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下旬的一天,女人总算在电话里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和平常一样,藏匿了近两个月之久的他不知又从哪冒出来。他说刚下飞机,正在机场的餐厅吃东西。还问女人想不想过去一起吃?
巴巴地跑到机场陪他吃饭?为什么不直接来看她?对这个男人的即兴之举,在过去女人会觉得是一种浪漫,可现在,女人觉得这是拿她不当个事,屁颠屁颠地一听他的声音就赶过去,做女人也不能太没份。何况,他临走前两人还有过一次争吵。
“恐怕不行,我正上班呐。”她声音颤颤的说。
“唔,来吧,我至少有两个月没说人话了。”他说。
“可不,你从来都只说鬼话。”女人泄愤似地甩了一句。
“哈哈,还生气呐,喔,我走了那么多天,你也不想我?”
男人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在女人眼前晃了一下,“跟你学的,你回来也不没有通知我么——”她想象着,一见面,他也许会像抱小狗那样把她抱在怀里。
“别说这些疯话了,我人都在这了,你快来,我等你吃饭。”男人兴冲冲地道。
她希望自己说“不”,可这个字她承受不起。最后还是一溜烟地上了出租车。
男人是一个海归,他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自由摄影师。她和他也是在飞机上认识的;之后,在梅里雪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她又见到他,那晚,在老乡家的火塘边,两人一起聊天,一起走出去看夜空的星星;一个星期后,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恋人。回昆明后的第一个周末,男人请她去他租住的公寓做客,哦,在酒精的作用下,女人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代了,最后,她眼神暧昧地看着他问:“你,你有女朋友么?”
男人不说话,只拉过她的手,并用食指在她光溜溜的胳膊开始写字。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滑动,陌生而又奇特;好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在烛光下,这双手仿佛决定着她的未来。
“喔,知道我写什么了?”他耳语般地问。
女人慌乱地咬着嘴唇摇摇头。
“今晚留下,好么——”他不写了。
看着被指印压过泛白的胳膊,女人的脑子乱了。
“不想?”男人问。
“我……”情急下她喝了口茶,可水呛到了喉咙里。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史蒙眼中的光束暗了下去,但他的手指比刚才还用力地在她的脉搏处划着只有他才知道的语言。
男人热切地看着她说:“别走了,如果是世界末日,我和你都将变成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这样绝望、这样热烈的表白,女人没在任何一个男人那听到过。她使劲摇头,点头。她徒劳地在脑子里寻找着她的位置;对传统女人来说,失去处女膜是恋爱的结束。而对现代女人来说则意味着爱的开始。她权衡着,如果此刻选择退却的话,那她永远也成不了千古不朽的木乃伊——
“不愿意?那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男人站起来道。
他指着跳动的烛光说:“嗨,你看,又下去了一公分,还记得刚才它有这么高么?”
女人傻乎乎地不知所云。
“咳,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人有过的瞬间是不可重复的,今晚是不可重复的。”
烧化了的一公分?不可重复的?哦,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爱情的表白,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
事后,男人点了支烟随口问道,为什么和别人没有过?
这话,他不该问。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二
“到了。”司机说。
机场餐厅的四面墙壁全是落地玻璃,远远地,看见男人独自在吃东西。他穿一件黑色T恤,身旁的椅子上放着他巨大的旅行包。他的头发长及脖颈,一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透着闯江湖的老练。总之,但凡是在公共场合,他那精瘦得不带财气的体形以及单身男人特有的洒脱都使得他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
叫了人又不等人是他一贯的毛病。
见女人来了,他取下脸上的墨镜并起身给她拉了张凳子:“请,看,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麻婆豆腐和醉鲜虾。”女人坐下时,他歪着脑袋像看宠物似地看着她,并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飞机的起落是一种别样的心情——漫无边际的遐想。旅人们匆忙的步履。人生不可知的重逢和离别。坐在这样的背景里,人会变得多愁善感。
“你见了我不开心?”男人打趣道。
因不想一见面就吵架,她换了口吻说:“你晒黑了,这次去了什么地方?”
