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芳半躺在沙发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她跑到阳台上,把刚刚拿到阳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叠好,重又一层层地码放在衣橱里。放完后,她把那个本子按照丈夫生前摆放的样子藏在了那些衣物的后边。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忍不住把那个本子从衣橱里拿出来。她没想到的是,原来有一个叫娟的女人早就藏在本子里,不光钻到丈夫的心里去,已跑到她的家里来了。看得出,丈夫的日记也是时记时不记的。不知为何,丈夫连年月日都没有写。所以说,只能把丈夫写的这些东西当作是他一个人在说悄悄话。看里边的内容,丈夫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一定是闷了时,想一个人说说话了,就在本子上写一段。没时间了,就停下不写,因此也不知他从何时开始写的。开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喜欢上了一个叫娟的女人。”云芳看完这句话,用两手轻轻揉一下太阳穴,然后继续往下看:
这件事让我很痛苦。我不想再和娟来往,可我现在又离不开娟。别人写日记都是记录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而我却喜欢写近一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有一天背叛我的爱妻云芳。现在,闷在我肚子里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如再不想法子说出来,没准我会闷出病来的。可我又实在和云芳开不了口,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好男人好丈夫。我只有写下来,就当是说出来了,也许这样,我的心里就会轻松一些了。当那天我知道自己下岗后,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实际上我是那样的恐慌,那样的烦躁。云芳的厂子不景气,两个穷工人是无法供女儿将来上大学的。我在车间里也是大小有点名气的木工师傅,我的活儿做得好,很多人都这样说我,说我的一双手巧得像女人的手。我在家喝了好几天的闷酒,借酒浇愁愁更愁。无意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则卖装饰房子用的木材广告,茅塞顿开的我一下子有了主意:我出去给人装修房子。能挣多少算多少。
那天,我对云芳说:“我要出去给人帮着干一天活儿。”
云芳一脸欣喜地问:“你有活儿干了?你真的有活儿干了?”
我说:“是呀。放心好了。你男人有的是手艺,不会让你和小雪饿肚子的。”
我对云芳说了谎,是因为她是个经不住事的女人,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是经不住事的。当然,我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我是心甘情愿要哄她宠她的。我实在不忍心让我漂亮的云芳再因我的无能,而徒添不必要的烦恼。我除了好好的宠她呵护她,不能再给她丁点忧虑了。一个失去了工作两手空空的穷男人,除了用善意的谎言来给她一丝惊喜,别的,一无所有。当初在众多的求爱者中,她连我们厂长的儿子都拒绝了,心甘情愿地把红绣球抛向了我这个一无是处的穷工人。
我问过她:“为何会看上我?”
她说:“喜欢你的心灵手巧。只要有一双巧手,一辈子手上都会端着金饭碗。”这是当时我们谈恋爱时,让我最感自豪的一句话,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
后来结婚后,我问她:“厂长的儿子人长得漂亮,而且他家有钱又有房,为何要拒绝他呢?”
她笑着对我说:“我喜欢被人宠的感觉。女人再漂亮,也有红颜不再的那一天,我怕和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一下子从天上掉在地下,我会受不了的。再说,他那样的家庭,肯定将来婚后也少不了追他的女人。”当时,我一听她这样说,除了用热吻回报她,还是用热吻回报她。
我走在大街上。我身上背着一个旧布包,里边装着云芳给我烙好的葱花油饼。早上起来时,我不让她烙,我心里实在有些发虚,不知今天到底运气如何。而云芳却一脸的喜气洋洋,她说:“下力气的人吃油饼撑时候。”如果云芳知道是她烙的油饼为我和娟相识搭的桥,她无论如何不会起个大早,为我烙香喷喷的葱花油饼的。
临出门时,她又硬塞到我腰里十元钱。我说:“我给人家干活,就是出去挣钱的。又不是外出旅游,用不着带钱的。”
云芳说:“穷家富路,身上没钱可不行。”
我笑着说:“就冲你男人的好手艺,不用带钱也能混饭吃。”
我把那张十元的钱放在阳光下仔细地端详。我想,我要是一天能挣这么好几张十元的票子就好了。想归想,钱还真的不是那么好挣。我把在家悄悄写好的一个小木牌放在路边,上边写着:油漆、装饰、钟点工。我把自己介绍得不伦不类。我当时心想,只要能挣钱,能让云芳高兴,能让我的女儿将来上大学时不为学费发愁,除了杀人放火,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的身边,是一个挨一个蹲在路边的男人。他们大都一脸倦容,目光呆呆地长久凝视着前方,他们跟前的小木牌大都是写着油漆两个字,也有的写着防雨漏水。我也和他们一样,蹲了一上午,结果是一无所获。我跑到附近马路边儿的一个有水龙头的大杂院,喝了一肚子的凉水。然后,我就蹲在那里吃布包里香喷喷的葱花油饼。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有吃好吃饱才能在这儿继续蹲下去,只有继续蹲下去,才有希望找到活干。可是我带来的饼都快要吃完了,仍旧没人来找我。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会有一个很瘦的年轻女子站在我跟前。她不说话,就只拿眼那么看着我吃香喷喷的葱花油饼。看呀看,就那么不错眼珠地一直看着我把包里的饼全部吃完。我当时心里很纳闷,吃饼有什么好看的?等我拍拍手上的碎饼屑,想再去到有水龙头的那个大杂院子里喝凉水时,瘦女子才开口说话:“这位大哥,我家的写字台要重上一遍漆,你跟我来吧。”
这时,蹲在我旁边的一伙子人全都兴奋地站起身,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我去吧!这小子是今天刚来的新手,大妹子,你可真不识货。”
“就是呀,你让一个新手干活,多费心呀!走吧,我跟你去吧!”
