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又响了,是《站台》的音乐。老木匠站在卡凳上瞪了小木匠一眼狠狠地开了一枪。小木匠把一根破好的木方扔到地上,看了一眼老木匠,掏出手机,按下键,扫了一眼,又放进兜里。
老木匠叹了一口气,咳!这手机买坏了!小木匠的手机是老木匠几天前才给他买的。他是没办法了,为拢住儿子才买的。儿子压根儿就不愿当木匠,是老木匠连哄带逼才给他套上了这副夹板儿。去年儿子差十几分没考上大学,还想复习,他妈坚决支持。老木匠犯难了,再复习又得一笔钱,就是考上了拿啥供。听说现在大学这费,那费,这实习,那参观,还有吃、喝、过生日、送礼,给同学送,给老师送,咱这个家哪能受得了!如今大学又不管分工作了,还上的啥劲儿?儿子跑了一段小本买卖,赔了,实在没招儿才干上了木匠。儿子干活很上路,毕竟是高中生,一年下来已经撸得差不多了。小木匠几次要买手机,老木匠就是不应,说自己干了快半辈子木匠了,没那玩意儿不也照样干活。老木匠不想给儿子买手机,不光是心疼钱,还因为他打心里恨电话,有了这个王八蛋,八竿子够不到的地方,都能连连上,老木匠恨透了。半年前他就把家里的电话摔了,老木匠是生妻子秀丽的气摔的电话,要不是这败家的玩意儿,妻子能离开家……儿子还是要买。一次儿子和同学聚会回来,说起手机竟抹了泪。老木匠想了,这玩意儿木匠堆里没有的几乎没了,连蹬三轮送装潢材料的都有了;自打摔了家里的电话,老木匠也觉得联系活儿有些蹩脚了。老木匠咬咬牙,终于买了这个二手手机。想不到这玩意儿比桌上摆着的还添乱子,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地都能和外边搭上钩。没要紧的事老鼓捣它干啥,一上午那么多电话有正事吗?老木匠是把信息也算做电话了。误了活不说,电锯哗哗地开着,给人家东家浪费了多少电!咱给人家干活,事事都要注意,走一家,过一户,都要留个好念想。老木匠朝窗口上狠狠放了几射钉枪停下来就说:“一年多了,你也看见了,有些东家天天在跟前盯着你,磨叨你,掉地个钉子,都不给你好脸。这家东家好说话,不挑这挑那的,可咱得对得住人家,不管人家在与不在,咱都得好好干,抓紧干,别总这事儿那事儿的,一心不可二用,听见了没有丰收?”
小木匠不言语。
“听见了没有?”老木匠又喊。
“听见了。”小木匠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老木匠没听出儿子不耐烦来,又说:“我说,有一件事,你也得注意了丰收,和东家的小姑娘少搭话。老古语说得好,食多伤身,话多伤人,你知道哪句话招事惹非了。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多去了。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两只蛤蟆三只眼的,咱只管听着,少接那个碴儿!”
小木匠头也不抬,用力推着木方,电锯更响了。
手机又响了。老木匠大声喊儿子把手机关了!老木匠想好了,把手机卖了!五婶的邻居托过他要买个二手手机。
小木匠还是接听了手机,他告诉老木匠,同学给联系了份儿活,在三百后院的热电小区,三单元,五楼501,一百平米的,让马上看看去。
“这才是正事哩。”老木匠跳下卡凳,进卫生间洗了脸,到北阳台换上了白白的半截袖,边用手梳理着头发边对儿子说。老木匠奔五十的人了,打着自来卷儿的头发黑油油的,没一根白的。许多人都说老木匠的头发是染的,他只是笑。老木匠从小爱美,干净,不管活儿多忙多累,上下班总是穿得板板整整,头型利利整整,黑波浪似的。他干活时总戴着个帽子,有时帽子洗了,就用报纸卷个帽子。
“丰收,方子破完了是不?都净出来,准备橱柜扣棚做骨料。完了你用钎子把厨房门口两边扩四道沟,六七个深,十一二个宽,现在预留的空间不够,后期泡沫胶打不满,安上门也不结实。加小心别砸了手。”老木匠嘱咐着儿子。
小木匠应了声,老木匠走了。
小木匠把“木工之友”的锯件卸下来,换上了刨件,开了机。方子在床子上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溅起的刨花像一层层白浪,不时地落在小木匠油亮的头发上。小木匠白白的有棱有角的脸盘,还有那对匀称的双眼皮下黑亮的大眼都像从老木匠的身上揭下似的。小木匠也有卷发——老木匠说过,他们的卷发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人和老木匠开玩笑说,你家差没差种儿,你做没做损事一看便知,不用做那个什么鉴定。老木匠没记住DNA。小木匠也像爹一样爱干净,可他从来不戴帽子,三九天也不戴。老木匠让他干活戴个帽子,他说戴帽子干活碍事,其实是嫌砢碜。小木匠不住地理理头发,哼起了歌——老木匠不在时小木匠觉得全身都轻松了。他的歌声越来越大了:长长的站台,噢,漫长的等待,长长的列车,载着我的短暂爱。长长的站台,噢,寂寞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归来的爱。噢,孤独地等待,噢……