他说的地名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没有听说过。反正是一个自然保护区的湿地,他说那里是黑颈鹤的栖息地,在那他已经有一个多月。
“就你一人呆着?”女人问。
“嗯。”
“意思是你比其他人都热爱孤独?”她以嘲讽的口吻道。
“这世界上没人热爱孤独;哎,你来不是想和我吵架吧,没意思……”
男人身子往前一倾搂住她:“喂,你见过黑颈鹤发情是什么样吗?喔,非常壮观,少说也有几千只,上万只,你想象不出我当时看它们交配是什么感觉,就像……就像整个世界是虚的,好家伙,黑压压地挤呀挤呀,我估计它们头上的羽毛可能是情欲的传感器,嘻嘻,有点像你的头发,黑黑的,软软的,嗳,晚上回去我给你看照片……”
女人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
“没兴趣?”男人问。
“没兴趣。”她大声地道。
“吃好了吗,嗳,是去你那,还是我那?”男人说着起身去拿行李。
“我还有事,今晚我约了人。”这冲口而出的谎话连女人自己都吃了一惊,她以为男人会像她一样吃惊;但没有,他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当晚,女人回到自己的小窝。她一边翻看过去2年来与他交往的日记,一边等男人打电话、或是给她发信息,可都快凌晨2点了,她的手机却毫无动静。
二十分钟后,她歇斯底里地敲开了男人的公寓门;一看到来开门的他,女人整个一下垮了,也顾不得走廊里会不会撞上人,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哦,再次感受到对方热烘烘的体温,现世的痛苦和执着也就化为了乌有。
三
这若即若离的现状,对一个过了28岁的女人来说并不轻松。
这阵子,她想方设法地试探男人对婚姻的态度。男人也毫不含糊地坦言道:目前,他的心思在他的摄影上,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他继而解释道,最高境界的男女关系,应该像一幅摄影作品上的留白,这留白,既是连接整个构图的重要部分,同时也是不具体的;它没有边缘,也不意味着对各自情感空间的占有。他还说,在西方文化界里,这模式很流行……就这样,男人的“留白”,让隐藏在爱情诗意背后的空洞浮出了水面。令女人难以容忍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于他所谓“诚实”,他会经常把从路上带回来的故事讲给她听,故事里的主人公多是女人,偶尔也有男人,其讲述的方式也是一派“欧氏风格”,其客观,写实的叙述,不仅有完整的情节,还有他本人的心理刻画;而女人一直隐忍着,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失去,但更多的是怕暴露出自己的小心眼。久而久之,她的神经已被磨损到了不堪一击的程度!难道,他就这么天经地义地以为,他的“留白”才是男女情感的最高境界?凭什么他就心安理得地把她当成一个旁观者,难道她只配心平气和地去听他讲他和那些女人在路上的事?而且她的角色还必须是那种大度的、略带欣赏性质的倾听者?如果这男人是爱她的,那为什么一点不顾及她的感受呢?这样的恋情就好比是两人一起爬一座山;她呢,一心总想着去攀爬情爱的顶峰,可男人总是把她所有的努力消解掉,并冷静地把她脚下的裂缝指给她看,为此,她做过一次反击。一天,她故意把自己的照片装进了他的钱包,还很有意味地在照片上的留白处写了句肉麻的话,男人接过去看了倒也没说什么,但几天后,女人再看那钱包,照片不见了。一问,男人不屑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做法,爱就爱了呗,只有肤浅的女人,才把什么都搁在表面上。”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女人歇斯底里地跟他大闹了一场。这当中,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的他也不哄她,只冷冷地眯着眼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改变我?是不是中国女人全都一个德行?你很清楚,从我们开始的第一天起,我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并没有欺骗你呀;而且,你不就是因为我跟别的男人不同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么?”他说的是事实,女人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他。也怪,尽管他的“留白”在女人心里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只要一想到和他分手,女人就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有时,她觉得她努力去建立的爱并没有建立起她要的爱,相反,这股力量正在摧毁她的爱;爱——正在摧毁爱?这不合逻辑的事实是她不愿去正视——正视,意味着绝望,正视,意味着彻底终止。
一天晚上,男人兴冲冲地提着一个旅行箱到她的住处:“亲爱的,我得马上走,我想把我的东西先寄放在你这。”
“走?什么时间?”女人并不吃惊,她已经习惯了。
男人也不坐下,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道:“我买的是晚上的机票,我决定了,还是回北京发展。”
“晚上的机票?去北京?这么急啊……去多久?”
“说不好,有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嗨,谁知道呢……我还是觉得那更合适我。”
女人鼓足了勇气期期艾艾地道:“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男人还是背对着她,冷冷地、不含糊地道:“你?你在那能做什么,我可不想一夜睡醒就成了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最好不要……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不能再在这无聊地耗下去了,我已经35岁了,我最他妈讨厌现在这种不死不活的现状……”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朋友在那帮我找了份工作,是国内一家很大的旅游杂志,你说,这机会我能放弃么——”
“我不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女人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男人似乎没听见,他转过身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忘了我吧,你了解我的,我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和我在一起,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幸福……”
这一天终归还是来了——无论女人如何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什么都不是,变得像他说的“留白”,变得化整为零,但她最终还是被打回原形。爱一个人就这么难吗?找一个人来爱就这么难吗?想在这个世界上与一个人有点牵连就这么难吗?
女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问:“你,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爱过我?”喔唷,与多数被抛弃的女人一样,这话听起来像是乞求。
男人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着,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一贯如此,他不屑于撒谎,他的“留白”在任何时候都是“诚实”的,哪怕这“诚实”会将一个全身心爱着他的女人打入地狱!
无奈,在哭声中,女人冲出了自己的房门。这天,她没有回家,她呆呆地在酒吧里坐到了天明。