瘦女人有些发慌,她连连说:“不不不,俺就让这位大哥去。”
“大妹子八成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这小子艳福不浅呀。咱哥们儿几个都在这儿好几天了,也没个人来找,他今天刚来,就被人看上了。我看不是叫他给写字台刷漆,没准是给这位大妹子刷漆吧。”
“哈哈哈……”
瘦女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一看这伙子人个个晒得灰头土脸,嘴窝眼窝里全是失望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就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我忙收起小木牌,像做了天大的错事,灰溜溜地不敢抬头看我旁边的那些和我一样可怜的人。我跟随瘦女人来到她的家,才知道她叫娟。娟的家里装修得非常豪华,墙上窗台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晃人眼睛。客厅里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上边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呀凤呀怪兽呀什么的。我站在那儿,就像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一时目不暇接,不知先看什么,后看什么,反正是看哪儿哪儿好,看哪儿哪儿顺眼。我当时就想,要是我也能给云芳和女儿挣这么套房子,也能摆上这么多的高档家具,就是立马让我去死,我都心甘情愿。也不知我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看了多长时间,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水味儿。回头看,是娟正站在我的身后,她笑着问我:“你都会做什么活儿?”
不知何故,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因为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的缘故,还是因为我这是第一次出来接活儿,心里也没底,不知能不能把活儿做好的缘故。
我没直接回答她的问话。我看她的样子没我大,但我还是喊了她一声大姐,我说:“大姐,你家的家具看着就养眼。”我话里的意思是说,你家的家具这么漂亮,你咋还要给一个旧写字台上油漆呀?
她也没直接回答我的问话。她仍是冲我微微地笑:“除了家具呢?就再没有养眼的了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垂了头。我不知为何,竟垂了头回她的话:“你家的房子也装修得养眼。”
“除了房子呢?”
“大姐。你家的旧写字台在哪个房间,我想看看上什么样颜色的油漆好看。”
“那就到书房来吧。”
到了书房,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书房靠窗子的地方,摆放着一个样式很别致、光可鉴人的老板写字台。写字台的前边还放着一把戴轱轮的黑色真皮转椅。这样的写字台,恐怕在这座城市里很少有人能用得起。看着看着,我就有些不高兴了,这不是涮人吗?我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多说什么了。就在我转身要离开书房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我:“把你兜里的钱掏出来,你不会一分钱都掏不出来吧?”
掏就掏!我还怕一个女人会抢我兜里的钱?再说兜里就只有云芳早上给我的十元钱。我把十元钱掏出来,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我又一次转身要离开这个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
“你也就只能掏出十元钱吧?一个大男人,真是可怜。”
我的脸一下子被这个叫娟的女人的话激怒成了紫茄子。
“男人咋了?十元钱咋了?我不偷不抢,是个坦坦荡荡的男人。也许有的人住的穿的比我漂亮,心里并不比我干净多少。”
在我说完这些像炮弹一样伤人的话后,赶紧想离开这个地方。那一刻真是非常奇怪,我一点也没有出气后的快感,甚至在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瞧不起自己。好男不跟女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女人在这斗啥嘴呀?正在我为自己的没出息懊悔时,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这一辈子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女人当着我的面抹眼泪。平时,生活的窘迫没少让我和云芳怄气拌嘴,但每次都是我丢盔弃甲,俯首称臣。不是我事事都不占理。是因为我最看不得云芳掉眼泪。让心爱的女人掉眼泪,还不如让她打我一顿好受。
鬼使神差,我又转回身,一步一步向这个正在哭泣的女人走来。天地良心,我这次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想占她的什么便宜。我只是觉得这个刚才还冲我迷迷笑的女人,内心一定很苦。我站在她跟前,手脚不知往哪搁放才好。看她不住地用手在那双杏核一样亮晶晶的眼上抹来抹去,我忙从兜里掏出早上出门时云芳给我装在衣兜里的干净手绢。可这样做又觉不妥,于是,我在她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圈,还是到卫生间拿来卫生纸。她把卫生纸团在手上,撕了一团又一团,泪水愈发像泉水一样总也流不完。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无休无止地响个不停。这个女人的哭泣声也断断续续地在我耳边飘来飘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的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了。按说,我跟她又不熟悉,刚才的谈话也不是很融洽,我一个下岗的穷工人,连自个儿挣钱的门路还没找到呢,就是真要怜香惜玉,也轮不到我头上来吧?