整个屋子都被震得嗡嗡响。这些天小木匠特别高兴,自打高中毕业从没这样持续地高兴过。他每天都和爸爸一样早来晚归了,有时比老木匠来得还早,打开门窗,清理场地,收拾工具。他觉得手上的各种工具都比以前轻快听使唤了,干活不觉累了。他心里明白了,是她的作用。刚才的信息就是她发来的,那个叫倩倩的女孩,把一个内容发了四次,小木匠都没回信。他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很快把水送来。她告诉他她今年又没考上大学,暑假不让休息,天天在家复习功课。她妈看着她,她爸有时会从大连或是从俄罗斯给她直接打来电话,检查督促她。小木匠听到过她爸说话,声音很严肃,是她把手机贴到他的耳朵上让他听的。他听时她告诉他要屏住呼吸,她在他的脸旁心不在焉地“嗯”着。他爱听她说话,像铜铃,像爆豆儿;也爱看她的脸,笑起来像绽开的花。她说她从小喜欢工艺美术。她爸爸在俄罗斯做水果生意,想以后让她接班,让她学国际贸易。她不愿意,他们就软禁、就迫害、就让她天天“蹲监狱”。她说送水就是放风——她家就住在对门儿。她说她随时都要爆炸……倩倩说这话时泪水就流了下来,小木匠跟着难受。看着小木匠难受的样子,倩倩开心地笑了。
倩倩站在门口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手拎着一个压力大暖瓶,一手托着俩搪瓷杯。倩倩每天都把水杯拿过去消毒,倩倩说是在消毒柜里消的。每天给杯消毒的装修户小木匠从没遇到过。小木匠也没见过消毒柜。
倩倩直盯着小木匠,她感觉小木匠洒脱极了。小木匠还没发现倩倩,歌声更亮了……小木匠的手机又响了,小木匠看了信息:等谁哪,这么兴奋?立即回答我。小木匠还是不回信。倩倩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咳了一下。小木匠吓了一跳,猛回头,见是倩倩,脸一红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倩倩一噘嘴道:“目中无人!等待谁哪?唱得那么卖力!是等我吗?”小木匠笑了不说话。“渴了吧?不渴不等我是吧?”倩倩直勾勾盯着小木匠说。
小木匠咧嘴一笑说不渴又操起一根方子。
倩倩猛地跑过去把电闸拉了喊道:“说你目中无人,还真目中无人!喝水!一千块钱一斤的老龙井。”倩倩倒了一杯水,递到小木匠的手里说,“杯子刚刚消的毒。抽支烟,中华。”
小木匠赔笑说不会抽。
“什么会不会的,抽就会,还让我给你点上?”倩倩说着撕开了软包烟盒,掏出了一支,放在自己嘴上点着了,“给!”
小木匠推着倩倩的手说真不会抽。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你没听说吗,有个男的上医院看病,大夫问他你抽烟不?那人说不会,大夫又问他你喝酒不?他说也不会。大夫说,你回家想吃啥就买点啥吧。那男人害怕了,大夫,我得啥病了。大夫说,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还活得啥劲!”
倩倩说完哈哈大笑。
小木匠也笑:“你会抽烟?”
“会咋的,不会咋的?”倩倩嗔怒道,“我不说男人吗——你咋一口没抽哪?抽,抽!”
小木匠抽了一口烟,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抽烟。
“我该干活了。”小木匠想起了爸爸的嘱咐,说着去推电闸。
“啥?我在这儿你干活?敢!”倩倩狠狠瞪了小木匠一眼,“活也不着急,房子也不等着住。”
“倩倩,倩倩!”倩倩妈喊着进了屋。
“我没掉魂啊!”倩倩头没回地硬声道。
“一壶水打了半天,”倩倩妈温和地说道,“你该学习了。”
“学习,学习,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让我学习,能不能说点别的!”倩倩回过头去喊。
“我也想说别的,可是,你爸爸他……”倩倩妈说着看看倩倩又看看小木匠。
“婶,也没个地方让你坐。”小木匠为难地说。
“我不坐,”倩倩妈冲小木匠一笑说,“我过去了。”说着又回过头哀求似的说,“倩倩,马上回去,啊?倩倩。”
“回家,回家,那个家我呆够了!我要死去!”倩倩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