木匠爱闻这个味,儿子刚生下老木匠就嗅了儿子。儿子这么大了,老木匠有时还在夜里偷着嗅嗅儿子。他每回嗅到儿子,就觉得日子有意思,有奔头。老木匠的鼻子又一阵酸……
老木匠走到外屋掀开了锅,见锅里中午坐着的饭菜一口没动,老木匠的泪水滴到了锅台上。儿子跟自己遭了许多罪!按老木匠的年龄,他本不该只是一个孩子,只为生活,他们要孩子晚。后来秀丽闲不住地干活,一连流了好几个。有了丰收,老木匠串百屯、走千家做活,妻子带着孩子照料着土地,丰收常常可垅沟儿里爬。后来他们办了小卖店,两口子常赶着驴车到旗上批发货,来回两三天,就给儿子备下吃的,白天黑夜一个人锁在家里。人家的孩子上高中就进城了,他们进不起。直到丰收上了高三才让他住进了第一中学,要不他考上大学没问题。高考时,儿子心里揣着个小兔子,老木匠心里揣着个大兔子,他怕儿子考不上又怕儿子考上。不让儿子再复习了,真是亏了孩子,只差十几分。可有什么办法,家里那点积蓄,都花到进城买房上了。儿子受委屈了,可他也不该那样说话——那句话真地刺疼了老木匠的心,老木匠不相信妻子会那样。秀丽不会的,老木匠常在心里这样念叨着,他们是恋爱夫妻,是患难之交啊。
老木匠做饭了。他做面条,刚生过气吃硬食不好。老木匠擀面,儿子爱吃手擀面。面条煮熟了,他又打卤,儿子爱吃鸡蛋大酱卤。
老木匠轻轻叫醒了儿子。儿子坐起来,一句话也不说。老木匠在炕上铺上塑料布,把面条摆到儿子面前,又把卤舀进面碗里,说:“丰收,吃吧,趁热乎。”儿子不说也不吃。老木匠说还生爹的气,儿子看了爹一眼摇摇头说不饿。老木匠说怎么能不饿,都这时候了。停了一会儿,老木匠又说:“时不时聚把会也应该。”“爸,我再也不参加同学聚会了。”小木匠说,声音很小但很清楚。“别,”老木匠忙说,“该去还得去,人在世上,该交往还得交。”小木匠使劲地摇摇头。“咱不说这些了,”老木匠说着又把碗筷往儿子跟前推了推,“快吃吧。”
小木匠还是不动筷。
老木匠又把毯子披到了儿子身上:“丰收啊,看来你还生爹的气。你要体谅爹呀,爹九岁上就和你爷拉大锯——就是拉二人台。我还没有板凳高哪,说是拉锯,其实是当锯架扶着锯。说来毛算也三十六七年了,那时候的木匠光有手艺还不行,还得有力气,是活都得动力气,光刨子就有多少种,大刨子、小刨子、二刨子、净刨子、缝刨子……那活儿细分多了,破料、改料、净面、倒棱、拆口、打眼,开隧、拼缝、插肩……多去了。你看看爹的这两只手,就是两把锉。”老木匠说着两掌合一在儿子的一只手上搓了搓,“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就哥儿一个。”
小木匠把身上的毯子扯下,低着头。
老木匠猜想儿子认真听了,继续说:“现在的木匠活比以前轻快多了,手下多少设备:木工之友、电锯、电刨子、汽泵、起线机、射钉枪、汽钉枪,你都用过了,省多少力气?木匠,木匠,哪朝哪代都少不了咱木匠,哪家哪户都离不开咱木匠,到什么时候咱都能凭手艺吃饭。咱木匠,大穷穷不了,大富也富不了,你没听说吗,一铆加一楔,总是紧傍紧。爹也想好了,咱爷儿俩好好干,慢慢攒,再加上你妈在外边的收入,往后一定供你上大学。”
儿子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父亲。
老木匠又说:“话又说回来,咱们干活还不能光为钱,咱的师傅是鲁班——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些了,说了多少遍了。你快吃饭吧,我再给你热热去。”
“爸,我不吃,我吃过了。”小木匠说。
“吃过了?”老木匠一愣,“吃的啥?锅里的饭你一口都没动。”
“吃的小食品。”小木匠低声说。
“哪来的小食品?”老木匠一愣。
“倩倩给买的。”
“她上咱家来了?”老木匠又一愣,“让人家来干啥!”老木匠又要生气了,还是拉了回来,“让人家破费干啥,咱和人家一不沾亲二不沾故的。”
“她非要买不可。”小木匠看了一眼老木匠说,“她说她还认识我妈哪。”
“她认识你妈!”老木匠一惊道,“咋认识的?”
“她看照片了,说我妈到她家去过。我妈和她爸是同学。”
老木匠又一惊,不说话了……
老木匠睡着了,打一会儿鼾又哼起了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老木匠翻了一下身还哼唱,还是那几句。
小木匠一直没睡,他第一次听爸爸唱歌,有些惊讶。小木匠读懂了爸爸的心。小木匠的心一阵痛,鼻子也有些酸。妈妈还能回来吗?妈妈给他来过电话,电话是打到邻居家的。他没和爸爸说,妈妈不让他说。妈妈没告诉小木匠她在什么地方,问她几次她都不说,只说是给他挣钱,将来让他上大学,考研究生。妈妈特意说了,现在还不想回这个家,她说她烦死那种无聊的生活了。妈妈还说了许多,说了爸爸的不是,小木匠更多的是听,后来他干脆不听了。小木匠听够了爸妈经常的吵。爸妈刚开始吵时,小木匠总是拼命劝说双方,后来他谁也不劝了。他劝也没用,他只是在一旁听——毫无表情地听。再后来爸妈一吵他干脆走开了,他曾想过爸妈应该离开——但绝不是离婚。妈妈走了,小木匠曾理解妈妈。可是现在他有些茫然了,他可怜爸爸了,他后悔白天说的那些话了——尽管有些话他至今也认为没错,但不应该那样说。
小木匠难受极了。
他又想起中午同学会的场面了。这次聚会是“大舌头”吴瑞花钱办的。吴瑞现在是百灵商城的老板。其实他的商城很小,经营得也很差。有人说他爸爸是为了洗钱才办的商城,他爸爸原来是副市长。今天被请的主要是他们高中同班暑期回来的大学生、原来的班干,还有在当地就业的一些同学。被请的女同学大多是当年的校花班花,整整坐满了两桌。吴瑞当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小木匠是生活委员。当地就业的同学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那么多老板。去的人里没有一个当工人的,唯独丰收是一个木匠。“大舌头”严格按现在的地位排列坐席,连提酒的顺序和占用的时间都有不同的待遇。美女们有选择地敬酒,大家比老子、比票子、比房子,比夜生活。小木匠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他提酒时,“大舌头”几次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规定了倒计时。他几次想提前离桌,当年的班长大哥都拽住了他。
小木匠决心永远也不参加同学聚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