可我竟老老实实地待在客厅里,本来我是想到书房劝她来着,可我天生是个嘴拙的男人,有几次过去站在她身边,都不知说啥才好,只好一个人又默默地退出来,然后,就坐在客厅里的红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一会看看这儿,一会看看那儿。就这样,也不知僵持了有多长时间,她款款地从书房走出来。我这才如卸重负长长吁了口气。我刚才真的有些替她担心,也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疼她。说实话,我平时不是个花心的男人。一来是我没有花心的资本,二来我还从没有对别的女人有过什么感觉。因为在我的眼里,只有我的云芳是我的真爱,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我的云芳好。这次,好像一切都乱了套了。我站起身,想和她告别时,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大姐,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家了。”
她说:“你等一下。”
她麻利地跑到洗手间,洗了脸,又抹了口红。再从洗手间出来时,竟与刚才哭天抹泪的她判若两人。本来她的脸有些苍白的,也许她现在用了腮红,一张俏丽的脸光彩夺目。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叫娟的女人好美,她的美一点也不逊色于云芳。云芳的美是那种摆在明处的美,一眼就能看得到的。而娟的美是那种乍一看不显山不露水的,可等你再多细看几眼时,便会发现她的美是无处不在的。看哪儿哪儿好,看哪儿哪儿顺眼。而且这个女人还多多少少有那么点神秘的色彩,到底神秘在哪儿,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我当时还为自个儿的这种想法感到过内疚,觉得这样想,太对不住云芳了。可是我越是不想让自个儿这样想,越是忍不住要再好好地多看她几眼。因为出了这个门,我和她就是路人了,我就再也没有细看她几眼的机会了。
她站在我的跟前,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迷迷的冲着我笑。我竟有些怀疑刚才我是不是在梦里呀?
“你一口一个大姐,我有那么老吗?我叫娟。”
我忙不迭声地说:“你一点也不老。待要好,大敬小。你要不嫌弃,我以后喊你娟妹,好吗?”
“那我就喊你大哥。”她顿时快活得像个孩子。
这时,客厅里的大座钟突然间响了起来。她跑到阳台上看了一下,然后又跑了回来。她这会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中年女人,倒有些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大哥,谢谢你刚才陪我。”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十元的票子。当她递给我时,我竟有些不大好意思接了。
“无功不受禄。我今天来又没帮你干活儿……”
“你刚才不是一直在听我哭吗?”
天!这叫啥事?陪在一旁听一个女人哭就能挣钱?是不是老天看我太需要钱了,恩赐给我的钱吧?要不咋第一天出来试着接活儿,结果没接到活儿,却意外地有了这么个机会?再说了,这个叫娟的女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呀?我又左一眼右一眼地上下打量她:也不像是有毛病的人呀!
“大哥,真是给你的工钱。很久没人这么耐心地陪我了,连我以前养的那只猫都厌恶我,悄悄跑了。一天到晚这空荡荡的屋子,就我一个人里外地转来转去。”
她楚楚动人的样子竟让我的心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一直以为天下最可怜的人是云芳,她自打嫁给了我,没享过一天的福。没想到,这个叫娟的女人吃不愁穿不愁的,这么好的房子住着,这么好的家具用着,咋也这么可怜?
“大哥,我长得好不好看?”
“好……看。”我的脸又一次莫明其妙地一阵一阵地火烧火燎。我知道,我脸上的火是从这个叫娟的女人的眼睛里蔓延过来的。我不想再这样坐下去了,我怕自己会跌进这星星之火中。
“大哥,你想不想明天还来挣钱?我按小时计算,一小时十元钱,好吗?”
我不知当时是冲她点点头还是摇摇头。就在我准备逃之夭夭的时候,我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有老公吗?”
她仍迷迷地笑着回答:“有呀。他是个生意人。叫袁凯……”
云芳一看到袁凯的名字,顿时眼前发黑。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云芳再也不敢往下看了,她一分一秒都撑不下去了。把本子按原样放好后,抬头看墙上的表,到李铁的店里上班还不算太晚。她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快速换好衣服,锁上了房门,匆忙走在去古董店的路上。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不管是说给李铁还是张铁。只要是说出来了,她才能好受些。
“云芳,你咋才来?我刚才给你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李铁笑逐颜开地和她打招呼。李铁的表情,让她也一下子不再那么紧张了。
“哦。小雪班里开家长会,我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她竟说了谎。她来到店里,并不像往常那样扫天刮地。只是呆呆地看着李铁忙着做生意。等顾客走后,她脸上的泪哗一下子淌了下来,把李铁吓了一大跳。
“芳,是不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她不答话,只是认认真真地坐在李铁的眼前流眼泪。李铁说:“我最看不得别人流眼泪。你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我的气?”
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抬起头,久久地看着李铁,久久地看。然后,她的身子往前倾,往前倾,一直倾到李铁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